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傾述
「在逐漸匯聚的陰雲之下,那蔚藍至深黑色的海水,逐漸化為了那渡人的苦海,千利休在被賜死之時,靈魂如願化為了他茶碗中的那隻海鷗.......」
沐子從未聽過如此深刻的心理輔導,而且看著一本正經坐著入神傾聽的嵐斗老師也有點想笑。不知道是授課的艱難還是劫持時的無計可施,使得他好像有一整個川字的煩惱想要紓解。
「這是第二次課程被打斷了。」露央沙低聲道。
雖然很不想這麼說,沐子還是嘆息道:「而且我預感會有第三次。」她有些責怪自己地道:「是不是我給嵐斗老師帶來了不幸啊。」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露央沙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握了下她的手而後又不好意思地放開,「我很感謝........你今天救了我哦。」
沐子感到心中溫暖,笑嘻嘻地閉眼就歪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兩個當事人沒事一樣,圍觀的人反倒心理受到了重大創傷,不得不說眼前的一幕有夠詭異。
在學校的集體心理輔導結束后,沐子和露央沙摻雜在人群里從狹小的出口湧出,沐子想起什麼,雙手合十懇請道:「正好這幾天都休課,請讓我把之前的請客補上怎麼樣?」
露央沙抿嘴盯著她,臉上竟然泛起了一點小情緒的波瀾,「這次不會有什麼事情吧。」
「沒有,什麼事都沒有。」沐子做著「×」狀的手勢,拉起她便跑向距離學校最近的地鐵站,「我有一家超推薦的店,有時間就會去吃。」
經由擁擠的山手線后,是新宿繁華喧鬧的街道,只不過不知道初來乍到的沐子,是如何在穿過數條街道、尋找到這家裝飾著米黃色燈籠的深巷小店的。
「悠太,我又來了哦。」
沐子先是將頭鑽進帘子里環顧了一圈,果然依然是客人寥落,綁著頭巾的年輕人站在食台後,正無聊地反覆擦拭著一個酒杯。
露央沙微微低頭進來時,剛好見到了年輕人彷彿瞳孔地震一般的畏懼表情,他似乎是因為她的出現才從逃走的趨勢中止步,她不由得拉了拉沐子的衣袖低聲道:「你對老闆都做了什麼啊?」
「什麼也沒做啊。」沐子困惑地回頭一眼,復又看向悠太,美食在前,她將一切都拋至腦後笑道:「重新介紹一下,這是我仁德高中的同學,悠太くん(君)。」
「不聲不響地便在東京開起了一家店,是很厲害的傢伙哦。」
「厲害.....哪有......」悠太彷彿受到恐嚇了一般縮了縮肩,勉強擠出一張笑臉,「歡迎光臨。」他餘光仍然放在沐子身上,將兩人通過走廊引向包間時都是用的側步。
引到包廂之後,悠太又親自跪坐在桌邊,拿著小本記菜,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露央沙眼睛里的懷疑都快凝為實質了。
再怎麼說,店裡還是有招待在的,也不用老闆親自迎客啊。
等到悠太離開后,露央沙實在是忍不住追問道:「你們之間肯定發生過什麼吧,你沒有看出來他很怕你嗎?」
沐子瞪大了眼睛,彷彿這種事情是第一次聽說一樣,她認真思索了一會,坦誠道:「要說發生過什麼的話,我和悠太在高一的時候交往過半年的時間,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
"對方提出分手的嗎?」
「嗯。」
「會不是是你分手時做過什麼可怕的事,比如將剪掉的頭髮和剪刀一起寄給他什麼的?」
沐子捂住頭髮幽怨地看向露央沙,「不會的,我的頭髮很寶貴的。你奇怪的事情看太多了啦露央沙,正常女孩子會那麼做嗎?」
「唔。」露央沙托頜沉吟了一會,「據我所知這才是一般女高中生的情況呢,撕點課本,半夜打電話詛咒,或者是請狐仙,這都不足為奇。」
她下評語道:「你不應該那麼冷靜。」
沐子都要抓狂了:「分手太冷靜也能讓人害怕嗎?話說被甩的可是我啊!」
「心理學上不是有一種預知落差嗎,比如害怕報復但沒有發生,便會一直害怕下去,逐漸地將很多小細節都當成信號。」
露央沙似乎起了興趣認真道:「就像死刑犯在行刑前不會得到通知,就會對獄警的腳步聲特別害怕,甚至有人能精神恍惚到將漏水的聲音都當成腳步聲,甚至被嚇到心臟病突發死去的也大有人在。」
把自己的生活當做案例解析似乎是露央沙奇特的調侃方式,沐子忿忿地盯著露央沙,於是在桌下伸腿踢了她一腳。
露央沙一本正經的臉上先是浮現出詫異的神情,然後也不甘示弱地回踹過去,桌下一下子烏煙瘴氣,演起了戰國。
直到悠太再度拉開紙門時,桌上的杯子才驟然停止了跳躍,沐子和露央沙氣喘吁吁地互瞪著彼此。
悠太端進來的是用漆器所盛的鰻魚飯,以及小菜和味增湯,但另一邊就完全不同了,基本上是盤盛,色彩十分鮮艷。
看著客人直勾勾地盯著沐子那邊的飯菜,悠太解釋道:「那是中華料理。麻婆豆腐,青椒牛肉絲,燒麥,以及雲吞。」
「啊,我只知道中華冷麵。」
「冷麵......」悠太搖搖頭不做置評,但「大師」的意見已經顯而易見。
露央沙好奇地看向那邊,但高傲的她沒得到邀請很明顯是不會動作的。
沐子眼睛笑出了月牙,似乎對剛才的事情完全釋懷,雙手將一盤菜推過去道:「請嘗,露央沙,正宗的麻婆豆腐。」
露央沙看向悠太,但後者雙眼望天,隨後很快地被沐子給趕了出去。
因為香味撲鼻,露央沙毫不遲疑地伸勺,麻麻辣辣的似乎還不錯,但徹底入口的瞬間就衍變成了一場災難。她一下子被嗆到,想咳嗽卻又捂住口,因為她知道後果會是什麼。
她漲紅臉氣呼呼地看著沐子,但後者則是一副瞳孔睜大什麼也不知道的無辜表情。
不過沐子很快把自己雲吞的碗推了過去,讓露央沙喝口溫湯中和一下,兩人換著東西吃著,很快露央沙每樣中華料理都嘗了一點,出乎她意料的都不討厭。
最喜歡的是燒麥,最不甘心的當然是麻婆豆腐。
每次她鼓起勇氣伸勺,最後也只敢舔舔醬汁,但即便如此,她的五官也蹙成一團,「呼呼」地伸著舌頭尋找水杯。
沐子托頰出神的看著她,如此平和幸福的生活在她遇到優美前是完全不敢想象的,現在又有了露央沙,家人、朋友、老師,就是她的全部了。
每個人生來到底是完整的還是空缺的呢,她覺得大家恐怕是一樣空缺的吧,畢竟露央沙也能露出這麼多或許他人難以看到的柔軟表情。
喝了一點燒酒後,露央沙突然說道:「你真的相信側寫嗎?沐子。」
「我?」沐子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問題,「我大概是相信的吧。」
「是的,自從看見你之後,我也相信了。」露央沙先是微笑,隨即慢慢收斂,最後只剩下一點陰影下的內疚,「還記得那天我做的印度計算機工程師的推斷嗎?」
沐子點了點頭。
「我說真琦直人的推斷是武斷的愚見,但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我為自己的輕率羞愧地無地自容,明明我一直告誡著自己.......」
「這只是一個推斷。」沐子不解道。
「不,對於我而言,這不僅僅是一個推斷。」
露央沙看了她一眼,低頭道:「你知道嗎,沐子。其實定罪率越高的國家,冤案率也最高。」
「我在東大讀本科時,就曾經做過一項警視廳內部調查,重大刑事案件中的潛在冤案率最高時曾達到了21%,也就是說可能每五人就有一人被誤判。」
沐子吃驚道:「21%再怎麼說也太可怕了吧。」
「高壓誘供、暴力逼供,甚至是偽造證物,威脅製造證人,人不可能全無弱點,無論是怎樣的人,進去一趟出來時絕對不會清白。」
露央沙低聲詳細道:「警視廳有一月內破案的限定,複雜困難的也最多延長到三個月,但如果沒有確切的線索,三個月的時間連幾輪排查都不夠。」
「於是很多心思不正的警察都把重心放在了逮捕后初審的四十八小時上,不再是建立完整的證據鏈,而是先讓犯人開口,再圍繞著證人的口供建立證據鏈,爭取在提交給檢查方時就已經把案子做成鐵案。」
「更有甚者,直接抓捕有前科記錄的移居民,特別是無國際地位的尼泊爾人,越南、印度、巴西人也常在此列,亦或者是幫會分子、無工作者........」
「我原以為這個國家,上層歧視下層,下層歧視外來者是可以改變的,但我發現我自己也根本做不到公正,沒有公正,就沒有正義,我終會變成我父親那樣倨傲的人.......」
沐子不知道如何安慰露央沙,但她覺得她的迷茫會是短暫的。畢竟受傷的女孩因她的獻身得到了及時的搶救,不理解她的也會尊敬她,露央沙的高傲和她父親的高傲從一開始就不同,她的高傲始終先對準的是自己。
『藏匿於校園中的千面人,有著不為人知過往的暴力犯——近谷勝。』
回去的電車上,沐子微微瞟了一眼身旁男子手上的報紙,現在才有些遲鈍地意識到那個舉報或許和好友優美有關,也許她誤會了自己的話。
不過這個校工竟然巧合地是四年前池袋殺人案的潛逃犯,不得不說有時候世事真的無常。
「就這樣吧。」她扶著露央沙輕聲道。
她忽的回頭看向一直跟在她身後的人,那人腳步也頓住,兩人一人在電車內,一人在電車外,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音就此交錯而過,彷彿劃下了明確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