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臨終關懷
深月醫院,恆宇集團旗下的私人醫院,其在安州的知名度甚至要超過市第一第二醫院,大部分本地的甚至外地的名醫都有在這兒挂名,每周會選幾天來這裡坐診,自然而然地就吸引了無數的患者慕名而來。
陸肆和虞瀾並肩走在這棟灰白色的建築之中。
「醫院一股子的消毒水味還真是難聞。」陸肆用手在鼻子前面揮了揮,「而且我感覺這裡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比其他的醫院都濃,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虞瀾沒有說話,只是快步向前走著。
她今天難得穿了一身正裝,上身是女士西服,下身是一條黑色的長褲,搭配著黑色的高跟,看上去頗為幹練。散亂的頭髮盤在了腦後,臉上畫了淡淡的妝容,薄唇瑤鼻,眸如秋水,透著一股職場女性的颯爽與幹練習。
陸肆看著虞瀾的側臉,她的皮膚本來就白,五官其實也很好看,加上一點淡妝更是錦上添花。
只是她的臉色仍舊漠然。
陸肆不知為何就想到了安安。
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倆確實有點像。
「我臉上是有什麼花嗎。」虞瀾平靜問道。
「沒有沒有,沒有花,也沒有米粒,放心。」陸肆搖頭。
「那你一直盯著我看幹嘛?」
「這不是好久沒看你穿的這麼正式打扮的這麼漂亮了嘛。平常都是懶懶散散的樣子,好像睡起來直接就來公司了一樣,像今天這樣多好……要是你這種穿扮去上班,我保證辦公室里的男同胞工作效率UPUP。」
「你自己先管好你自己吧,還好意思說我……」
虞瀾看了旁邊的陸肆一眼,他依舊跟平常沒什麼不同,厚厚的羽絨服﹢秋褲,亂糟糟的頭髮和黑框眼鏡是這個男人的標配,不會因為要見什麼人而有所改變。
或許是因為在陸肆面前的人,無論地位,財富,權利,面對他的那一刻,這些東西都化作灰煙,只剩下一段生命行將就木前的悲鳴?
虞瀾不知道為什麼如今的陸肆拒絕了一切的一般諮詢,做起了臨終關懷,按他的話來說是為了公司拓展新業務,然而虞瀾對這個解釋嗤之以鼻。
她不明白,但也沒權利干涉他什麼。
「昨天公司聚餐,你怎麼沒有去呀。」
「沒空。」
「……」
陸肆和虞瀾不緊不慢地走著,他們的身邊不時地會經過一些穿著白色病號服的病人,握著點滴架或是沒有,拄著拐杖或是沒有,家人朋友小心攙扶著或是沒有。
有男人有女人。
有老人有小孩。
麻木或是生動的表情淹沒在濃重的消毒水味中,只餘下了靈魂里一抹虛弱的慘白。
靜默在陸肆手腕上的黑色,開始緩緩地、慢慢地轉動。
宛如復甦的蛇。
兩點紅光在黑色中亮起,冰冷而又漠然。
「你自己上去吧,13樓。」電梯口,虞瀾看了一眼手機然後說道,「我得馬上和小甜去一趟安州的恆宇本部,把合約簽一下。」
「行啊,你去吧,到時候結束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小甜呢,已經在那裡了嗎。」
「對。」
「OKOK,那你去吧,拜拜~」
電梯裡面只有陸肆一個人。
「VIP區啊,真高級。」陸肆自言自語,「不過這老頭誰呀,專門點我的名。難不成我是我以前的來訪?」
「算了,不管了,反正馬上就能知道了。
」
到了十三樓,一個西裝革履頭髮梳的一絲不苟,秘書模樣的中年男人正在電梯口等待。
看到陸肆走出來,男人愣了一下,然後帶著一絲疑問遲疑道:
「請問……您是陸肆,陸老師嗎?」
「啊對,我是陸肆。怎麼樣,看不出來吧,好多人都說我沒有一點諮詢師的氣質。」陸肆一隻手拿著一本黑色的筆記本,一隻手抓了抓鳥窩般的頭髮,笑道。
「不過也確實,諮詢師我早不當了,現在我可是一個臨終關懷師哦,雖然兩者相差不多就是了。」
「哪裡哪裡,是我眼拙了,您確實和我所見過的一般諮詢師不太一樣,董事長如此推崇您,想必您必有過人之處。」男人微微一鞠躬,「我是董事長的私人秘書,您可以稱我為小賈,請跟我來吧。董事長知道您要來,特地讓我下去接您。」
「沒想到您已經到了。」
「客氣了賈先生。」
跟著秘書小賈來到了一間病房的門口,兩個同樣穿著黑西裝,鐵塔一般的壯漢堵在這裡,墨鏡底下的眼神中沒有一絲情感的色彩。
看到小賈後,他們向著一旁讓開了身位。
「董事長已經在等您了,請。」
秘書小賈拉開了病房的門,恭敬道。
「哦,好的好的。」
陸肆帶著本子走進了病房。
「咔嚓。」房門被輕輕地關上了。
風從窗外一陣一陣地吹進來,撥散在窗戶兩邊的白色窗帘被高高地吹起又落下,不斷地重複著單調的過程。
陸肆的脖子縮了縮,好像要將整個腦袋縮進羽絨服中。
有點小冷。
窗前站著一道佝僂的背影,雙手負在背後,頭上的銀髮在風中亂舞。
聽到背後的動靜,老人轉過身來,臉上的褶皺像波紋般散開,露出了一個真摯而熱情的微笑。
「陸老師,幾年不見了,還記得小老兒嗎。」
老人伸出手和陸肆握了握,笑呵呵地帶著陸肆到一旁的位置上坐下。
陸肆看著老人的臉,記憶開始慢慢地向後回溯,最終定格在某個灰白色的畫面上。
陸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來是你啊。」
……
「陸老師,我真的要死了!」
「我感覺渾身上下,五臟六腑都有蟲子在咬,它們在吃我的小腸大腸,它們在吃我的心臟!好痛,好痛啊!」
「怎麼辦!怎麼辦!!我不想死啊!嗚嗚嗚……」
四周是溫暖明亮的燈管,不大的諮詢室內。
一個年輕人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痛哭流涕的老人。
老人的頭髮散亂,顏色毫無生機、生命流逝殆盡的白色;臉上是大塊大塊的黑色斑跡,透著一股死亡的味道。
「冷靜點,陳建順先生。」年輕人遞過去了一杯水,「保持平靜才能方便我們進行下一步的交談,否則恐怕我們今天的諮詢就要到此結束了。」
「砰朗!」
水杯掉在地上驟然碎裂。
「我都要死了,怎麼保持冷靜?!!」老人面色猙獰,歇斯底里道,「老子花錢過來了,是要讓你想辦法保住我的命,而不是天天讓老子冷靜冷靜冷靜冷靜!」
「懂了嗎小雜種!!!」
年輕人推了推眼眶上的金絲眼鏡,清秀俊朗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變化。
「看來還是要先打一針鎮定劑。」
年輕人似乎是在自言自語,翻了翻手上的病例資料。
姓名:陳建順
精神癥狀評估:疑病、躁狂、歇斯底里症,有分裂傾向……
……
「陳先生,你現在可比之前的精神狀態好上太多了。」
看著眼前這位鶴髮童顏,滿面紅光的老人,陸肆不由得感嘆道。
雖然難掩眼中的濃郁死氣。
「哈哈哈,老夫能有現在的樣子,還得感謝您啊陸老師。要不是當初您的幫助,我恐怕早就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哪裡還有機會帶著恆宇走到現在的高度。」
陳建順語氣真誠道。
「也得感謝您當初的積極配合。」陸肆擺了擺手道。
「配合,哪來的配合……」老人一聲苦笑,隨後又說,「當初我的病一好我就去京都想當面感謝一下陸老師的,可是到了以後才知道您已經被學校開除了……我想盡了各種辦法也沒有找到老師您的聯繫方式,只得作罷。」
「沒想到這次來安州療養竟然能再次見到陸老師,真是人生最後的一大幸事啊。」
老人哈哈的豪邁笑聲,鬚髮皆張,宛若垂幕雄獅,依舊張狂。
「幸事嗎……在這種情況,以這種身份角色相見,可不見得有多幸運啊。」陸肆笑了笑。
老人愣了一下,一時間沉默了下來。
「是啊……」陳建順嘆了一口氣,臉上卻沒有多少遺憾的色彩,「七年前坐在老師面前的時候,我是有心病而無身恙;七年後再次面對您,我確是真的快死了。」
「我能感受到,我的生命力正在逐漸地流失,所剩無幾。」
「或許是下一個月,又或是下一周,甚至是明天,我就將死去。」
老人的身子骨看起來還很硬朗,精神面貌也很好,沒有受過一點疾病折磨的痕迹,但他卻說死亡已經臨近。
「確實。」
陸肆點了點頭。
「很久很久以前你就應該死了,但是你活了下來,活到了現在。」
「所有生命的消逝,終歸於命數,天意,亦或是道。」
「違背規則而延續生命意志,後果可是很嚴重的哦。而且你這樣讓我很難辦呀,陳先生。」
陸肆把手上的黑色筆記本翻開,每一頁都記錄著密密麻麻的文字。
仔細看去,那是一個個名字。
陸肆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黑筆,在嶄新的一頁上寫下了老人的名字。
男人抬起頭,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露出了一個笑臉。
「那就讓我們正式開始吧,陳先生。」
「不過我倆的角色可要跟幾年之前區分開來。你不是尋求慰籍的來訪者,我也不再是諮詢師。」
「而是一縷彷徨的靈魂與一個臨終關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