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隱忍

第十章隱忍

轉眼三個春秋。

三年的時間,夫差天天住在山洞中,同士兵們同吃同住,每天練兵不倦,沒有任何的娛樂。每天的早晨和傍晚,伍子胥就會跑來問夫差:「夫差,你忘了殺父之仇了嗎?」

每一次他都鏗鏘回答:「夫差不敢忘!」

經過三年的準備,吳軍兵強馬壯,一路南下,勢如破竹。他們把越王勾踐和他僅剩的士兵逼迫到了會稽山上。

南方的五月,恰是雨季。滂沱的大雨已下了幾天幾夜。三江水驟漲,海水進逼倒灌,山洪暴發,會稽山脈三十六路洪水如惡龍直竄而下,山水盛發,大潮上溯。喘息在會稽山頂端的越兵又冷又餓。

勾踐穿著一身帶著泥濘的黑甲白袍,雙手拄著劍,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他的眼中滿是疲憊。

怎麼一夜之間變成這個樣子!越國的基業交在我手中,如今國破家亡,我無顏面對先祖,更無顏面對越國的百姓。

想著,他橫劍便想自刎。

文種和范蠡立刻上前攔住他,勸解道:「昔文王拘而演周易;恆公奔莒,一舉成伯;伍子胥逃亡,后滅楚國;難道大丈夫只因一時的長短就意氣用事嗎?」

勾踐看著兩位忠誠的臣子,冷靜下來:「先生,現在該怎麼辦呢?」

越國都城裡,夫差一身紅袍,正意氣風發坐在越王王位上。他看著越國的地圖,熟悉著裡面的每一處山河。

突然有士兵來報,說越王有使臣前來,想要投降。

夫差欲召見,一旁的伍子胥立刻站了出來,制止了前來報告的士兵。

「越王勾踐絕不能留!上次一戰我們都小瞧了他,這個人極其善於藏拙。三年前我軍本節節勝利,但是關鍵時刻他竟讓讓囚犯自殺,亂我陣腳。這樣的人,你滅了他的國家,他一定會死命復仇!」伍子胥出言決絕,沒有一絲可以商量的餘地。

見夫差有些猶豫,伍子胥大喊道:「夫差,你忘了殺父之仇了嗎?」

「寡人當然不敢忘!」幾乎是條件反射,夫差脫口而出,只是這一次他不是自稱夫差而是寡人。

比起殺了勾踐,夫差更想在精神上徹底征服他。這樣可以為極大地震懾其他諸侯國,助力他成為天下霸主。可是有前面殺勾踐的誓言,他也只好作罷。他揮了揮手,說:「不見。」

報告的士兵略微遲疑了一下,伍子胥呵斥道:「大王的話沒聽見嗎!」

小兵立刻退了下去。夫差斜眼看向伍子胥,心中不悅,一股沉重的壓迫感讓他覺得呼吸有些不舒服。

文種在這裡吃了閉門羹,他猜到一定是伍子胥阻撓。於是轉頭去找伯嚭,並送上了美女和珍寶,希望他出面向夫差通融。伯豁瞅准機會,在伍子胥不在場的時候帶文種面見夫差。文種對夫差說越王只想保存宗廟,可以祭拜祖先,如准予投降,越將年年貢獻財寶;如不允,會稽山的五千精兵將背水一戰,魚死網破。

吳王夫差思之再三,答應了求和的要求,但是他提出了一個條件:勾踐和越王后必須為奴。

文種把這個消息帶回山上,所有人都義憤填膺,誓要與吳軍玉石俱焚,但是勾踐卻表現得極為平靜。沒有人知道他心底正翻起什麼樣的滔天巨浪。

勾踐身著黑甲白袍,立在宮殿門口的暗處,如同一株雪中的梅花。夫差披著重甲紅袍,坐在王座上,一束陽光照在他身上,像一團火。

「勾踐,我們見面了。」

「多謝大王不殺之恩。」

「知道為什麼不殺你嗎?」夫差玩味說道。

「大王仁慈。」

「錯!我是要讓天下人知道,我能征服一切!」

勾踐抬起頭,緊緊盯著夫差,現在就他們兩個人,只要衝上去,就能殺了他,即便殺不了,自己也能解脫。

夫差明白,勾踐此時還沒有真正臣服,他呵斥道:「我保留了你的宗廟,饒了你的性命,你現在不應該跪謝嗎?」

勾踐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從腰間解下自己的寶劍,雙手托舉,單膝跪地:「謝大王。」

夫差手無寸鐵,從王座上一步一步走下來。他故意走的很慢,因為他自信自己一定能爭霸天下,如今的越國只是一個開始;他更自信,勾踐不敢動手。對於勾踐來說,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的煎熬,他很不得馬上就殺了眼前的人,但是一股意志力卻緊緊按住他的身體。

夫差把手按在寶劍上,他刻意停了幾秒:「七天之內,馬上動身來吳王宮,不然寡人依舊要滅國。」

勾踐點點頭:「是。」

聽到這個回到,夫差很滿意,他接過劍徑直走出王宮。

在這七天里,不知名的越國某地,一個年輕的士兵含淚把自己的戰甲放進柜子,他輕輕撫了撫,最終還是鎖上了。吳國要押人一同北上,他不在範圍內本可以不去,但是作為一名軍人,在任何戰場上都不能退縮。就這樣,大批越人同親人告別,離開了故國。

得知夫差接受了勾踐投降要撤軍,伍子胥暴跳如雷,他在大帳中翦手走動著,氣得哆嗦。

吳越上合星軫,下接土壤,要想稱霸,必須破楚滅越。

越國是吳國背後的隱患,當斷不斷,必受其害。作為曾經的逃亡者,他太清楚勾踐了,這個人必須除掉!

通往吳國的小路上,叢林密布,滿是荊棘。一支約五千士卒的越軍殘部被吳軍押解著默默走著。勾踐一身奴隸的麻衣,背著沉重的枷鎖踉蹌前行。作為君王,他哪裡吃過這樣的苦?他手腳都長滿了水泡,和枷鎖接觸的地方被勒出了血痕。最難受的是被草木割出來的小傷口,雖然細小,但鑽心的疼,經過汗水浸潤和太陽灼曬,勾踐腦中一度有了一了百了的想法。也是經此一遭,他也明白了那些背灼炎天光的農民有多辛苦。

突然,隊伍停了下來,領頭的將軍看到是相國大人,立刻下馬迎接。伍子胥並不多話,直接來到勾踐身邊。

「勾踐,你堂堂一國之君,淪落到這個地步,你有什麼臉面見你祖先?現在又要來我吳國當奴隸,你有臉活下去嗎?」說罷,他把一柄劍扔給勾踐,勾踐向後退了兩步。

伍子胥見狀,不再多言,直接向勾踐砍去。勾踐無法跳躍,他立刻後仰,藉助枷鎖接住這一劍。寶劍鑲進木頭,伍子胥一時拔不出來。領隊的將軍立刻拔劍向前。他是吳王親兵,對伍子胥雖然尊重,但絕不會盲從。

將軍抽下寶劍交給伍子胥,併發出警告。伍子胥一擊不中,知道沒有機會了,冷哼一聲,轉頭離開。

其他俘虜立刻圍了上來,雅魚檢查他的身子,關心問道:「大王,你沒事吧。」

勾踐看著劍痕,搖了搖頭。一股強烈的求生欲在他心底燃燒起來,不論發生什麼,我都一定要活著!要回去!要復國!

勾踐留戀的看了一眼會稽山,頭也不回的向著吳國走去。人群的影子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茫茫大地的地平線上,在荒涼的灘泥沼上,只留下一串串長長的足印。

來到吳國,勾踐被安排為夫差的馬夫,雅魚和范蠡負責養馬。三個人住在一處石室中。勾踐每天都會系好圍裙,裹起頭布,用長毛刷子洗馬。雅魚負責打水,范蠡在馬廄掃除糞便。每次吳王前來,勾踐都會立刻牽出寶馬,然後像一條狗一樣趴在地上,讓夫差踩著他的脊樑上馬。

起初夫差還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他曾是一國之君,但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甚至還會享受這種征服感。他對勾踐的態度也好了一些,摘掉了他的枷鎖,允許他在百米之內自由活動。

時間一晃就是三年,在這裡,勾踐最愜意的事情就是晚上可以看一會星星。每當勾踐抬頭仰望夜空中斑斑點點的亮光,他都會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

「父王,人死了會去哪裡?」一個童稚的聲音問。

「看見天上那些星星了嗎?人死了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可是星星那麼少,人那麼多。怎麼可能每個人都能變成星星呢?」小勾踐不解的問。

越王聽完笑了:「天上還有很多我們看不見的星星,就好像我們從來不曾見過的人,雖然沒見過,但不等於他們不存在。有的明亮,有的暗淡。只有那些勇敢、智慧、堅毅的人才能發出閃耀的光,那小勾踐將來是做亮星星還是別人看不到的星星。」

「亮星星!」

他一把抱住小勾踐,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指向北方的天空:「看見那顆最亮的星星了嗎?那就是我們的祖先少康。他是夏朝的君王,那時候后羿叛亂,少康的父親被殺,他幾經顛沛流離,最終復國,是個大英雄。我們都是大禹的後代,我們骨子裡流淌著五帝的血液,我門絕不比那些中原王朝差。」

那時的勾踐似懂非懂點點頭,但是一顆種子被埋在了心裡。

自從破越過來,夫差的威望越來越高,他雖然對伍子胥依舊尊重,但君臣之分越發明晰。與之相反,伯嚭成了夫差的紅人。每次越國進貢,都會給他特別準備一份,所以他經常在夫差面前給勾踐說好話。

這幾天夫差染病,伍子胥照例前來探望,他發現伯嚭一眾人早已在王前服侍,便問御醫何時能痊癒。御醫們對病情不敢妄下論斷,含糊其辭,開了一些調理的葯。眾人也只能好言勸諫。

忽然夫差豎起身,撩開錦被,說:「快拿便桶來。」

宮人忙將一隻樟木便桶移上來,扶吳王坐下。剛坐定,糞便泄瀉。左右憋著氣用軟巾將夫差下身擦乾。前來的大臣不敢動作太大,也是輕微掩鼻。宮人趕緊拿走便桶,夫差復又上床。

就在夫差喝葯之際,有人報勾踐請求覲見,他說自己有診斷之法。

夫差在內宮召見了他。

「罪臣勾踐拜見大王,驚聞大王聖體欠安,勾踐每日憂心忡忡,想為大王盡綿薄之力。」勾踐扣頭。

「勾踐,你說有診斷之法?」

「是,不知能否見一下大王糞便。」

夫差等人很是疑惑,但他還是眼神示意了一下。宮人把剛才的馬桶端上來。

眾目睽睽之下,勾踐揭開桶蓋,將手探入桶內,縮手時,食指上已蘸滿糞便,將食指上的糞送入口中,細細品味。眾人見勾踐這一舉動,各個心底震驚。

「勾踐,你這是幹什麼?」

「恭喜大王,病將痊癒。」勾踐再次跪拜。

「何以知之?」

「『夫糞者,谷味也』順時氣則生,逆時氣則死,今大王此糞便味苦且酸,是以知之。」

夫差聽后,驚喜萬分:「勾踐正是仁人也。哪一個臣事君王的,肯嘗糞便而決斷病情的?」

夫差又繼續說道:「就是孤的親生兒子也做不到這樣。勾踐,你忠心不二,石室就不要再住了。等孤疾病痊癒,便赦你回國,太宰你準備一下。」

伍子胥愕然之餘,拂袖而去。

伍子胥和伯豁都是太宰,見伍子胥離開,伯嚭當即奉迎:「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過。臣一定籌備好馬車和送別宴。」

夫差見伍子胥這樣,很是不悅,但也沒多說什麼。

勾踐心底狂喜,他忍住嘔吐感,卻又擔心這是試探,不漏聲色答道:「大王如天知恩,罪臣勾踐願終身侍奉大王。」

夫差擺擺手,勾踐伏地連連叩拜了夫差,緩緩退出內宮而去。

伍子胥走在路上,他知道像勾踐貌似羊羔,實則豺狼,一旦歸越就是放虎歸山。想到最近有一位晉國使臣還在吳國,聽聞此人是個好色之徒,伍子胥心生一計。

只要激怒勾踐,他就趁勢以勾踐的名義殺掉晉國使者,到時晉國大怒,吳王不會為了一個俘虜得罪一個大國。只要勾踐死,越國滅,吳國後方無憂,與齊晉爭霸就是必然的國策,長期來看,也就不怕什麼後果了。

為了避嫌,伍子胥特意帶了一個中立的將軍,來為自己作證。

知道馬上就能歸國,勾踐和雅魚換了一件乾淨的衣服。夫妻兩人坐在床前,緊緊握住雙手,相互傾訴,眼中有淚花閃動。整整三年,他們每天都過著奴隸的生活,這一刻他們好像行走在漆黑隧道中的人,經歷了漫長的跋涉,終於看到了前方的亮光。

突然,屋外傳來敲門聲。

雅魚開門,看到伍子胥和一名將軍。

「拜見相國,不知深夜造訪,所為何事?」雅魚做禮。

伍子胥回禮道:「勞煩越王後為我吳國勞苦一次。」嘴上說著,看向的卻是勾踐。

勾踐如同沒有聽到,他半躺在床上,拿起一本醫術,淡定說道:「吳王讓你去,你就去吧。」

「不是吳王,是晉國的一名使臣,聽聞越王后貌美,想見一面。」

勾踐一怔,又繼續翻書。伍子胥揮手讓下屬帶雅魚換衣洗漱。

「那個使臣可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主兒,不知道越王后今天會受什麼樣的苦。」

勾踐俊美的臉龐面無表情:「吳王最近身體還好?」

見他不為所動,伍子胥繼續說道:「不過只要你不同意,老夫立刻把越王后追回來。你覺得怎麼樣?」

勾踐把目光從書上移開,若有所思。「我覺得,」他頓了一下,「吳王近期應該多吃清淡。」

伍子胥無語,他見過的人多是捨生取義英雄,即便不是英雄,也沒有這樣不顧廉恥的。「在老夫走出這扇門之前,你都可以反悔。」

伍子胥說完,又等了許久。就連一旁的將軍看在眼裡也忍無可忍了,他難以想象面前的這個人曾是一位君王。

見勾踐依舊不為所動,伍子胥甩袖離開,就在他一腳踏出門檻的時候,勾踐喊著了他。

「伍相國!」伍子胥立刻停下腳步,扭頭看向他。

「慢走,勾踐不送!」

伍子胥氣得眉毛倒豎,一大步跨過門檻:「真不要臉!」

待伍子胥離開,勾踐一把抓住胸口心臟的位置,無聲的大哭起來。

又幾日,吳王痊癒。他信守承諾,不顧伍子胥勸告,放勾踐回國。

車轔轔,馬蕭蕭,路上行人慾斷魂。

勾踐坐在馬車上出蛇門望南而去,沿著來時的路,快馬加鞭,一騎絕塵。他清楚的記得這條路,路上現在少了一些荊棘和野藤,路邊多出幾戶人家,傍晚有炊煙和歸燕。途徑的山還是那些山,河還是那些河,人也依舊是那個人。

吳國城南外,塵煙滾滾,伍子胥望斷南去之路,悵然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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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大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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