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拿什麼去愛你
溫哲小鎮距離布登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我只能選擇步行,約莫走了一小時的時間,明月似乎有了睡意,昏昏然要墜到山的那邊,我有些後悔,應該找一輛交工具。
前面出現了亮光,不多時,一輛機車向我們駛來,車燈刺眼,我知趣的走到路邊讓道。機車卻停留在我們面前,盧娜叫了起來,「沈利,你難道知道我來找你嗎?」
我搖了搖頭,「我當然不清楚,只是有急事要到布登城裡,只好徒步了。」
「那太好了,我帶你們回去。」
「你沒有急事嗎?」
「哈,我想開著機車帶你去轉轉。」
坐在機車上,來到韋斯頓湖畔。路上盧娜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天上七八星點綴著夜幕,遠山如黛,湖面如鏡。站碼頭上,沒有一絲的風,葦草圍繞著湖面,草叢中幾隻蟲兒在低吟淺唱。
我脫去外衣,扎進湖裡,夏夜的湖水沒有多涼。我屏住呼吸,水中漆黑一片,只能靠手去盲目的摸索那具可愛的屍骨。我甚至希望自己最終什麼也沒有摸到,父親擁有鮮活的生命。當胸肺中的氧氣用盡,強烈壓近感襲來,我只能浮出水裡,大口呼吸,讓氧氣重新在體內流轉,生命也如乾渴的幼苗遇到甘露重新煥發生機。然後再次入水。盧娜則在碼頭上為我指引探索的位置。
終於,我的手觸摸到光頭男口中所說的麻袋,我全身一震,心彷彿被一張大手握住,情緒的強烈波動令我喝了幾口水。我只能再返回水面調整呼吸。
我抓住麻袋奮力的拖向岸邊,光頭男說得沒錯,麻袋填了石頭,我只有拚命用力。終於,麻袋被拎上了碼頭。
我迫不及待的打開袋口的繩結,父親的遺體浮現在我的眼前,手腳已被斷掉,我大叫一聲登時暈死過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伍德先生的家裡。陽光從東窗照射進來,照在潔白的被子上,瀰漫出一層淡淡的光暈。
伍德和盧娜正陪在我的床前,見我醒轉,都鬆了一口氣,盧娜說:「你醒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你昏迷了整整一個晚上。」
我爬起身,「盧娜,我父親的屍首呢?」
伍德先生接著話,「我已經報告警局了,現在這個事情交給警局是最恰當的。你父親的屍體需要法醫鑒定。相信結果馬上會出來。」
我沉默了許久,「謝謝你,伍德先生。」
「接下來,你想怎麼辦?」伍德問。
我沉吟著,「我現在想回到溫哲,安妮不知道這個消息,我不敢想象,如果他知道父親去世,該是何等的傷心。」
「你是個好孩子,去吧。」
盧娜開著機車送我返回溫哲小鎮。盧娜問我:「你會報仇嗎?」
「當然會,中國有句古話叫『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那些殺害我父親的仇人,一個也跑不掉。放跑了闖進羊群的狼,得到的只能是更多的羔羊被咬斷喉嚨。」
「可是,布朗勢力很強大的,他自己就有一群傭兵。」
「那你還敢挑釁他的兒子小布?」
「呵呵,我不怕,你別忘了,我爸爸雖然沒有多少錢,但卻是一名軍官。」
我第一次對參軍有了心動,父親有通身的本領,但只因為是個菜農,就被布朗殘忍的殺死。在這片大陸,人和那些野獸原來並沒有多少區別,全部遵循著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唯有自己強大,才可以站在食物鏈的頂端。
一輛救護車與我們擦車而過,我回頭看著,心裡又湧起無限的感慨,生命有時候真得很脆弱,父親的槍法、武技都遠遠在我之上,卻依舊沒有辦法逃脫死亡的命運,遇到一顆子彈,再強大的肉身也會被擊穿。
機車駛進溫哲小鎮,家的方向冒出縷縷煙塵,空氣中瀰漫著焦味。我意識到問題,催促盧娜加快速度。當機車一個剎車停到家門前的時候,我驚呆了。
我的家已經化為一片焦土,為什麼短短一天的時間一切會變成這個樣子?我猛然想到安妮,跑進院子里,我大聲的呼喊著安妮的名字。圍觀的鄰人告訴我,昨夜失火,安妮被困在屋裡,等到火勢被大家控制,安妮已經燒成重傷,被送往了布萊登最大的一家醫院搶救。救火時,鄰人告訴我,他們聞到了汽油的氣息,怕不是有人故意縱火。
我的腦海中一片混亂,接連的變故讓我的反應都有些遲鈍,到底是誰在縱火?我們一家人又是和誰有那麼大的深仇大恨。
安妮,多麼可愛的女人。她為了愛情,情願飛蛾撲火,不遠萬里去找尋自己心愛的人。為了愛,她可以拋棄一切,當我第一次看到世界地圖的時候,我更是深深感受到了這種震撼,從英國到中國,居然要走那麼遠的距離。要知道,在我了解的歷史上,也只有一個叫玄奘的法師西出流沙,踏荒漠,闖戈壁,不懼萬難,一心求取真經,最後走了十萬八千里的路程。而安妮呢?當年她踏上英國的郵輪,並不清楚自己是否真得能找到那個在凄清的夜晚給予她幫助的中國男子,她所知的只是那個中國男子是個軍人罷了。我不相信還會有人僅僅是因為一面之緣便決然的跑遍半個地球去追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安妮的決心與誠心一點也不遜色於玄奘法師。
付出真誠與勇敢,上帝也會被你感動。安妮幸運的找到並嫁給了那個男子,也就是我的父親。當父親為頂撞上司,無處安身的時候,又是安妮陪著他遠離中國,來到澳洲這個蠻荒之地,即使每天從事著繁重的田園勞作與家務,也無怨無悔。
到了澳洲以後,安妮每天都是笑的。看到我笑,是因為一個母親對兒子的親昵,看到父親也笑,則是一個妻子對丈夫深深的依戀,願與之生,也願與之死。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是父親教給我的詩句,講述的就是一個女子對愛的忠貞不渝,安妮對中國的文化絲毫提不起興趣,唯獨記住了這首詩,每逢父親的生日,安妮總會用她並不流暢的中文向父親吟誦它,還曾天真的問父親,詩中的「上邪」是什麼意思?父親告訴她,上邪便是上天,安妮依舊無法理解,天真的問是上帝嗎,父親笑著說,可以這樣理解。安妮便更加高興,之後每次祈禱都會單獨誦讀一遍這首詩。我有時覺得可笑,從沒有一個基督信徒會在上帝面前誦讀中國的詩文,但此刻卻發現安妮對父親最深沉的愛。
安妮同樣愛著他的兒子。對於兒子,她似乎從沒有生過氣,每當我闖了禍,毀掉了東西,她操起一根樹枝氣勢洶洶要教訓我,看著她的樣子,我就覺得有趣,笑眯眯地看著她,最終結果便是她憋不住,自己也笑了來。一個天真善良的人,心中一定不會有那麼多的戾氣,因為在她的眼中,一切都是真的、美的,那揚起的枝條也只是一個有趣的遊戲道具罷了。
安妮的愛是純真的,更是博大的。她愛惜和尊重每一個生命。對於射擊成痴的我,她要我答應她永遠不要把槍口對準人類,我每次外出狩獵安妮都會叮囑我不要多殺生,最好不要殺生。這對於愛好狩獵的我來講,實在是個笑話,這個世界哪裡有不殺生的獵人呢?但我終於還是聽從了安妮的話,每次出獵只是射殺一些小動物,倘如果獵殺了大型動物,我便讓尼莫拿回家。如果有些小動物被我帶回家還沒有死亡,安妮便拿出醫藥包為這些小動物包紮傷口,然後放生。兒子殺,母親放,父親見了只是笑,多麼有趣的事情。現在想來,安妮所做的一切,也許就是佛陀所說的慈悲吧,儘管她並不信佛。
安妮,我的母親,在你生死未卜之際,我拿什麼去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