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斯人獨憔悴
陳十一坐在靈堂的裡間,一聲不吭的扎著明器。
外面擺著越寧安的靈柩。
今日頭七。
少年的傷勢還未恢復,尤其是雙臂,動輒疼的鑽心入骨。雖說體質異於常人,又有療傷聖品相輔,但終究是如同經歷了凌遲一般,哪能這麼快就好。
包紮傷口的細布上,慢慢滲出血來,浸濕了一片,少年恍如未覺,依舊不停的編著竹篾。
壓抑的情緒在屋子裡蔓延,連猴子都被感染,蔫蔫的蹲在一邊,沒了往日的跳脫。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戚大人走了進來,在少年身邊坐下。
打開桌上的食盒,望著裡面一口沒動的食物,戚無崖嘆了口氣,又看著四下里堆得滿滿的紙人紙馬、車船傢具,斟酌著開口說道:
「你的體質,身上又有傷,總要吃點。」
「還不餓……」
「三法司會審的結果出來了……」
陳十一聞言,停下手中活計,抬頭定定的看著戚無崖。
戚無崖抿了抿嘴,無奈的說道:
「越寧安蓄意謀刺朝廷命官未遂,反而被殺身死,實屬咎由自取,考慮到事出有因,朝廷網開一面,沒有奪職,但不算因公殉職,不能蔭其家屬,也沒有撫恤。」
少年沒有開口,這個結果他早料到了,他想要知道的是崔漣怎麼判。
「南廠千戶崔漣,降為百戶,貶出京城,至邊關軍前效力。」
陳十一騰的一下站起身來:「沒了?這就完了?他殺了人!兩條人命!」
「那是越寧安謀刺在先……」
「那個姑娘呢,越寧安青梅竹馬的姑娘呢?」
「那是娼妓……」
「娼妓就不是人了嗎?!」
少年紅了眼,大聲質問道。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戚無崖拉著少年坐下,繼續說道:「按《大明律》,殺賤籍者,最多罰金十兩徙一年,苦主若是不追究,寫了具結文書,就更加無事。自古民不告官不究,更何況,也沒違背朝廷律令,你一個外人能怎麼辦?!」
「可是,朝廷,朝廷就不能改了這賤籍的條律么,憑什麼人生下來就是賤民啊,這是什麼混賬的制度……」
「放肆!祖宗成法也是你能菲薄的!」戚無崖輕聲喝道,瞄了眼門口,繼續勸道:「朝廷也要按章辦事。以前不是沒有人提過,想要改革戶籍制度,但這是隆武爺定下的成法,豈是輕易改得了的……」
說話間,戚無崖拿起桌子上方盤裡擺著的、五色絲線編結的長命縷,在手中把玩著,對少年示意道:「朝廷賜下這百索、夏衣、摺扇與你,也是一個褒獎的態度,至少證明你做的是對的;這些東西,在往年端午時節,可是只賜給四品以上朝廷重臣的。」
「這些東西能換越寧安活過來么?」
陳十一抹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氣,又低下頭,繼續做著竹篾子活,同時低聲問道:「大人,仵作出具的屍格驗狀,您看了么?」
「看了……」
「那就這麼算了?分筋錯骨啊,四肢都被打斷了……」
「……」
少年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更咽的說道:「都怨我,若不是路上拖沓、能早點回來,那姑娘就不會死,越寧安也不會死……」
戚無崖暗嘆一聲,起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好了,別自責了,這事怎麼也怪不到你身上。嗨,哭的鼻涕都出來了,不大不小好歹也是個官了,要注意官體。收拾一下,有兩個人想見你,現在這樣子怎麼見人啊。」
「哦……」
不一會,從外間進來兩個人。
陳十一隨之一愣,只見這兩人鼻青臉腫,全身挂彩,裹得跟半個粽子似的,一瘸一拐相互攙扶著,剛走到自己跟前就跪下行了大禮,口中連連稱道:
「小人鞠弓、靖萃,謝過陳校尉大恩!」
少年趕緊起身,避到一旁,不解的向戚無崖問道:「這是……?」
「『鞠躬盡瘁』,越寧安手底下的哼哈二將,此次就是他倆跟著越寧安一同去的浣花樓。雖然命大沒死,但人也廢了,又被朝廷革職、發還原籍,斷了生路。昨天你得知以後,不是命人送去兩千兩銀票么,所以他倆過來給你磕個頭,也是應有之意。」
陳十一聞言趕忙扶起二人,說道:「無需謝我!此次連累二位不僅丟了生計,還廢了武功,實在是……」
還未說完,就被鞠弓、靖萃打斷:「大人,談不上連累不連累的,越大人待我等如手足,他未過門的妻子被人凌虐致死,這仇豈能不報?!我等不才,但江湖義氣還是有的,只恨自己無能,最後不僅沒能幫大人報仇,反而連累大人為救我等身死,是我等對不起越大人啊……嗚嗚……」
話到傷心處,兩個五尺大漢嚎啕大哭起來。
少年一手一個,把著二人的臂膀,紅著眼睛說道:「你們已經為越大人做的夠多了,回鄉后好生休養,旦若有事,只需一紙書信,我必不推辭!至於其他事……放心,自有人去做!」
……
此時,有人來報,說有中旨下。
陳十一和戚無崖對視了一眼,都不知道此時為何會有聖旨下,也不知下給誰,心中均是一懍。
眾人趕忙出到靈堂外,剛命雜役擺上香案,就遠遠看見一個身穿茶色袍服的宣旨太監,高舉著聖旨往這邊走了過來,後面還跟著幾個人。
等人到了跟前,少年鬆了口氣,看來不是什麼大事,也不會是什麼壞事,否則此人也不會出現在這裡,更不會是這種表情了——只見魏王殿下站在傳旨太監的身後,正對著自己搖頭晃腦、擠眉弄眼。
年余未見,大家樣子沒都怎麼變,只是個子都長高了許多,然而於此情此景中與故人相逢,喜悅感慨之餘,不免唏噓更甚。
「校尉陳十一何在?陛下有旨。」
少年一愣,給我的?戚無崖輕輕推了少年一把,示意其跪下,自己則後退幾步,與崇禮司眾人一同跪在少年身後。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旌獎賢能乃朝廷之著典,顯揚忠謹亦人臣之要義。
昔者聖王之治天下也,必資威武以安黔黎,未嘗專循文而不演武。
今有崇禮司校尉陳十一,盡忠職守,驍勇無畏,特賜爵雲騎尉,晉百戶,以彰其能。
受斯任者,必忠以立身,仁以撫眾,智以察徵,防奸禦侮,能此,則榮及前人,福延後嗣,而身家永昌矣。敬之勿怠。
欽此。」
眾人一臉艷羨的看著少年,這是連升三級啊。
陳十一莫名其妙,聖旨里的話不難懂,他大概聽了個明白,只是,自己這就陞官了?別不到一炷香,回頭又給罷了,還是先不忙,繼續聽聽再說。
於是,跪在那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傳旨太監疑惑的看了看陳十一,心想,難道是雜家沒念明白,於是又叫了一聲:「欽此!」
跪在少年身後的戚無崖,伸手戳了戳少年,低聲提醒道:「該謝恩了。」
陳十一這才回過神來,領旨謝恩。又在同僚的示意下,取了五十兩銀票,徑直遞給傳旨太監說要請他喝茶,把少年心疼的直抽抽,還好帶著面具,臉上看不出來。
傳旨太監臉都綠了,心說無冤無仇的,你這是要害雜家啊,沒見著魏王和御前侍衛站在後面么,武夫到底粗鄙,一點眼力勁都沒有。
戚無崖也沒料到陳十一塞錢塞得這麼光明正大,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最後還是魏王看不下去了,搖搖頭,「刷」的一聲收起摺扇,上前一步,敲了敲傳旨太監的肩膀,說道:「給你,你就拿著,回去復旨吧。」這才草草收了場。
魏王令隨行從人給越寧安上了柱香,跟著落座裡間,看著陳十一,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到了京城也不說知會一聲,本王的門檻就那麼高?若不是薛財湊巧碰見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來見本王了。」
「這不是怕殿下事務繁忙,不好意思登門打擾么。」
魏王咂摸來咂摸去,還是沒忍住,疑惑的問道:「你這話,沒第二層意思吧?」
少年一本正經的回道:「沒,就字面的意思。」
倒是站在一旁的薛招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聲來。魏王面上掛不住了,摺扇一指門口:「出去,就不該讓你進來。」
陳十一拿過聖旨,但見蠶織綾錦為身,祥雲瑞鶴為紋,黑牛角的軸柄,兩端印有銀色騰龍圖案及「奉天誥命」四個篆字,望著魏王,疑惑的問道:
「殿下,這是怎麼回事?」
「哦,你年前走驛站送到府里的『年貨』,我收到了,這禮有點重啊,琢磨來琢磨去,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禮。」
「回什麼禮啊,都是些山貨罷了。殿下,您還沒說這聖旨的事呢。」
「別急,先聽我說完。」魏王擺手,繼續說道:「你那可不是『山貨』這麼簡單。僅千年山參這一項,太子就給了我兩座園子,還直說虧欠了。其中那件白虎皮,更是價值連城之物,怕是精怪所留吧,尋常人等使用,怎麼樣都算得上是個逾制的罪名;於是,藉此機會,我以你的名義,獻給了當今聖上,給你謀了個散官武職,回頭再補你座園子。要不然,這人情越欠越大,那可怎麼得了,本王的面子要往哪擱……」
「那……這算不算賣官鬻爵呀?」
「呦,看不出來,你還知道這詞。這捐納呢,同朝廷的科舉、蔭封、保舉,都是正經的仕官制度,歷朝歷代通過捐納得官、名垂青史的名臣良將多的去了,因此並不像民間所傳的那麼不堪,再不濟也是利大於弊,等你哪天步入中樞,你自然就明白了。」
「可不敢想……」
「看你意思,好像不怎麼承情啊。」
「哪有,只是剛得了陛下賞賜,這又賜了官,有些不真實……殿下,這雲騎尉幾品啊?」
魏王一捲袖子,手都快杵到陳十一臉上去了,只見他五指張開,說話擲地有聲:「正五品!」
看到陳十一瞠目結舌的樣子,魏王終於自得起來:「你就且樂著吧……」
剛笑了兩聲,發現似乎不合時宜,仔細端詳了一下始終壓抑著一絲哀容的少年,又看了看四下堆滿的明器,魏王收斂起笑容,正色說道:「你自己保重,等把手頭的事忙定了,本王再介紹些朋友給你認識,幾個人都催我好幾天了。」
……
次日,城外東郊。
竹林深處,有殘碑小築,陳十一坐在其中,把著酒杯,遙望不遠處一大一小兩座新墳,對酌南山。
晚風送,紙錢起,香煙繚繞,不知誰家又添新痛。
腳步聲輕響,戚無崖轉過小徑,走到少年身邊,拿起酒壺,倒了兩杯酒,一杯灑在新墳前,一杯自己淺啜。
相顧無言,只有風梳竹葉穿林聲。
直至月初上,螢火曼舞,戚無崖這才輕聲問道:「決定了?」
「是!」
「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三個月之後。」
「邊關是軍方的勢力範圍,衙門裡一般不怎麼和邊軍打交道,要小心……」
「無妨。」
「為何這麼急?」
陳十一借著月色,看著墳前墓碑上的字——故大明崇禮司衙門管領校尉越寧安大人之墓、故越門宗氏夫人之墓,仰頭喝乾了杯中剩酒,一拋酒杯,朗聲說道:
「季先生說,子曾經曰過,『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我娘說,『白鐵何辜,遲來的報應,就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