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心安
「你吃這個嗎?」岑玉皎用筷子夾起一個軟糯香甜的米糕,試探性地盯著八皇子如料峭春寒里顫抖的花枝似的眼睫毛。
他長得與燕誠帝樣貌相似,都是又濃又密的黑色眉毛,眼睛圓潤而不尖銳,唇型顯薄。
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冬日寒風凜冽刺骨,唇色偏淺。
岑玉皎與燕誠帝的樣貌就不是十分相似,他常告訴她,她絕世風華的樣貌是繼承了先逝的母后,尤其是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間都像極了年少的母親。
八皇子頷首,乖巧地點頭,任由岑玉皎向他堆得如小山高似的飯碗里夾菜。
「那這個呢?」岑玉皎又夾起來一個裹滿鮮嫩醬汁的烤鴨肉。
八皇子繼續乖巧點頭。
……
最後他的碗中都幾乎盛不下了,岑玉皎才心滿意足地放過他。
八皇子囁喏一聲,「謝謝皇姐。」
以往都是別人帶著柔和的嗓音哄著她吃東西,如今她調轉位置,換作她來哄著別人。
自己這八皇弟小鹿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又乖巧可愛地點頭,臉頰時不時揚起兩抹羞赧的粉紅,嗓音甜甜地喊著「皇姐」。
岑玉皎的心都化成蜜水似的。
他剛想伸出筷子夾起山頂上的食物,卻聽柳長彥低聲呵斥住了他的動作。
「八皇子不可。」
岑玉皎擰著眉頭,剛想張嘴斥責他,卻被柳長彥一大串話所折服。
「八皇子這副模樣一定是自小餓到大的,他若是今日將這些山珍海味全部灌進肚裡,一定會積食腹痛難忍,長公主您這不是幫他,是害他。」
柳長彥聲音沉靜,緩緩道來,宛若渺渺月亮墜入清湖裡般的清透乾淨。
他說的十分有道理,岑玉皎自然是同意。
但她側眸一直盯著他似清涼月色冷峻的眼眸,微蹙著煙柳似的黛眉,「你為何不早說?」
非要等她母愛泛濫之後才開口?這不是活生生打她的臉嗎?
岑玉皎歪著腦袋,眼睛危險地眯著,惡狠狠地瞪柳長彥一眼,但卻和小貓伸爪似的沒有什麼攻擊性。
「微臣自然不敢打擾殿下的興緻,若是殿下一下惱了,唯恐治了臣的罪,至少殿下過了一下做姐姐的興緻。」
「……」
她似乎還要感謝他?
岑玉皎一噎,抿著唇輕笑道:「謝謝」
柳長彥聞言,面上的笑意微微凝滯。
他維持著當前的姿勢,雙唇開閉兩下,沒有應聲。
良久,才道:「你……」
就這一個字,也像是擠出來的。
岑玉皎不知何故,蹙眉道:「怎麼?」
燕誠帝專程來這趟,不會只是為了問這個吧。
「無事。」燕誠帝提了提嘴角,輝明的燈火在眼中交織,「朕隨口問問。」
他離開柳長彥和岑玉皎身前,向將軍府大門走去:「既然你二人過得不錯,朕就放心了。」
將出府門,燕誠帝好似又想起什麼,步伐一懸,回頭叮囑道:「冬至當夜,有燕宮家宴。你與玉皎可別忘了。」
-
離開將軍府後,燕誠帝擺駕回宮。
說是擺駕,卻因微服而只乘轎輦、不設儀仗,與尋常權貴沒有兩樣。
轎輦進入宮城,臨近甘露殿時,被燕誠帝喝停。
他下輦,似是心血來潮,順著悠長的宮道信步而行。
常侍亦步亦趨,手持燈籠,跟在他身後。
如此走上一段路,燕誠帝停下腳步,皺起眉宇。
真是越想越著急。
柳長彥怎麼還沒發現啊?
早在五年前,燕誠帝就知道,柳長彥托他尋找的那位公主正是岑玉皎。
但那時,他尚在龍潛,無權決定眾公主的婚嫁去留,哪怕應下柳長彥所託,也未必真能成事,索性暫且按下不表。
後來他登基為帝,心中記掛這事,便降旨賜婚柳長彥與岑玉皎。
虞雲在時,他便曾是最為得力的幕僚,運籌帷幄,謀無遺策。
此人自虞雲折於幽誅關下后便再無音訊,卻竟在天和城中蟄伏整整七年,分明是暗中觀望,抉擇明主。
只是這七年的觀望與籌謀,盡皆毀在了柳長彥冷厲絕情不留寸草的雷霆手段上。
他被迫投誠臨王府,以在這群狼環伺的皇城腳下謀一條生路。
冬兒沒有多留,哄著長公主用了晨間的葯便帶著食盒回了玉香樓。
柳長彥便陰沉沉地無聲立在門外,看岑玉皎水一樣的眸子里閃著星光同冬兒道別。
眼神暗得如同要吃人一般。
他尤其不喜這嬌嬌軟軟的小寶貝疙瘩對旁人露出這樣乾淨純粹毫不設防的笑。
男女都不行。
男人身量極高氣勢凜然,斂眸時居高臨下睥睨眾生的壓迫感鋪天蓋地而來。
虞雲拚命低垂著頭試圖降低存在感。
譬如那隻從側殿跑來的老花貓總是打從她窗沿走過,譬如外頭日日艷陽高照,不知第一場雪下在甚麼時候。
柳長彥便揉著她順滑的發頂,眸色極沉道:「待初雪下時,我陪你一起去看。」
臨王府日日派了人來,同柳長彥一樣威嚴地守著她一滴不剩地喝著苦藥。
這葯汁極苦,簡直一口便足以要了這自幼嬌養的長公主半條命去。
這小寶貝疙瘩果然被苦得直掉淚珠子,卻在柳長彥鐵面無私的照看下一頓也逃不得。
肩胛上傷口雖深,萬幸的是不曾傷及筋骨,只是看著猙獰可怖。
柳長彥頭一次替她換藥時,細紗扯開血肉粘連的傷口,實在觸目驚心形容可怖。
長公主咬著牙在他懷裡哭得梨花帶雨。
她本就生得明艷招搖,大約又因著年歲尚小,天然透著嬌艷無邪的幼弱感。
那雙春潮帶雨的黑眸泣得濕紅,襯著沾染半分緋色的鼻尖,極惹人憐。
長公主肩上的傷口太深,多日的將養雖已好了個大概,卻到底不是全然無礙。
冬兒拿上等的狐絨斗篷將人從頭到腳遮了個嚴實,不教一絲寒風泄進來。
臨王府的車駕正候在殿外,柳長彥垂眸時瞥見長公主一臉按捺不住的歡欣笑意。
繁瑣迤邐的宮服為她驚心動魄的麗色鍍上了一層奢靡而華貴的光暈,舉手投足間儘是渾然天成的矜貴與優雅。
心知這麼個稚氣貪玩的少女,大約是早被卧榻養傷的無趣日子憋悶壞了。
他護著人踏進烘著炭爐的車駕內,拿輕軟的絨被替她蓋好,輕聲道:「皇宮路程不近,再睡會罷。」
長公主在這七日里早不知天昏地暗地睡過幾個時辰,好容易得了赦令出門來走一遭,哪裡還睡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