第一百零三章【原點】
上海出差歸來,一切似乎都已改換了原來的模樣。
西梁就在這幾天里已經變成了秋日的景色,夏季濕潤的空氣被輕輕吹拂的秋風覆蓋了,乾燥起來。樹梢伸展出的墨綠飽滿的葉子也隱約顯現出斑斕的層次。
陳伊萬並沒有在杭州回來后馬上去往小鎮探望李梓,對於此時的她,那個讓她無比快樂而又鑽心痛楚的小鎮,如今已經變成了無法跨越的懸崖絕壁。煎熬有時候除了消磨人最後的意志力,剩下的就只是把那斑斑的痛楚慢慢滲入骨髓,終有一天就變成了永遠的肌肉記憶。
二十三歲的陳伊萬,還沒有能力去撥開這許多籠罩在她和李梓頭頂的迷霧。對於她來說,面對自己的真心是如此傷痛和難以實現。
再一個周末,陳伊萬站在了梁遠小鎮車站的出口,李梓也已靜靜等在了站口對面的不遠處。但陳伊萬並不知道的是,在她沒有來小鎮的每個周六相同的時間裡,李梓都會在這裡等待她的到來。雨天撐著傘站在飄雨的天空下,任車站裡往來的行人匆匆去來;晴天立在午後的日頭下,任烈日照曬在白皙高挑如線的鼻樑上;陰天駐足在人群中,任那喧鬧嘈雜起起伏伏。
九月的小鎮,車站外人來人往繁忙著,有出門打工的,也有回歸故里的;有傷感遠行的,也有熱烈返家的。而此時兩人無言,李梓只是用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輕輕牽起陳伊萬的手,陳伊萬也只是乖巧地跟隨著,一同返回了工廠。
「第五」食堂里豐盛的晚飯,陳伊萬僅寥寥了幾口。而李梓卻如常,靜靜地吃,時而目不轉睛地望向陳伊萬,深邃的眼眸里閃爍著憂憂微瀾。
傍晚十分,當斜陽似去非去地灑在天邊時,李梓牽著陳伊萬的手已經來在了他們二人最為喜歡的田野間。極遠處田間矗立的那顆大樹仍像是一件遺世孤品,夕陽勾勒出完美造型的樹冠正發著奇異的橘色光芒。一群歸家的大雁排成整齊的「人」字梯隊由遠及近而來,卻又在中途忽而調轉了方向,向著南邊歸去。
田埂間並沒有惡魔的彼岸花,有的只是排列整齊的玉米桿。
兩人沉默不語,只是手牽著手走著,走著。陳伊萬一直歪著頭側目看向田野間,看著從身旁經過的頎長的玉米葉子和那結出的飽滿果實,就這樣看著,看得出神。
「伊萬,……伊萬。」李梓連叫了兩聲,陳伊萬都沒聽到。
「伊萬,你在看什麼?」李梓輕輕搖了搖陳伊萬的手,再次輕喚道。
「呃,我在,……彼岸花。」陳伊萬嘴中喃喃,緩緩轉過頭來,望著夕陽正灑在李梓那盛世美顏的側臉上,沉吟道:「李梓,你知道這世上有一種花叫彼岸花嗎?」
「嗯,聽說過。」李梓輕答,鳳目聚著,臉上一時不解。
「我在夢裡夢到過彼岸花,就種在這片田野里。」陳伊萬垂了頭,放慢了腳步,又輕聲道:「田埂里沒有彼岸花。」
「嗯。」李梓再次輕聲應答,心中掠過難掩的不安,思忖著望向陳伊萬。
陳伊萬停了下來,走至李梓面前,頓了頓,仰起頭切切看向李梓,「你知道我的夢?」
「嗯。」李梓再輕答,嘴角掛著溫柔的笑意,默默望著陳伊萬眼中閃爍的光點,伸出手掌輕輕幫她撫順了微風吹散的短髮。
「就說你是學霸了。」陳伊萬輕拍了一下李梓沒有受傷的手臂,撅起嘴道。
李梓只是靜默著看,嘴角勾著一抹淺笑,未有回應。
兩人迎著夕陽,繼續走著,看著霞光遠去,看著大雁向北又南歸。
陳伊萬終於還是停下了腳步,復轉至李梓面前,抬頭凝望著緩緩說道:「李梓,……我想跟你說件事。」
心中艱難地組織著自己的語言,陳伊萬知道終於還是要邁向了那曾經最為熟悉的冰洞。
李梓眼中掠過一絲強烈不安,刻意掩藏了,沉靜著輕輕點了點頭,「嗯,我知道的。」
話還未出口,眼淚卻已不聽使喚地聚集在了眼眶中,陳伊萬向前靠近了一步,與李梓身體靠得更近了,似能聽到李梓那極富節奏感的呼吸聲。
從那「冰洞」里緩緩抬了頭戚戚道:「李梓,……」
「伊萬,我在……」
「我們,…….我們分手吧。」終於還是說出了口,四年前對著這雙眼眸,對著這清冷帥氣的男孩也說過相同的話。陳伊萬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被撕扯著破裂開來。
「不,……不,伊萬,你在說什麼呢?」
「我,……我說我們分手吧。」
「不,伊萬,不要這樣。」李梓抓起陳伊萬的手,神色哀痛急切道:」伊萬,我們可以一起去北京的,那天廣場上,你告訴我咱們要一起去北京的。」
陳伊萬出差歸來的周末沒有馬上來看自己,李梓心中已有了惴惴難安的預感,只是他不允許這種所謂的預感控制自己的心緒。他盼著陳伊萬仍仰著那張燦若藤花的笑臉,彎著喜悅的眼眉出現在那小鎮的車站裡,然後靜待著自己前去牽了她的手。
連串的淚珠卻已順著陳伊萬夕陽下透著粉橘色的臉頰落下,「李梓,你知道的,我們去不了北京。」
「我們可以的,可以的!」李梓猛然提高了聲調,聲音中分明更著因為激動而致的顫抖。
「我不會去美國的,你知道的,我只是要你和我在一起。」李梓低著頭,閃著欲絕的雙眸,用手緊緊攥住陳伊萬的手,顧不得還未痊癒的傷口。
看到那個曾經高傲清冷的李梓卻因為自己丟掉了原本的模樣,陳伊萬忍痛輕闔了雙眼,不忍直視。一時痛頓道:「不行的!」說完,又努力抬了眼帘望向李梓,咬了牙心下一橫,「不行的!你跟我在一起,你的美國深造怎麼辦?你不能這樣做的!」
「伊萬,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的,你要相信我!」李梓一把將陳伊萬緊緊攬入懷中,似乎生怕她一時間再說出什麼自己承受不了的話來。
陳伊萬閉目,任著眼淚滴落在李梓那淡藍色的襯衣上。強忍心碎,艱難地與自己的心徹底做著最後的決裂。緩緩伸手推開李梓道:「李梓,你忘記你媽媽說過的話了嗎?你和我在一起代價太大了,這怎麼可以?」
身體因為心痛顫抖著,又道:「你只要冷靜地好好想一想,你就知道你媽媽說得是對的,你應該放棄我的。你難道這麼快就忘記了嗎?我們沒能一起登上遠山東峰,你為了保護我還受了重傷。」
「伊萬,……」李梓聽到陳伊萬口中說出沒有登上遠山東峰,猛然怔住。須臾,蹙緊了眉心,眼神中掩藏的哀傷已無法再遮蓋,「伊萬,我已經告訴你了,不要在意我媽媽說的那些話,你要做的就只是眼睛看著我,相信我,好嗎?」
眼淚汩汩而下,陳伊萬搖著頭道:「李梓,你知道嗎,你是那樣優秀和完美,怎麼能在手臂上留下了永遠的傷疤呢?這些都很清楚地告訴我們,我們不能再繼續一起走下去了,不能的。」
「不,不,伊萬,不要這樣告訴我,這根本不是你的心裡話!」李梓更咽著,抓起陳伊萬的雙臂,將她抱得更緊了。
陳伊萬涕淚齊下,「李梓,這些都是我的心裡話。真的,你應該出國深造,你那麼聰明,那麼優秀,你應該有更加遠大的前程,那才是你要走的路,而不是守在我身邊。」
「不是的,陳伊萬!你不要再說這些了,你對我才是那個最重要的,你最懂我的心了,不是嗎?」李梓那原本帥氣的眼眸里黯然凄凄,絕望而痛楚。
「伊萬,你要相信我,好嗎?……好嗎?」李梓仰面無助看向頭頂的天空,閉上了眼睛,努力平復著自己,他多想說服自己懷中的陳伊萬,他近乎懇求著,「伊萬,我不能再讓你就這樣走掉了。」
陳伊萬將頭深深埋進李梓的胸口前,苦苦掙扎,大慟,任那止不住的眼淚珠線而下。「李梓,現在的我才知道,高考前找你講題時,我已對你情竇初開,只是我自己不知道。我沒有辦法告訴你,大一失去你以後我是怎樣渡過後面的每一天,從那時我才知道我是愛你的。」陳伊萬更咽著,「但是,你還是得去美國深造,相比過去的幾年,這關係著你的一輩子,你的一生。」
「難道我的一生一輩子不是與你在一起嗎?」李梓聽到陳伊萬的話,感到心中有團火在猛烈灼燒著,不知如何回應。
兩人痛苦絕望地望著彼此,夕陽已散去到更遠處,倦鳥早已奔著家的方向歸去了。
「李梓,我不能只顧著我自己,」陳伊萬用手掌抹去臉頰滾落的淚珠,「高考前,原本就是我太自私了,那時的我就沒有考慮到你的處境,該說『對不起』的人原本是我。」
「伊萬,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呢。」李梓搖著頭,向後退去兩步,一滴淚從他的眼角處閃過,但拉著陳伊萬的手卻沒有鬆開。
「李梓,聽我說,我是真的想說』對不起』,那時我並不懂得大人眼中孩子的未來,更不懂得這種未來的重要性,那時我只是隨著自己的性子,卻完全沒有想到你的難處,那時的我真的是自私的。」陳伊萬努力平靜著心緒,一字一句說道,因為她知道只有這樣,才能讓李梓死心。
「伊萬,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呀!」眼淚從李梓的眼眶中再次閃爍著,一滾而下。一步上前,緊緊復將陳伊萬擁進懷中,更咽道:「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意高三班會那件事。」
陳伊萬此時多想將自己已經碎裂的心撿起來,和李梓的心好好拼接在一起,永遠都不要再被誰拆開,但是她知道她不能這麼做。她好想就這樣在李梓懷中大哭一場,哭到盡興,然後兩人仍舊高興地手牽著手散步,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仍可以周末坐著綠皮火車前來看望李梓,去那「第五」食堂里吃著晚餐。
但是之後呢?高三的班會,放棄了保送研究生來到這田野間小鎮的工廠,美國的深造,李梓父母的寄託,李梓一輩子的前程呢?怎能因為自己而變成了一道阻攔在李梓面前那個巨大的絆腳石呢。
想至此,陳伊萬強忍著收了眼淚,用輕輕環住李梓的雙手拍了拍他那寬大的後背,更咽道:「我是一直介意的。」
李梓身體微顫,鬆開了手臂,絕望地望著陳伊萬,他覺得自己竟如此的無能為力。心中的那團火焰灼燒得更加猛烈而痛徹心骨,「伊萬,你知道嗎?高考前的那段幫你講題的時間,是我整個高三里渡過的最為開心的時刻,每一個細節我都歷歷在目。那個藏在你校服里的雪人冰棒,那天就像這樣的夕陽下,你一直看著我,自言自語說『嘖嘖,連顏值都這麼高!』我都聽到了,我都是知道的!」李梓更咽著難以自已,「你知道嗎?我多開心,我多開心能和你常常一起坐在夕陽下渡過那些孤獨枯燥無味的時光。」
往事歷歷在目,陳伊萬第一次知道李梓如此清晰地記得高三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個片段。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陳伊萬低了頭,拚命點著,涕淚齊下。
「我們的心早已經在一起了,那還有什麼能阻攔我們呢?我都不在乎,你怎麼能在乎?」李梓淚流滿面,痴痴地,痛斷懇切地望著陳伊萬,」你跟我一起去美國,這樣總是可以吧?」
陳伊萬立在李梓面前,閉了眼眸,眼淚已經無法表達她對李梓的愛。耳邊冷風四起,將自己那破碎的心吹得分崩離析,緩緩睜開眼睛卻輕輕笑道:「李梓,你知道的,依我們的現狀是沒有辦法一起去美國的,那只是一句氣話而已。」
田野上,夕陽已經隱在了天地的縫隙里,黑夜已至。
「氣話……」李梓仰天說道,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李梓的眼淚卻落在了陳伊萬面前。
「伊萬,你知道嗎,我是那麼愛你的。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你是知道的,我可以做到的!」
陳伊萬跨步上前用力抓起李梓的手大聲道:「李梓,那樣你就只能陷你於自私的境地,也陷我於更加自私的境地。我們都不能那樣做!我是不能做那個讓你丟掉你原本摸樣的人,因為這樣的責任我承擔不來。」
「呃?伊萬。」李梓忽然鬆了陳伊萬的手,殷殷切切地看著她,片刻,一字一句道:「伊萬,在你眼裡,我的前途和聽從母親的安排,比與你在一起更讓你感到快樂和幸福嗎?」
「李梓,不要讓我回答這個問題好嗎?」陳伊萬仰起頭,艱難望著自己的李梓,心如刀割,「我回答不來。」
「李梓,去美國深造吧,這才是你該走的路,你可是一等一的學霸!學霸就總得有個學霸的氣勢才對!」陳伊萬微笑著,卻已經泣不成聲,「這是我的決定,李梓,你明白嗎?!」
「不,不是的,……」李梓像個孩子一樣,睜著那痛楚不堪的眼眸,絕望看著眼前他的陳伊萬。
陳伊萬邁前一步,心碎地看著李梓像孩子一樣的疼痛和落淚,伸起自己的手臂,將李梓環住,讓自己無限靠近李梓的胸口處,屏著更咽,艱難道:「不要責怪媽媽,她無錯,天下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媽媽。這些都是我最近好好想過的,是我自己的決定。」
眼淚已經分不清楚是從這二人的眼中落下,還是從他們的心中淌下。
李梓緊緊擁著陳伊萬,生怕只要下一秒鬆開,就再也看不到眼前這個短髮的女孩,眼淚順著那清俊的面孔滴滴落下,嘴中輕輕喚道:「伊萬,陳伊萬,…….」
此時的他們都知道,眼淚和痛都換不來改天換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