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金花
一大早,王、李、陳、張幾個保長就齊聚尚保長家門口,七嘴八舌要請尚保長拿主意。尚保長家離青龍潭不遠,隔一個土坡,一大片竹林就是。門前一條石子小路直通通歡耳河。兩方見水,一方見山(土坡也是山),風水上算是上乘居家之地。李保長曾經說過,尚保長家這個位置好,鄉長有急事的時候,站在通濟橋上大聲一喊,這邊就聽到了。
事實上也是如此,因為招呼起來方便,加上尚胖子會做人,在幾個保長之中,前任徐鄉長最信賴的,還是尚胖子尚保長。幾個保長也真心把他當成頭領,有事的時候,總要叫他拿主意。
這不,新鄉長封嘯天都上任十來天了,硬就是沒有召見幾個保長,不安排事體,也不說對錯。這很不尋常。這個封嘯天鄉長到底咋想的?保長們心裡發毛啊。
儘管保長這個職位不好做,兩頭挨罵,但正如人們常說的「保長三碗血」,還是有不少油水的。真要他們不當保長了,不習慣啊,倘或那些個曾經被欺負的人再聯合起來報復,還真是受不了。
李保長說:「老尚,你給大家拿拿脈,我們到底該咋辦?」
張保長說:「是啊,這個禮也送了,香也燒了,還要我們咋辦?」
尚保長喝了一口茶,說:「我覺得哈,現在該幹啥還幹啥。別看封鄉長是個武人,人家見識可大了,心細著呢,說不定正在暗中觀察我們呢。」
王保長沒好氣的說:「我們幾個半大老頭,有啥可觀察的?」
尚保長說:「你還別說,老王,我覺得你才是最有危險、最應該小心的。」
王保長冷笑一聲,說:「哼,我有啥危險?我一沒通匪資匪,二沒有貪腐稅錢。我有啥危險?」
尚保長搖搖頭,不知死活啊,還嘴硬。就說了一件最近水至場上下都在敘傳的事情。尚保長說:「老王啊,我聽說哈,你那個外甥二蠻子並沒有死,他在游擊隊呢。」
王保長說:「想用這個來拿老子?我姐死好多年了,我們兩家早不來往了。他當不當游擊隊跟我可沒關係。」
尚保長又嘆氣,說:「燒高香吧!有沒有關係不是我們說了算啊。哥幾個都回去好好想想,該擦屁股的就擦屁股,該填泥上灰的就都抹平了再說。都回去吧,以後少到我這裡來了,我尚胖子還想多活幾年哩!」
怎麼越說心裡越發虛?不來尚胖子這裡還好,來是為求安慰的,卻被他說的反而心裡七上八下的。這個尚胖子安的什麼心?
尚保長把幾位保長連趕帶送地終於弄走了,心裡卻是老大不爽。找我把脈!這不是害我嗎?我也不過是泥菩薩一尊啊!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沒辦法的事情啊!
尚金花過來稟說:「爹,我今天要和桃花、杏花、桂花去場上買糖吃呢。」
尚保長爛著臉,說:「現在場上亂著呢,就在屋裡呆著,在房前屋後轉轉,看看花,綉繡花,這對女孩子多好啊!」
尚金花說:「好什麼好?我還要去找常師傅做衣服呢!」
不是上個月才做了衣服嗎?尚保長想說什麼,幾朵花已經在門口喊:「金花,金花,快些出門啊!」
尚保長心煩意亂,揮揮手,說:「去吧,去吧,不要惹是生非哈!」
李得發在封鄉長辦公室說事,方腦殼的腦殼一直在門口晃蕩,封嘯天就說:「得發,你是不是找方腦殼有事?」
李得發說:「是的,大哥。」
封嘯天說:「那你們先說吧!我看方腦殼挺急的樣子。」
方腦殼把李得發拉到鄉公所後院,那裡清凈,即使柳聾子的廚房也離的老遠,不會有人聽見。
方腦殼說:「團正,我收集到線索了。」
李得發有些興奮,說:「你都收集到什麼了?」
方腦殼說:「二蠻子,二蠻子你不認識吧?就是那個鬧事的舞龍的,沒有死,他加入游擊隊了。」
李得發有些失望,說:「這算什麼?沒有死的舞龍手都加入游擊隊了,誰不知道啊?」
方腦殼著急了,說:「團正啊,你聽我把話說完嘛,二蠻子之前有個相好,叫四姐兒,賣薄荷糖的那個?啊,你還是不認識?」
這次李得發沒吭聲,就等方腦殼往下說。方腦殼接著說:「廖四姐兒她爹,就是場口的廖代招,這你認識吧?廖四姐兒上游擊隊找二蠻子去了,那麼廖代招不就是通匪了嗎?」
李得發笑了笑,說:「還真是,不過,你可別動廖代招哈。還有沒有?」
方腦殼說:「還有呢,雜貨店的老闆林老二,跟得月樓那個倒茶水的好上了。我親自偵查過了,千真萬確,每晚一更天……」
李得發說:「哪個倒茶水的?」
方腦殼說:「寧小娥啊!」
李得發冷笑,說:「哼!」
方腦殼搞不懂,到底有沒有用啊?耽誤那麼多瞌睡才弄來的線索啊!
方腦殼的眼神充滿期盼與祈求,李得發知道他想什麼,要什麼。就說:「很好,你就按這樣的思路去偵查,要像狐狸一樣靜靜地呆在一旁觀察。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
方腦殼很高興,深深的打個躬,說:「多謝李團正照顧!」
穀雨時節,按水至場習俗,有錢人家都紛紛開始置辦夏裝、換夏裝了。尚金花在這之前去綿水縣城走親戚的時候,發現人家那些太太小姐可會穿衣服了。顏色又鮮艷,樣式又洋氣,人也很大方。就想,回水至場的時候,也要那樣的穿,那樣的做女人。
尚金花還真的在水至場發現個好去處,「曾剪刀裁縫鋪」。透過櫥窗看,那些衣服一點也不比縣城的差啊!而且看上去做工更加精緻的樣子。尚金花急忙走進店鋪,卻發現了一個身形清瘦、面孔白凈、十分帥氣的男孩。這個男孩脖子上掛根軟尺,正專註地在紙板上畫著什麼。
尚金花沒有打擾男孩做事,而是仔細地觀察他。這個男孩不穿民服,而是西式黑色長褲,白色襯衣,外罩一件藏青色西背。看上去,西背的料子是毛呢的,穿在身上,即使沒有扣紐扣,也是十分的妥貼。頭髮是蓬鬆的五四青年頭,自然地做了個偏分。睫毛修長,神情寧靜而略帶憂鬱……
尚金花可從來不知道,水至場還有這麼乾淨齊整的男孩,控制不住的芳心亂跳,面頰瞬間滾燙。怎麼辦?完全的破防了,泛濫得一塌糊塗。尚金花想說,又不知道說什麼;要走,可是腿又不聽使喚。尚金花被施了魔法一樣,完全被僵住了。哎喲,今天這番境況,莫非是要丟本小姐的丑不成?
正在尚金花十分為難之時,曾剪刀從裡面房間走出來拿東西。看到常守業專註地畫圖板,竟然對站在面前的尚金花不聞不問。
曾剪刀說:「嗨,守業啊,你看你?咋把尚小姐給冷落了?」
常守業才抬起頭來,看到面前果然多出一個美貌的女子,忙站起來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
尚金花說:「我……我看你很專註,沒有打擾你,沒關係的。」
曾剪刀忙招呼尚金花坐下,叫常守業去倒水。常守業剛走進房間,又退出來,說:「尚小姐,你喝咖啡嗎?」
尚金花說:「你們這裡還有咖啡?」
曾剪刀說:「都是守業愛弄這些洋玩意,我可喝不慣。」
常守業又問:「尚小姐喝嗎?」
尚金花點頭,說:「我可以喝。」
不一會,常守業端出兩杯咖啡,還有一杯茶水。茶水是師傅曾剪刀的,咖啡是尚小姐和他各一杯。
曾剪刀問:「尚小姐做衣服?」
尚金花點頭說:「不是穀雨剛過嗎?想做一套夏裝,可有合適的樣式?」
曾剪刀就說:「守業啊,還是你來給尚小姐介紹吧,你們年輕人好交流。」
常守業就拿出幾本「良友」雜誌,叫尚金花先翻翻看。常守業說:「現在都學下海的,你看看,不喜歡的地方可以改。」
尚金花雖說是農村女孩,可是從出生開始尚保長就把她當金枝玉葉養。還有一點至關重要,尚保長雖說只是個保長,但因為在水至場,接觸了不少南來北往的人,有不少超前的認知。老早尚保長就意識到,見識,對一個人很重要;而對女人來說,甚至更重要。徐鄉長他娘毛如煙,就是尚保長十分佩服的女人,即使死,也死的不卑不吭,不落俗套。
所以,從尚金花知事起,尚保長就經常帶尚金花去綿水縣城,吃飯、買衣服、買糖果、聽戲、看電影……再加上水至場本來陝甘通川要衝,歷來繁華不土,這小家小戶的尚金花,耳聞目濡,就出落成大家閨秀的模樣了。
尚金花對常守業一見傾心,無論怎樣都割捨不下。這不,今次招呼幾個小姐妹來,一是為了最後把關,二來也多少有些顯擺的意思。
與上一次的冷遇不同,這一次,尚金花剛走到門口,常守業就打開了門,並做了一個請進的姿勢。四朵花魚貫而入。尚金花今天穿的衣服,正是常守業上次做的。純粹從手藝角度講,常守業要尚金花站在自己面前,把她前後上下看個仔細,常守業說:「很好,很合身!」
桃花、杏花、桂花可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衣服,也沒見過這麼帥氣的男人,興奮的發抖,氣的發抖。桂花使勁揪掐尚金花的手臂,恨恨地說:「都是姐妹,你男人從畫報上下來的,我男人卻是個仙客來飯館跑堂的,不公平。」
尚金花就說:「小聲點,死妮子,人家還不曉得他看得上看不上我呢?」
桂花說:「咋看不上?他剛才還佔你便宜呢,把你前後上下都看了,你也是賤,很享受的樣子。」
尚金花就打桂花,說:「人家看衣服,好嗎?」
曾剪刀端來幾杯茶水,說:「幾位小姐隨便看,要做衣服的話,民式的,西式的,都可以哈。」
杏花快要結婚了,她說:「結婚裝你們也能做?」
尚金花搶先回答了,她說:「都能做,什麼都能做!」
幾朵花就起鬨,說還沒過門就想當家了?弄得常守業也面紅耳赤的。
從曾剪刀裁縫鋪出來,桃花想吃陸油條的油糕,尚金花說:「幾個姑娘站在街上吃油糕,吃的滿嘴流油,像什麼話?」
最後被尚金花拉去「仙客來」,一人請了一碗百合蓮子糯米粥。桂花的男朋友一直藏在花窗後面不敢出來,但桂花不生男朋友的氣,卻生尚金花的氣。這卻是為何呢?
尚金花回家后,看到尚保長與一個中年女人在院里聊什麼。跨進堂屋,看到八仙桌上堆滿禮品,尚金花瞬間明白是怎麼回事,衝到尚保長面前,大聲說:「爹,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