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封告別信(1)
曾有昔日,張智宇幾乎完全沉溺在虛幻的夢境中。
幾十年前。
也是迫不得已罷了。
那大概是三次大戰前,或是更久前的世界吧,時至今日他也不清楚,只記得那是個美麗而略顯荒涼的世界。碧草連天,青空之下,纖長的草莖隨著清涼的微風柔軟地輕輕搖曳。稜角分明的建築稍稍有些說不出來的怪異,粗糙的黑色牆壁傾斜著,映照天穹之光的交替,守望著朝夕流轉,日月更替。
在他成長的地方,沒有傳統意義的朋友或親人。只是一些同居在那所監獄般建築中莫名其妙忙碌著的人們。現實中,幾乎無法碰面,生活互不相干。孩子們更像是被圈養的牲畜,儘管沒有擔心生命安危的必要就是了。監視設備無處不在,甚至廁所和浴室里都無法爭取片刻的私人自由。
但在進入全球網的時間裡,所有人都沉浸在那個名副其實的「天堂」。
地球曾經的影子,只存在於影像與文字之中。
孫浩文是孩子們的一員,非洲人種,也是張智宇最後熟知的活人。他們更改了名字,由數字編碼換為中權政府使用的漢字,名字是由電腦隨機抽取而成。
張智宇悄然地前行著,自顧自回憶著過去的事。街道上,不時看得到怪物們短兵相接,火光四處蔓延,頭頂,時時有著消防機器人的嗡鳴聲劃過天空。空氣悶熱,他不得不步行前往孫浩文家,一路在黯淡陽光下的陰影隱藏,躲避直衝雲天擴散蓬髮的烏黑沙粒。
腳步聲,每一步都濺起廢棄物的浪花,怪物們的廝殺將新區肢解作斷壁殘垣,支離破碎的裝潢將寬敞的街道堵得很死。
一頭雌性蜥蜴人擋在了不遠外,它身著夜禮服,垂著頭,發瘋似的奔逃,彷若大夢初醒一般,不時呲起利齒,死力搖晃鱗片覆蓋的面頰。
張智宇藏身在暗處,瞄準,射擊,彈藥貫穿了怪物的頭顱。
張智宇這一路殺死了很多隻蜥蜴怪物,這只是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一頭。
他靠近那頭怪物,它像是只兔子似的撲倒在地,沒了半個頭的身體抽搐個不停。當他的陰影隱蔽住了陽光,它抬起了失去左眼的半截腦袋,艱難地嘶鳴著,腦組織汩汩地流出破碎的頭蓋骨。
張智宇搖了搖頭,扣動扳機,直到它再也無法扭動為止。
他認出了這頭蜥蜴喪屍。夜總會繚亂的燈光下,她曾對著張智宇和孫浩文翹首弄姿。很不幸的是,孫浩文的呼吸變得急促,壯碩的身軀開始不自然地扭動。接下來的幾的個小時,他消失匿跡,張智宇一人鐵青著臉灌下大量的酒。
或許,這是場徹夜不眠的狂歡之夜,最終,所有人昏昏沉沉地入睡。當夢醒之時,卻望向彼此聳起的顴骨,覆蓋黯綠色的鱗片。
張智宇望著那凝固棕黃血水的破損禮服。
「你的腳步聲太大了,傻逼。」張智宇口無遮攔地告訴它。
也許這些推論都是胡扯,但管他呢?
奇怪的濕嗒嗒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張智宇再次俯下身子,眼前的畫面嚇了他一跳。
那頭怪物沒有死,殘軀反而在快速恢復。細胞分裂的速度真的很迅速!他拾起一塊邊緣鋒利的混凝土,用力將脖子割斷,踹出老遠。
「見鬼了。」張智宇喃喃自語,他不再觀察那具破爛不堪的屍身。他再一次點燃了一根香煙,貪婪地吸上一大口。
張智宇第一次觀看色情全息像是在十一歲,孫浩文的邀請,那場原始的歡樂持續了很久。儘管張智宇並不衷情,很不理解,甚至覺得有些反胃,孫浩文卻總是痴迷於此。
張智宇第一次接觸迷幻化合物是在十六歲,光怪陸離,隨心所欲的世界可以忘卻現實中一切的煩悶。較比三戰前,這些化合物的成癮性已經過大大削減,或許只是自己太過依賴它們了吧,當張智宇十七歲時,他終於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
雖說不如舊時代的致命,但那快樂的誘惑,無人可敵。
當各個重組的政權不得不為秩序妥協,承認這些狗屁東西為正當生意,使其經過精美的包裝,擺在新城的金屬櫃檯時,張智宇正拼了命地戒掉了要命的上癮。
引擎的轟鳴。
一輛汽車從身後飛馳而來,一路碾壓滿地金碧輝煌的破爛。張智宇條件反射地轉身閃躲於廢墟之後,在縫隙間端起手槍。
那輛車越發接近了,稜角分明,通體漆黑,透過黑色玻璃是什麼也看不到的。
汽車的球狀車輪轉了個圈,改為橫向行駛,漂移到了張智宇的身後,建築物的殘片四散翻飛,灰塵鋪天蓋地。張智宇用力咳著,一塊混凝土彈起擊中了那把手槍,伴隨幾顆火星,它彈出很遠。
車門打開,露出內部複雜嶄新的金屬零件,車內的人類站起身來,理了理黑色寬大的衣服。
「別害羞,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那個人拍了拍副駕駛座示意道。
「你知道我有多高興!看到起碼披著人皮的傢伙?」
那個人是個體型龐大的男人,相當健壯,有著健康的麥色皮膚,滿臉參差不齊的胡茬,說話音調高二沙啞,絲絲板寸堅挺地豎起。
張智宇腦子裡充斥著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他發覺自己正如同局外人一般審視著自己的思維。
幾秒后,他只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場會晤絕不簡單!但自己又能做什麼呢?張智宇只得摸索著抓起手槍,裝作毫不介意地站起身子,左手輕輕把住翻倒的碎石,右手背在身後,緊緊捏著那把武器。
「我的手裡?」男子充滿嘲諷的聲音響起,「是你他媽的拿著槍等著我呢!虧我想停車跟你打個招呼。」
他抬起了雙手,指間空空入也。
張智宇揚了揚眉毛,亮出了手槍,槍口斜向上方,僅用兩根手指勾住。
「真難得啊。」他嘲諷道,繼續拍打了一下椅子。
張智宇不得不坐到車上,收回雙腿。他明白無論如何,自己必須登上汽車了。車門自動關閉,轉為縱向,向前行駛。
「您的大名?」控制汽車的顯像屏上在不斷變換著色彩,男子的雙手卻離控制面懸空的虛擬板很遠,「順便說一聲,叫我王健宇。」
「張智宇。」張智宇吐掉煙蒂,他瞥了瞥窗外,覺得無論會發生什麼,還是不要惹火他比較好。
他無其事地五指按緊了槍身。
「還是張雞仔好聽。」王健宇也沒有顧忌,夾起香煙。張智宇驚詫地轉過頭去盯著他,扣在扳機上的食指微微用力。
「怎麼了?」過了幾秒,王健宇咧開大嘴,張智宇愣了一下,察覺到這是個玩笑,不得不跟著咧了咧嘴。
王健宇的笑很陽光,嘴旁皺起的紋,眯起的眼角,黑色的眸子,統統綻放出快樂的情緒,該死,真的很易於樹立信任感,張智宇提醒自己要趕快截斷心中的暖流,別忘了那些政客,他們的笑容與這如出一轍。
「對了,你這麼著急是要去哪呢?」王健宇將香煙放入嘴裡,吸了一大口,「那群殺人瘋子可沒辦法毀了這寶貝。你也不想爛在這座必死的城市裡吧?否則你也不會這身打扮。」
張智宇掏了掏兜里,發現香煙半根都沒剩下,皺了皺眉,他有很多問題,但明智來講,不值得冒這麼大風險打探太深。
「不,我有要去的地方,就在這座要,死的城市裡。」
「別這麼大怨氣,」王健宇再一次笑了起來,然後,他的情緒變得嚴肅了,「我只是好奇,同情心作祟。」
「我可是要去找一個人。」張智宇打探起王健宇的個人賬戶,「我可輪不到由你同情。」
「呵,」王健宇從鼻子里嗤出聲音,「那麼,我來載你一程好了。」
「沒必要。」張智宇想要推開車門,它卻紋絲不動。
王健宇撓了撓鼻子,似乎不以為意,「請請接受我最起碼的好意,你是我今天看到的第一個活人。」
他再一次重複了那句話。
該死的,一定有什麼貓膩,他到底在糾纏什麼?
張智宇完全琢磨不透對方的打算,但他清楚人們所做的一切都必然有著目的,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害怕自己背後腰間挎著的槍械,甚至不會在意自己是誰。或許,不應該消耗那個人的耐心了,要麼現在就射爆他的頭一了百了,要麼……
「早這麼整不就完了?」王健宇接收到了信息,「好嘞,我也他媽的高興為你服務。」
他從容地將引擎啟動,車子逐漸開始提速,直到兩旁的景色幾乎模糊成一片,一道道光影的斷層子彈似的飛速射向前方。
「這......他媽的瘋了!你給汽車裝上了驅動器?」張智宇終於大驚失色地罵出聲來。
「自動駕駛。」王健宇莫名冷淡了許多,冰冷著語氣低聲道,每一個音符都飽含著力量,彷彿一頭沉睡雄獅低沉的呼吸,「我看到你發送的坐標了,著什麼急。」
乖乖閉嘴吧。
張智宇明白他的潛台詞說了什麼,只好杵著脖子,斜過視線望向窗外,借著車窗的反射觀察王健宇的一舉一動。
孫浩文的住宅不是流行的風格,甚至不是現代的風格,那是千年前的建築,頗具遠離大城市的小鎮風情,色彩清淡,於清一色的建築中尤為矚目。
王健宇停下了汽車,解鎖了車門,張智宇推開車門,探出半個身子,「你呢?」他偏過頭問道。
「呸,你自己進去問你那朋友,如果歡迎我,再請出來迎接,我是你老爹?還是你的老媽子?」王健宇惡狠狠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