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路東行
自張到了山中日久,終於知道了些他師父的經歷。原來,師父秀清道人原本是隨師祖在金國中都玉虛宮修行的。他悟性很好,道教經典理解得很透徹,但他對於當時的金朝統治中原大地頗有微詞。幾次在人前出言不遜,差點惹禍。掌教李希安就將他與他的弟子,也就是大師兄林金寧派出去傳道了。在他行走山西傳道時,聽說宋蒙聯合滅金,南宋朝廷已經出兵光復汴梁了。秀清聽到后大喜,急忙前往河南,想要迎接北伐王師。可惜,剛到河南沒多久,宋蒙聯軍就開戰了。最讓李老道不能接受的是,此戰還是宋挑起的,而且挑起戰爭后,還幾乎是一觸即潰。剛剛收復的失地,轉眼就歸了蒙古。戰事再起,蒙古人在中原大地上燒殺搶掠,老道只能帶著自己的徒弟一路逃亡,最後逃到了這裡,用多年傳道的積蓄,建了這天王觀。
老道士很博學,對道教典籍的理解很是透徹,每次張到問起道經中的問題時,他都能條理分明地講得頭頭是道。而且,與其他道士又有不同的是,他這個老師居然不信鬼神。或者說,敬鬼神而遠之。他認為,世間之事自有規律,不需要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操縱。他尤其厭惡林靈素的神霄派,認為就是他這樣的妖道胡亂封神,混淆聖聽,才葬送了北宋中原的大好山河。經常在講道時突然大罵,張到認為他這個道士師傅也就是生錯了年代,否則必然是一個自然科學家的材料。
山中無歲月,修道不知年。一轉眼,張到上山已經十年。張到也重新長成了一個英武的年輕人。這天,一如往常,李秀清正在給張到講道。
張到問:「師傅,您曾和我講過,卦象自成循環,初九為始卻在下,上九為末卻在上,而上九之後就是陽極生陰,再歸為初九。那是不是整個六十四卦自身也呈一個循環呢?」
秀清道人聽罷搖頭道:「痴兒,你只見卦,卻未見物。卦中六爻雖自成循環,但若天地也自成循環,那又如何發展?須知天地萬物,並非周而復始,而是不斷變化的。是以卦之所言,天之所演。六爻雖由剛柔正而得其位,及達到平衡循環。但乾坤之發展變化,本就由陰陽之不平衡而得以發展變化的。若是一旦平衡了,那就等於毀了乾坤,重回混沌。是以才有說乾坤毀而無以見易。意思是說,若是矛盾都解決了,那世界將再無變化,也就等於毀滅了。所以六十四卦最後是即濟和未濟,意為物不可窮也,故受之以未濟終焉。你可明白?」
就在此時,一個道童進來稟報,山下來人,說有一封來自中都的信要交給師傅。李秀清聽聞此言,原本慈祥的臉色一下變得難看起來。自從蒙古佔領了金國的中都,並將其改名為大都之後,師祖李希安沒幾年就過世了。如今掌教是師傅的師弟劉有明。自此之後,師傅就再也沒和大都的玉虛宮有過聯繫。原因他不說,諸位弟子也都清楚。師傅雖然一直在中原,但還是心繫大宋的。
回到正堂,結果信件展開一看,李秀清的臉色就更不好了。入山多年的他,第一次見到了師傅如此氣憤,連拿信的手都開始哆嗦。看完之後,更是將信擲於地上,冷哼一聲,甩袖而去。一旁的大師兄趕緊跟了出去,但張到沒跟著,而是將信撿起,展開看了起來。
信的內容很簡單,就是他們門派的祖庭玉虛宮,奉了中統大汗,也就是忽必烈的命令,要舉行為期三天的金籙大醮,掌教師叔劉有明寫信招師傅前去主持。見了信的內容,
張到明白了師傅生氣的原因。這些年,張到也常在崆峒山附近行走,知道了一些事情。不同於已經佔據中原百年,被極度漢化了的金國,蒙古人佔據土地之後,往往是燒毀農田,將之變為牧場。弄著整個三秦之地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穿越之前,雖然也看過電視中的那些演繹出來的災民形象,可當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災民時,還是被嚇了一跳。滿眼望去,稀稀拉拉的人流,個個都是皮包骨頭,頭髮稀疏凌亂,走路晃晃蕩盪的,那望向別人的眼神,都是空洞無神,好像丟了魂一樣。初見此情景,張到差點以為那是一群來自行屍走肉世界里的喪屍。所以,張到很理解他師傅為什麼如此痛恨現在的蒙古朝廷,也能明白,為什麼當看到掌教師叔來信招他去主持金籙大醮時,為什麼如此氣憤了。
傍晚時分,師徒四人在房中商議此事。秀清道人雖然氣憤,但掌教召見,不去無論如何是不行的。而且此事是忽必烈下的命令,如果不去,恐怕用不了幾天,就會有蒙古兵上門伐山破廟了。一番商議之下,秀清道人決定帶著一名弟子前往大都。觀中事務,離不開大師兄的主持,二師兄曾經是欽犯不適合出現在中都,所以跟隨秀清前往的任務,就只能落在張到的身上了。張到很高興,因為到了這個世界十年,最遠去過的地方,就是山下四十里的平涼城。這次終於能出去走走,好好見識一下這幾百年前的大好河山,心中莫名地期待起來。
中統初年,也就是元十一年九月,秀清道人帶著張到踏上了前往大都的旅途。這一年,秀清道人已經七十歲了。從陝西崆峒山,到大都,這一路可稱得上是千里迢迢了。在那個年月,就是一路暢通無阻,也要一個多月,更何況這一路上遠稱不上暢通無阻。彼時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各處饑民被逼得揭竿而起,而蒙古人對這些亂民的應對之策就只有一個字,殺。此時的蒙古人根本沒有將中原百姓視作自己的子民,或者說,當時的蒙古人根本沒有將這些百姓看作自己的同類。在如此血腥的鎮壓殺戮之下,整個中原大地十室九空,除了一些大城市還能看到一些人煙之外,鄉野之間,一路上連個人影都看不見。這讓一直在崆峒山附近生活的張到感到非常的恐慌。這種恐慌是被嚇到了。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這句詩張到很早之前就知道。可到了此時,他才真正明白了這句詩究竟有多可怕。穿越而來的他,原本對蒙古侵佔中原,並沒有什麼意見。他只知道,歷史上蒙古最終會一統天下,成為中國歷史上疆域版圖最大的朝代。可看著這如同末日一般的景象,他心中不免害怕起來,如果這個天下真的變成這樣,那這版圖再大,又有什麼意義呢?為此,他變得少言寡語,連臉上的笑容都變少了。
一路行至太原,秀清道人走不動了。畢竟是年過七旬,受不得一路顛簸,二人在大同歇了五六日,再次啟程時,張到花錢租了一輛騾車,師徒二人這才算好過了一點。眼看就要到大都了,一路上雖然氣氛很沉重,可總體來說還算太平。可惜,這太平日子,在這不太平的年代,終究長久不了。
這一日,蔚州官道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積雪,二人的騾車不緊不慢地走著。秀清老道閉目養神,而張到卻在看著車棚外的山林發獃。自進入了河北地界,路上的煙火氣才算重了些。這讓一路上見死人多過活人的他終於好受了點。此時已經十一月了,雖是正是中午,大日當空,但卻也覺得冷颼颼的。他拿出水袋來先遞給老道,老道示意不喝,才自己灌了一口,而後又問前面的車把式要不要喝水。老道士精力不濟,雖然坐在車上,也感覺很疲憊,所以一路上很少說話。張到就喜歡與那車把式聊幾句,了解下這燕趙大地的風土人情。
「老哥,我們早上離了保州城,一路上怎麼連個村店都不見啊?」
車把式推回水袋,反手從棉袍中取出一個酒壺喝了一口,又揣回懷中,然後說到:「道爺,這官道上原本也是有幾座小店的,一般天到此時,生意也都還不錯。可惜啊,蒙古韃子來了,將這些開店的就全都趕跑了,搶了東西不說,更是將店都燒了,哎,真是造孽的。道爺若是餓了,車上還有些乾糧,等晚上到了金台驛,那邊還有幾個小店可以歇腳。」
聽聞此言,張到心中一嘆,開口附和道:「是啊,我們自陝西一路走過來也是如此,有時候走一整天,連個人影都見不到。」話音剛落,就聽到身後一陣馬蹄聲,張到一愣,心想走了一路都未見同行,怎麼我這一張嘴結果就來人了。回頭一看,只見是幾個身穿青衣的道士策馬而來。為首一個道人頭頂日月巾,面目威嚴,三柳短髯,背背寶劍的中年道士,打馬超過騾車后又撥轉馬頭回到車前,對著張到打招呼到:「無量天尊,貧道全真李志常,敢問這位道友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