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祭
夜深,狂風不息,萬木搖曳,山河震顫。亂枝殘葉簌簌墜斷,群山萬壑不得片刻安寧,家畜牧禽息聲,擁擠於角落瑟瑟發抖,荒鸞莽獸悲鳴,人類安歇不下,不時祈禱著。
一頁飛書飄蕩,纖薄紙張與沙塵共舞,跌宕間,過萬水千山,一片漆黑,不似在人間。
任千行奮力掙扎,血雲鏈附骨。「別白費力氣了。」黑袍開口「這本來就是你的一部分,雙手枷鎖為你親手斬殺的敵軍怨念所化,雙腳血鏈為萬軍忠魂所制,你逃不掉的。」
「想到所有人,唯獨沒想到是你。」姬如雪悔恨道。
「天下第一女諸葛,也算漏了一步。」黑袍惋惜道。
「回頭吧。」任千行至此也不願意相信。
「行已至此,已無路可退。」黑袍轉身,一聲重嘆「走吧。」
……
一夜,可謂是天翻地覆,村民驚恐萬分走出家門,滿目瘡痍,殘垣斷壁。春苗剛吐蕊便被掐莖去根,家畜不死也傷,籬笆牆也沒能經得住摧殘,斷成亂柴。
充斥著絕望,哀嚎遍野,滿臉悲涼之色,邁著沉重的步伐,將殘磚礫瓦一片一片拾起,想要恢復如初,卻儘是無能為力。
任天笑家中院落,石案已碎成兩塊,歪倒在地,晾曬用的架子東倒西歪,亂如殘墟。他靠著半片青石板,眼皮劇烈跳動著,猛然睜眼,一臉驚恐,不明所以地看向四周,一片茫然。籬笆牆傾倒一半,院門只剩半扇吊著,搖搖欲墜。
腳下踩到了什麼,他俯身撿起紙張「爹娘走了,照顧好妹妹,她的名字叫任千雪。」
一陣驚慌失措,慌張神色剛一顯露,也不知是沒握緊,還是風吹的,紙頁飄飛,追逐著,如夢蝶一般,紙頁在他指尖化為齏粉。
眼中蓄淚,不知所措間,妹妹啼哭聲傳來,跌跌撞撞回屋,淚水模糊雙眼,襁褓中的嬰兒伸出小手,想要抓住什麼。
斷腸之痛席捲全身,無盡悲涼,一夜間一個家就這麼散了。嬰兒哭聲如同鼓錘在他心裡重重敲擊,一夜間長大,任天笑擦乾眼淚,還要照顧好妹妹。抱著襁褓中的嬰兒,任天笑小巧的身影走出房門,向村裡走去。
張嬸收拾著蜂巢,過半已經被吹倒,蜜蜂也不知飛到了哪裡。抬頭擦汗間看見形單影隻的任天笑,懷中還抱著一名嬰兒,啼哭聲惹人陣陣心酸。
急忙走過去「剛出生的孩子可見不得風,你怎麼……」,當看見任天笑稚嫩的臉龐上有兩行清淚,頓時察覺事情不對。
「快進屋。」張嬸接過任天笑手中的嬰兒,快步走進屋內。哭聲不止,任天笑抽泣著,說出大概。
「也真是的,再重要的事也不能撇下孩子。」張嬸儘力安撫著嬰兒「生下來一口奶都沒吃上,不哭才怪。」
說著,將嬰兒輕輕放在床上,對著任天笑說道「你先看著,我去你李叔家借點羊奶,先湊合一下。」
說罷,張嬸出了門,任天笑這才仔細打量著妹妹,蔫粉色的皮膚,小手還沒個雞蛋大,嘴巴如同個櫻桃,半睜著眼,打了個哈欠,應該是剛才哭累了。
不知以後該如何,任天笑又是一陣心酸。不到一刻鐘,張申嬸抱著個罐子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開封,羊奶還冒著熱氣,小木勺子輕輕給任千雪餵了點,生怕嗆到孩子。
睡著以後,張嬸鬆了口氣「這孩子長大,肯定像雪妹子那般,是個美人胚子。」
「等他們回來,一定會高興的。」任天笑看著熟睡的妹妹,心安不少。
「那你作何打算?」張嬸轉頭問道。
「家裡房子壞了,等我修好房子,和妹妹一起等爹娘回來。」任天笑認真說道。
張嬸也是一陣回憶,重嘆一聲,開始念叨「有這心就好,我那兒子已經幾年沒回來了,也不知道怎樣了。」
留任天笑吃了頓飯,又將嬰兒里三層外三層地裹了起來,只露出個小臉,本應留任天笑多住幾日,但家裡實在是騰不開地方,一張床已佔據大半個屋子,鍋碗瓢盆隨意擺放在角落,丈夫回來,將會更加擁擠。
村裡的事總傳的異常之快,任天笑家裡,田壯已爬上屋頂,圍了一大片秸草,見任天笑回來,憨厚一笑「也幫不上啥忙,給你屋子修繕一下,下雨天不至於漏雨不是。」
任天笑點頭「謝過田壯叔。」,田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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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是一笑,繼續低頭忙活起來。
安頓好任千雪,張嬸交代道「羊奶沒了,就去找你李叔,就說是我讓去的,他不敢不給。」
任天笑乖巧道「李叔人好,不會不給的。」
啰嗦一陣,張嬸把能想到的都給任天笑交代一遍,留下些熟食乾菜,怕餓著任天笑,心疼著走遠,還得準備過幾日春祭上的貢品。
田壯也下了屋頂,費了不少力氣,滿頭大汗。任天笑捧著一碗水,田壯一飲而盡,抹了抹嘴角「千兒哥不在,有事儘管張口。」
說著,自口袋裡摸出兩個雞蛋「本來要去山上打柴,也沒去成,你留著。」,任天笑一陣感動「等我父親回來,一定讓他給你找個媳婦兒。」
童言最是無忌,田壯訕笑兩聲,擺擺手走遠。稀稀落落,村裡人陸續前來,有送吃食的,有送衣裳的,最不濟,送嬰兒尿布的也有,任天笑心懷感激,一一道謝。
不遠處,羊鬍子老道默默看著這一切,眼神微眯,在想些什麼,拂塵一揮,轉身上了廟門山。
沒能睡個安穩覺,任千雪每隔一兩個時辰便會醒來一次,任天笑疲於應對,本來以為按時餵奶就好,可見小可人兒拚命搖頭,哭聲越發嘹亮,這才意識到沒那麼簡單。
臭味傳來,尿布上蠟黃一片,有時以為她要拉屎,正準備換尿布,被童子尿呲了一身,本以為她要拉尿,卻又換了塊尿布,有時剛將她放回床上,誰知屎沒拉乾淨……
幾天過去,任天笑焦頭爛額,讓人擔心的還不止於此,一則消息在村裡不徑而走,來看望任天笑的人多了起來,臉上也多了些異樣,起初,任天笑並沒在意,直至驚蟄前一日,張嬸再次至此,雙眼有些紅腫。
「張嬸,這不是明日祭祀的貢品,你怎麼……」
張嬸抹去眼淚,拿起一個蘋果塞給任天笑「孩子,吃吧,這貢品已經不重要了。」,任天笑更加疑惑,村裡人異常注重祭祀,怎麼就不重要了。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任天笑問道。
猶豫著,張嬸眼淚止不住地流下,可見掙扎,卻終究沒有開口。看了看任千雪,雪亮的眼睛眨巴著,小手蜷握,已經學會了笑。
內心不忍,別過頭去,張嬸快步走出房門,頭都沒回。任天笑放下蘋果,走到任千雪跟前,伸出手指,任由她攥著,一臉寵溺「那是張嬸,長大了要好好待她,知道嗎?」
姬如雪咿咿呀呀說著,聽不懂是什麼,任天笑笑著,妹妹也跟著笑著。
次日清晨,天還沒亮,任天笑被外面吵鬧聲吵醒,妹妹哭鬧著,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走進院落,再然後,房門被踹開。
闖進來幾名大漢,任天笑認得,是村西幾名潑皮,前幾年來村南偷雞,是父親拿著扁擔將他們打跑。幾人在屋裡掃視一圈,快步走至床頭,將任千雪抱走,舉止粗魯,也不管任千雪哭鬧。
「你們要幹什麼!」任天笑挺身而出,卻被其餘幾名大漢攔下。
「還不知道吧,春日祭祀,你妹妹就是祭品。」為首無賴囂張道。
任天笑一驚,心中更為慌亂,見那名潑皮抱著妹妹越走越遠,心中一急,朝為首無賴身上一靠,巨大崩勁將他彈出房門,朝著妹妹追去。
「攔住他!」為首無賴發狠道。剩餘兩名潑皮無賴立刻上前將他圍住,任天笑急於去救妹妹,不管那麼多,再次朝眼前無賴撞去,不料身後潑皮找準時機,一把將其攔腰抱起。
「小樣,還治不了你了。」為首潑皮起身,正要給他一點教訓,走近身來,任天笑彈腿,又將他踹出幾丈。
環抱著他的那名無賴忽感雙臂一陣巨力,遠不是他能抗衡的,雙臂生疼,硬生生被掰開環扣。
落於地上,任天笑剛一回頭,一根扁擔砸在他的頭上,額頭滲出鮮血,從鬢角滑落,一陣目眩,任天笑瞪大眼睛,身體軟了下去,倒在地上。
手持扁擔那名無賴也慌了神,扔掉扁擔,雙腿發軟,他們想謀財,卻沒想害命。
為首潑皮朝他後腦拍了一巴掌「慌什麼,有羊鬍子給我們擔著,進去搜一下,看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幾人進到任天笑家裡,一陣翻箱倒櫃。「什麼破玩意兒,不是說這村南任家最有錢嗎。」陶瓮被他們摔了個稀碎。
「老大,你看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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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
為首潑皮兩眼放光「嘿,這回沒白來。」
院中,任天笑雙手微動,攥緊一把泥土。幾人喜笑顏開地從房屋走出,一把沙塵揚起,眾人被迷了眼,慌亂中,一人肚子吃痛,倒飛而出,一人手臂突然被什麼鉗制,噼噼啪啪作響,哎呦一聲,被擰斷了胳膊。
當為首潑皮看清,其餘兩人已躺在地上,哀嚎不止,任天笑臉色蒼白,擦去鬢角的鮮血,怒目而視,一句話也不說。
一個孩子能讓他如此心悸,不由地舉起手中長刀威脅,任天笑視若無睹,眼神越發狠厲,一步一步朝他走來,為首潑皮徹底膽寒,終是忍不住了,一刀劈向任天笑面門。
任天笑側身,刀刃在他身前劃過,伸手拍向潑皮手腕,一隻手拍向刀柄,刀飛上半空,再一拳轟向潑皮腹部,推手,撼勁發動,潑皮腹部翻江倒海,絞痛之感席捲全身,手臂被巨力扯動,天旋地轉,被摔在地上,幾顆牙齒拌著碎血噴出,泥土混著腥味傳來,任天笑伸手接住落下的長刀,一刀扎在潑皮腿上。
哀嚎聲更甚,他目無表情,望向廟門山方向,他說過,要保護妹妹的。
廟門山已燃起清香百支,長方石鼎中密密麻麻的,村民跪成一片,幾個孩子被大人按著,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那羊鬍子老道一臉嚴肅,特意換了件嶄新道袍。
一旁高高架起柴堆,正中央一名嬰兒放聲啼哭,無一人不是心顫。見時辰差不多了,老道緩緩開口「昔日仙人臨凡,這一方人得此庇護,連年風調雨順,怎料村中降下陰童,敗此地風水,吾資歷尚淺,不能左右,逐以人間煙火,渡陰童入仙門,請白秋仙人定奪。」
一眾村民噤若寒蟬,偏偏幾個孩童激憤,一孩童吊著手臂,心急之下咬了自家長輩一口,掙紮起身「放你娘的屁,天笑一家,哪裡做過虧心事,李家沒糧,張開口千行叔那次沒借你,王家老母摔斷了腿,是誰背了三十里去鎮上就醫,陳家老幺痴傻,放丟了牛,是誰冒著大雪進山牽回畜生,秦家,孩子上不起學,是誰墊的資錢至今未還,就連我這手臂,都是千行叔治好的,現在,你們卻要燒死人家小女,沒這個道理。」
一番話鏗鏘有力,數落地眾人無地自容。老道顯然是做了萬全準備,絲毫不慌,振振有詞道「任氏一家所做,我等感激不盡,奈何陰童事大,若不儘快除之,四月旱災,七月澇害,九月紛飛大雪,此等代價,誰又能承擔得起,可別忘了,前幾日風哭林嚎,可是警示。」
村民大多憨厚老實,那怕只有一分風險,也沒人敢賭上一把,紛紛默不作聲。老道朝舉著火把的無賴使了個眼色,那名無賴上前,離柴堆越來越近。
眾人將頭低了又低,盡顯迂腐之態。吊著手臂的孩童掃視一圈,只有幾個同齡在掙扎著,更加失望,恨聲說道「我看你們良心,怎麼安得下去。」說著,沖向舉著火把的無賴。
那無賴滿臉不屑,一腳踹在王小虎胸前,吊著手臂的帶子崩開,王小虎齜牙咧嘴,卻滿眼不服,倒退而出的身影背後一軟,其他小夥伴接住了他。
秦柱子開口,收起了不羈神色,平常最不對付的,就是他倆。
「虎哥,我覺得你說得對。」此話猶如定心劑。
其他人紛紛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再次沖向無賴壯年,與那無賴撕扯在一起。力氣不夠,便奮力抱著無賴大腿,止他前行。個子不夠,便扯著無賴手臂,亂他陣腳,幾人如同猢猻掛樹,吵著鬧著,也不管任何手段,插眼嘴啃,掏鳥揪耳,能用上的儘力用上。
王小虎一隻手臂,狠狠掏向無賴褲襠,嚎叫聲起,無賴吃痛扔了火把,奮力向要將幾個孩童甩去,可孩童卻如同狗皮膏藥,一時難以脫身。
老道眼神一稟,思索間,道袍無風自動,輕甩拂塵,火把顫巍巍飄起,奔著柴堆而去。
一切將要塵埃落定,村民哀痛萬分,卻無一人起身。上山石階前飛來一把朴刀,將火把打歪,插在白秋石像前。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眾人看向階前,一邋遢中年緩緩現身,眼中凶光猶如深潭,讓人不寒而慄。
走在人堆中,無一人敢攔。老道雙眼微眯,握著拂塵的手緊了幾分「你不是從不參與村中祭祀之事嗎?」
邋遢中年沒理他,走到那把朴刀前,奮力將其拔出,端詳著刀刃。
「不巧,任千行誇我刀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