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承諾
外面大雨傾盆,濟善堂內人聲嘈雜,裡面聚集的都是來自康永州東部的普通民眾。
昨日紀元正頒布政令,要求遣散東部民眾,並將其轉移安置於城中。
政令一經發布,眾人議論紛紛,而當時願意聽從安排的人卻只佔少數,大部分人各有各自的說辭,除此之外還有極少數人堅決抵觸。
聽聞這種情況,紀元正當機立斷採用強硬的手段,甚至動用康永州的護城軍強制將不願服從的民眾帶了回來。
由於政令來得急促,安撫民心的準備做得不夠充足,導致現在城內民眾怨聲載道,甚至出現了極個別人鬧事的情況。
……
另一邊。
今早傳來訊息,因為雨勢過大,通往康永州的官道上出現了大量山體塌方,導致從朝廷派遣下來的使官們只能繞道而行,因而延誤了行程。根據目前改變的路線,他們將會比原來既定的時間要遲上至少三四天。
紀元正得到急報的時候,為此心急如焚;緊接著又聽到城內民眾與遷移來的東部民眾鬧得不可開交,他現在是一個頭兩個大,忍不住低罵一句:「朝廷怎麼盡派遣些老弱病殘,連小小的山體坍塌都沒辦法跨越!」
站在旁側的劉師爺低著頭,一言不發,生怕觸了這位知府大人的霉頭,從而招致一頓臭罵。
朝廷的欽差遲遲不來,城內情況混亂不堪,按照目前的情況發展下去,只怕是躍江還未決堤,康永州城內會先出現一場不小發動亂。
紀元正的臉上愁雲慘淡,糾結在一起的眉頭似乎正在做什麼決定。
片刻之後,他長嘆一口氣,對著旁邊的劉師爺說道:「推本知府去一趟濟善堂。」
聽罷,劉師爺一臉為難:「大人,公堂里能出力的人從昨天開始就已經全部前往安置東部的百姓,就連您的馬車也被拉去運送物資了。而現在雨勢過大,著實不便於您出行。」
聽到最後一句,紀元正的眼裡劃過落寞和黯淡。
即便是在落淵王朝的朝廷百官中,紀元正都是能叫得上名號的,因為其雷厲風行的處事風格,因為其說一不二的暴脾氣,以及皇帝對其更多一些的寬容。
可這些所謂的恩寵,都不過是建立在他癱瘓的雙腿上。
想到這裡,紀元正心底泛起一絲苦澀,但也只是轉瞬即逝。
只聽見他的語氣中帶著少許不快:「劉師爺是聽不懂人話嗎?本知府讓你推過去,在其職盡其責!」
「卑職若是推大人過去,怕是無法照看大人周全。」
倒不是劉師爺不願意,而是外面雨勢實在太大,普通的雨具根本支撐不住,而偏偏他又只是個沒有修為的普通人。自己的體格還算硬朗,淋雨倒也無所謂,但是知府大人體弱,萬一淋雨受了風寒可如何是好?
劉師爺一臉的糾結為難,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見其不為所動,紀元正冷哼一聲:「滾開!」
說罷,他用手吃力地轉動座下輪椅的輪子,意欲自行前往。
注視著紀元正執拗倔強的身影,劉師爺無可奈何地長長嘆息一口氣,走到其身後,推動輪椅前進:「是卑職不識時務了。」
……
濟善堂。
「放我們出去,我們不要待在這裡,我們要回家!」一名中年男子想要跑出去,卻被門口的守衛死死攔住。
「知府大人是什麼意思?我們都是良民,憑什麼把我們關在這裡?」旁邊的中年婦女是該名男子的妻子,
見到自己的丈夫被攔,不住出聲質問,更是在說完之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來。
兩人的一番操作下來,一些本就心存不滿的人就如同是抓住了合絕佳的發泄點,喧鬧的環境一下子變得嘈雜不已,更有情緒激進者開始破口大罵,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有明事理的民眾看不下去,紛紛開口為紀元正說話,只是這部分人相較而言少很多,以至於聲音完全被對方的陣勢絕對性壓倒。
「不過是一場下得久了點的雨,能出什麼事?」中年男子見狀,喜上眉梢,繼續出言煽動眾人不滿的情緒。
在場的大部分人都不是自願服從政令過來的,聽到這話更是議論紛紛。
「雖然說這雨下的比以往大了點,久了點,可到現在也沒聽說出過什麼事啊。」
「哎,今天一早就被趕過來這兒了,我家裡那些牲畜都沒來得及喂,要是它們出了點什麼事,我這一大家子可該怎麼辦?」
議論聲越來越大,有不少婦女老人已經開始掩面哭泣。
眼前的陣勢,使得原本支持和理解知府做法的人都不敢出聲了,因為他們也不得不承認,政令下得太倉促,後面的事沒做好保障,怎麼能令大家安心?
理解歸理解,但生活是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
「所以,放我們回去!」中年男子叫囂著,此時甚至不惜用蠻力撞開門口的守衛,趁其沒反應過來,迅速跑了出去。
……
從東部來的百姓人數眾多,而康永州非軍事要塞,所以護城軍的數量並不多。
該名男子的舉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護城軍反應過來想要去追已經來不及,現在只能拚命維持住場面,防止場面失控。
有了第一個開頭的,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越來越多的人躍躍欲試,現場開始變得混亂不堪。
怒罵聲,哭喊聲,叫喧聲,傾盆的雨聲,全部雜糅在一起。
……
「你們都在幹什麼?都給本知府停下來!」
劉師爺推著紀元正從門口進來,儘管費盡心思遮雨,卻沒起到什麼作用。
喧囂的眾人看到被淋成落湯雞的兩人,一時間忘了爭吵,目光齊刷刷投到他們身上。
「啟稟大人,一個時辰前有個人跑了出去,屬下監管不力,請大人責罰!」極力阻攔鬧事民眾的護城軍小隊長走上前,半跪下請罪。
紀元正看了一眼護城軍小隊長,揮手讓他暫且退下,隨後將視線轉移到眾人身上,不怒自威:「是誰開始帶頭鬧事的?」
明明只是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身上散發出的威嚴卻令在場的民眾不敢造次,偌大的濟善堂頓時鴉雀無聲,人們面面相覷。
「怎麼都不說話了?剛才不是挺能鬧的嗎?」紀元正的目光如炬。
有個年輕的小夥子咬咬牙,壯起膽子,弱弱地說道:「大人,我們不想留在這裡,我們想回家。」
「留在這裡缺你吃,缺你喝了?趕著回去投胎?」
「不是,大人,我們都不過是普通的老百姓,家裡的維持活計的東西是需要看管的,我們一直待在這裡,以後可怎麼辦?」
有了開頭的人,眾人也有了勇氣去宣洩自己的不滿。
「命都沒了,要拿什麼養家糊口?」紀元正的聲音沒有很大,語速也很慢,他一字一句地說,「本知府很理解你們現在的心情,但是現在的情況危急,本知府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回去送死。當然,沒有將各位的東西轉移到安全的地方,是本知府考慮不周,但本知府不後悔,每一個護城軍除了是軍人,他們還是父母的兒子,是別人的丈夫,是別人的父親,所以本知府沒有辦法讓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再奔波回去搶救各位的東西!」
「知府大人,您口口聲聲說的危險,至今什麼事都沒有,您讓我們怎麼相信啊?」人群中的一位老婦人泣不成聲。
紀元正深呼吸一口氣,望著眼前迷茫而不知所措的民眾,目光堅毅,彷彿下定了決心:「我紀元正,在這裡跟各位保證,若是因為我紀元正決策錯誤而給各位造成損失,一切由我紀元正擔著!若是躍江淹了東部,那麼康永州會養著大家,一切有我紀元正擔著!」
在場的民眾怔怔地注視著坐在輪椅上,那個被雨淋得格外狼狽的康永州知府,紛紛低下了頭。
他給他們承諾了退路和生路,他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
「啪啪」門口處突然傳來鼓掌聲。
「說得好。」
眾人紛紛抬頭,循聲看去。
紀元正亦是感到疑惑。
從門外進來的人身形修長,劍眉星目,氣質清貴淡漠,衣袍雖不華麗,但可以看出用料和裁剪都極為講究。
「若是在場的各位覺得紀知府的話不能代表朝廷,那麼本太子在此向各位保證,不管發生什麼,一切有朝廷擔著,一切有本太子擔著,而本太子亦做得了這個主。」
洛懿從納物戒指從取出代表皇帝的赤金令牌,亮在紀元正展示在眾人面前,以證實自己的身份。
紀元正因為腿腳不便,極少進宮朝聖,所以他並不認識太子洛懿。但是他認得赤金令牌,而赤金令牌代表著皇帝親臨。
「臣紀元正參見太子殿下。」
目睹威風凜凜的知府對待來者畢恭畢敬,在場的其餘人不知是誰帶頭,陸陸續續朝洛懿行叩拜之禮:「拜見太子殿下。」
參差不齊的聲音響起,洛懿只是淡淡點頭:「諸位稍安勿躁,接下來聽從安排,其餘諸事自有朝廷為大家處理。」
這時跟隨在洛懿身後的梁丘年開口為洛懿補充道:「半個時辰前,殿下與我經過躍江,躍江靠近康永州東部方向的部分水位已經瀕臨決堤。現在估摸江水已經淹沒東部的大片土地,所以在場的各位也不必再挂念著回去了。」
聽完梁丘年的話,在場的民眾臉色變得煞白,哆哆嗦嗦感到一陣后怕。
……
並非是梁丘年為了穩定百姓的情緒而故意這麼說,而是這便是事實,若是沒有紀元正提前把人帶走,現在只怕已經死傷無數。
康永州東部地區屬於盆地,地勢低,而躍江的位置相對於康永州來說本就屬於「地上江」。一旦江水決堤,傾瀉而下的洪水第一個會把整片東部地區變成人間煉獄,正是考慮到這個原因,紀元正才會火急火燎把東部地區的所有人強制帶走。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哭喊聲在噤若寒蟬的人群中突兀響起。
眾人的視線齊刷刷轉到那人身上,發現正是一開始帶頭鬧事的中年男子的妻子。
此時的她哭得呼天搶地,大家才想起那中年男子強行跑了回去,從時間上推斷,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時辰。
而對於成年男子來說,一個時辰,從濟善堂返回東部綽綽有餘。
想到這裡,眾人面面相覷。
那中年婦女哭得涕泗橫流,跌跌撞撞想要爬到洛懿面前,卻被護城軍攔住。
「太子殿下,求求您救救我家當家的,若是沒了當家的,我可怎麼活啊!」
洛懿淡淡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就算是梁丘年也能從眾人的反應看出事情的異端,被安置在此處的人雖說只有數千人,但他調查過,全城數十個安置點,有大有小,但是就這裡鬧得最凶。
而該婦人凄厲的哭訴卻沒有得到在場任何人的憐憫,連一個幫腔出聲的人都沒有。
也是,若是護城軍沒有拚命攔住他們,若是紀元正沒有趕來阻止他們,這群人現在大多數都已經變成洪水之下的亡魂。
在場的大人物都不願出聲,劉師爺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對婦人說:「大人們也是人,不是神,還請節哀順變。」
儘管劉師爺這麼說,婦人依舊不罷休,哭著鬧著胡攪蠻纏。
「胡鬧!」紀元正實在受不了,揮手讓一旁的護城軍將人拖走。
隨著哭喊聲越來越遠,濟善堂重新歸於安靜,人們都低著頭不敢說話,或是心虛,或是羞愧,或是后怕。
……
梁丘年看了一眼坐輪椅上的紀元正,淡淡開口:「紀知府還是換身乾淨的衣物,莫要染了風寒。而殿下會在知府公堂等候大人商榷康永州的水患事宜。」
說完,他便跟著洛懿轉身離開了。
望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紀元正打了一個噴嚏,苦笑出聲,不禁喃喃自語:「看來是要受風寒了。」
不停歇的雨,眾人各懷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