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車站】
看著陳伊萬似抽去了靈魂般輕飄飄地走進了賓館大堂的背影，李梓獨自站在賓館摟外的空地上許久。夜空里，涼風襲來，胸口那顆跳動的心此時一下一下似被狠厲地錐著，碎得皮開肉綻。
緩步走回宿舍，舍友已進入了夢鄉。
窗外灑下微弱的月光，照在坐於桌前的李梓。屋裡的燈沒有開，李梓許久就只是靜靜地坐著。
剛才田野上兩個人最後的對話來回往複在李梓的腦海里。
「李梓，我明天早上就回去了。」
「嗯。」
「我下周就不來看你了。」
「嗯。」
李梓抬了手，用鑰匙打開了書桌的抽屜，慢慢拉開，從最裡面拿出了一個有些褶皺的大號牛皮紙信封。將那牛皮紙信封靜置在桌面上片刻，鼓了勇氣，從裡面取出一疊信封，這些信封都整整齊齊碼放著，用一隻大號的藍色燕尾夾夾得十分工整。這些都是他與陳伊萬大一時往來的信件，這些信件在這幾年裡都一直帶在身邊。
無需任何燈光和照明，李梓從最上面一個信封里嫻熟地取出了一張照片，那是陳伊萬大一時穿著紅色風衣側顏學著他的樣子拍的。
翻過照片來，月光下依稀能看到後面的一排略顯潦草的小字猶在：「我把自己寄給你，明月千里，寄我相思，你可知道？」
李梓用手輕撫著照片上的陳伊萬，「我本想跟你分享我的一輩子的......」潸然，心似刀割。
「原來高三班會的那一幕你竟從沒忘記過。我才是那個讓你難過、讓你不可能快樂的根源。」心痛無以復加，「陳伊萬，你知道嗎，我可以不強求與你在一起，我也可以不去美國深造，我可以自己『毀『了這所謂的前程，但我不會再拿你作為與我的前程相抵的籌碼。」
九月初的西梁，小鎮的這個角落裡，刻骨的愛和別離一起如潮水般湧來，終有一日會化作了宇宙間的日夜星辰。
「伊萬，我不快樂就算了，但我最不想看到你不快樂，更不想你因我有任何負擔。我愛的是那個永遠陽光快樂的陳伊萬。從前是，以後也是。」李梓的眼角，熱淚滾落。
夜光下，李梓慢慢捲起右臂的衣袖，還纏著一層輕薄的紗布下那傷口似乎隱隱作痛著，但仔細分辨過後，他就發現那痛的原本是自己的心。抿了嘴角，自言自語道：「陳伊萬，我終於還是把我們兩個一起刻在了我的手臂上……」
為你解題，為你寫信，為你撐傘。為你守護，為你等待，為你心痛。為你回到家鄉，為你戴上「王冠」，為你不管不顧，卻最終不能與你共赴我的未來……
李梓心中那片因為陳伊萬而存在的溫暖和光亮，此時已如海市蜃樓般飄渺在了暗夜之中，最終凝固在了那浩瀚的宇宙中央。
有時候我們正是因為深愛才會最終選擇離開吧。
第二天，一切彷彿如常，連著天空都是晴朗如常。
工廠還在，田野還在，小鎮還在，車站也還在。
像往常一樣李梓送陳伊萬到達了梁遠小鎮的車站，不同的是今日兩人抵達的時間是在清晨。李梓至窗口買好了一張過路車票，與往常也仍舊一樣，給自己買了送站的票。二十分鐘后火車即將進站。
「伊萬，咱們準備進站吧，火車馬上來了。」李梓如常，牽起了陳伊萬的手。
「嗯。」陳伊萬乖巧點頭，緊緊跟著李梓的腳步。
綠皮火車徐徐進站，「咣當」，列車員放下了車門上下的腳踏板。
「上車吧......」李梓將背包遞至了陳伊萬身前，這個動作在之前陳伊萬來看他的每一個周末都已經重複過了多次。
「嗯。」陳伊萬嘴中應答著，努力挑起嘴角，艱澀微笑著。卻只堅持了一瞬間便用力搖了搖頭，紅腫的眼裡已經充滿著淚水。
李梓勉強掩蓋了心中的疼痛，刻意勾起了眉腳，淺笑著道：「上車吧，早點回家，明天你還上班呢。」
陳伊萬緩緩挪了碎步至李梓近前，從他腰間環住，眼淚便沾在了李梓胸前的淡藍色襯衣上。
「上車吧，你下周......還可以來看我。」李梓苦笑了一聲，聲音卻分明已是更咽。
停頓片刻，陳伊萬奮力用李梓胸前的襯衣抹去了自己的淚痕，接過李梓手上的背包。掙扎著轉身，跨步上了車。
陳伊萬上車后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走向車廂里，她站在了車門處不願離去。
「姑娘，往裡走！裡面空座位多著咧。」列車員已經上車，對擋在門口的陳伊萬大著嗓門道。
陳伊萬像是並沒有聽到，眼睛緊緊看著車下同樣望向自己的李梓，他們的眼眸中分明大寫著一萬個心痛的不舍。
列車員看到陳伊萬並未理會自己，便順著她的視線瞟去了立在站台上同樣目光凄凄的李梓，瞬時就明白了此刻正在發生著什麼。因為對她，這樣的場景在沿途往返的站台上也許早已見過了千百次。
很快，列車員將登車踏步收起，「砰」地一聲，車門已關上，順手用鐵路專用鑰匙鎖了安全門鎖。
「姑娘去座位吧，車馬上就要開了。「列車員看著已經沒有了魂魄的陳伊萬，一邊說著，一邊無奈搖了搖頭。
列車員將手裡的鑰匙揣進了褲兜，正欲轉身向著車廂裡面走去，突然被人拽住了衣袖，忙回身看去，卻是陳伊萬眼眸哀傷說道：「姐姐，麻煩你幫我開一下車門，我要下車！」
「啥，……」列車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位心神具痛的女孩，焦急應答道：「那不行呀，這車說話就開動了。」
「求求你了，姐姐，我要下車，我不能扔下他的。」陳伊萬已淚如雨下，那道門似乎已不是一道普通的列車門，而成了一道生死門。
「哎，姑娘，我說你這是何苦呢……」列車員似乎想要阻止。但抬了眼看到陳伊萬那心似剜肉的痛苦，又想起曾看過的萬千別離，腦袋搖得似撥浪鼓，「哎，你這姑娘何苦呢……」
嘴中念著，列車員卻飛速掏出剛剛收好的鑰匙，以極快的速度奮力打開了車門，大聲道：「姑娘，可你下去了，這趟車就開走了，票就白買……」
還沒等列車員放下腳踏板，陳伊萬便已經奪了門，奮不顧身跳下了火車，直撲向了李梓懷中。
身後的火車慢慢啟動，帶著那列車員滿臉的驚愕駛去了遠方。
陳伊萬多想讓這個時空像她看過的所有科幻電影一樣，停止下來，就停在此刻的這裡。李梓忍著熱淚緊緊抱著陳伊萬，像過了一個世紀。
「伊萬，那樣太危險了，怎麼能跳車呢？」李梓心痛難忍，輕撫著陳伊萬的短髮說道，嗓音低沉嘶啞。
「沒事，我就是不能丟下你。」忍了再忍，再忍了又忍，最終陳伊萬沒能止住自己的眼淚，豆大的淚珠落下來，卻又趕緊用自己的手掌掩著拭去。
「哎，沒事，你以後還可以再來，……看看我。」李梓強忍著更咽。
兩人四目皆淚卻無言。
良久，「李梓，我們去大廳里重新買張票吧。」
「……嗯。」
李梓牽著陳伊萬的手返回了售票廳。大廳里的人明顯比剛才多了起來。陳伊萬原地獃獃地等待，望著李梓在隊伍里一點點挪動向窗口，最終復拿著下一趟的車票和送站票向自己走來。
下一趟列車十五分鐘后抵達。時間是個好物件，但此時卻成了一樣「致命」的終極武器。
再一次，兩人來到了剛才的站台上。此時，由東向南漸漸移轉的太陽已完全照耀在了這個小鎮的車站裡，卻不見溫暖的光亮，更似一抹冷酷的殘陽。腳下的站台讓陳伊萬想起了彷彿重回夢鏡中的懸崖絕壁，恍惚得真假難分。
「李梓......」陳伊萬仰頭抬起掛滿了淚珠的眼帘，切切望著他，眼睛里的紅腫已經漲得生疼。她伸了手，輕撫著李梓襯衣袖遮蓋下還覆著紗布的右臂，又一顆大滴的眼淚順著眼角滑落，沒有聲音。
「我在，我都知道的……」李梓靜靜地答，用手掌拭去陳伊萬臉頰的淚痕，眼睛里亦是滿滿的紅腫和疼痛。
時空終於靜止了，兩顆碎裂的心在空中最後交融著，飄蕩著，卻無處安置。
李梓輕柔地將陳伊萬的右手握在掌心，用拇指摩擦著那枚「王冠」，「伊萬，我，……我所有的祝福都在這裡了，祝你以後都身體康健、平安喜樂！」說完，復將陳伊萬輕輕抱緊，他想，這一抱如果有一萬年該是多麼美好。
「我……，你……」陳伊萬的嗓子已經腫起，彷彿融化的鉛水澆築了她的全身，此時已沒入了喉嚨。
身後，又一列綠皮火車已經踏著時間的約定準時進站。
陳伊萬不記得是如何邁動了雙腿，此時她已經又復站在了如剛才相同的列車門口。車下的李梓背對著車而站，不再看向火車。她看不到他的臉。
腳踏板收起，車門關閉，列車員上了車門的安全鎖。空氣已不再流動，只剩下了陳伊萬的眼淚。
車輪漸次啟動，陳伊萬將臉貼在了車門的窗戶上，她要再看一眼她的李梓，因為這之後，這個清俊帥氣、如上神真仙一般冷傲的李梓就再也不是她的李梓了。
終於，車窗里看不到了李梓的身影。腿已再難支撐，陳伊萬依著列車的牆板緩緩蹲下。腳下列車的車輪滾動在冰冷堅硬的鐵軌上發出壓抑的「隆隆」聲，大滴的眼淚湧出來，強忍著那傷心欲絕的綴泣。
陳伊萬從包里取出了一個金色包裝的精緻小盒握在手中，那盒子是她兩周前去上海出差時給李梓準備的生日禮物。她多麼努力地剋制著自己，最終沒有送出。
沒有念想才是最後的訣別，撕肝裂膽腸寸斷。
此去一別，山高路遠，日夜星辰。高三的那個走廊里，鳳鳥歸巢般的落日餘暉里，兩顆逐漸靠近的心此時此地，做了最後的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