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回 竇太后薨逝
且說這皇宮大內,真可謂是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分別是那東宮長樂,西宮未央,還有這武帝下旨正在修葺的建章宮。這東宮之中,有一處殿宇名喚長信殿,乃武帝祖母竇氏、武帝生母王氏兩位太后所居。竇氏,文帝皇后是也。建元元年,漢武帝即位后,尊其為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歷經三朝,精明睿智,卻唯獨偏寵女兒館陶公主。這公主又生得一女,名陳阿嬌,最為竇氏所鍾愛,冊封為皇后,居住椒房殿。
這日,高祖廟突然起火,太皇太后聽聞噩耗,服喪五日,宮中上下紛紛效仿,均穿戴那素衣素服。皇后在上林苑踱步閑逛,卻偶然間撞到一個小女孩兒,身上居然佩戴彩瓔,一問之下,竟是蘭林殿衛夫人之女。皇后自小嬌慣,刁蠻任性,更與衛子夫不睦,認為衛氏狐媚惑主,急轉長信殿中,坐在太皇太後身側。這太皇太后在前元三年,大病後患上眼疾,逐漸失去文帝寵愛。如今年事已高,愈是模糊。卻見她摸索著拉起外孫女的手,寵溺地說道:「嬌兒來了?」皇后一見竇氏雙手,便說道:「祖母,您本來最愛塗蔻丹的,可因高祖廟失火服喪,現在都不著色了,只是塗上香脂就算了。」太皇太后笑道:「祖母想為高祖盡點孝心吶!」皇后當即說道:「連祖母都這麼有孝心,可那衛夫人卻不將這事放在心上,竟然讓衛長公主佩戴彩瓔到處跑。本來,孫兒並不想煩擾祖母,但是茲事體大,不能不稟報啊。」
竇氏是什麼人?想當年她叱吒後宮,一舉奪魁,輔佐三代君王,豈能不知陳皇後言下之意,心下也厭惡這皇后挑撥是非,淡淡地說道:「她居然這麼不小心哪。」陳皇后添油加醋地說道:「皇祖母,不小心說得真是太輕了,她連生幾個孩兒,仍得皇上寵愛,心也大了,氣也粗了,不再安分了,連孫兒都要受她的氣呢,怎還會守什麼規矩?」見太皇太后不做聲響,接著說道:「那衛夫人不肯安分,如今叫孫兒如何是好?如果賞罰不分,今後如何面對後宮一眾嬪妃。可若賞罰分明,只怕有人又說嬌兒欺負她了。可孫兒認為,這種事不能不罰,一來她有違孝道,二來她教女無方,三來朝中大臣都遵皇命穿素服五日,後宮嬪妃反不以身作則,怎能服眾呢?她上愧對祖先,下貽禍後代,外遭人話柄,不但要罰,還要重重罰她!」正說時,宮女來報,說道:「稟太皇太后,衛夫人在外求見。」太皇太后當即宣召。
這衛夫人輕挪蓮步,行至大殿上,跪拜道:「臣妾參見太皇太后,皇后。」竇氏正色道:「哀家聽說,你做錯事了?」皇後站在一旁,不禁冷笑。衛夫人不卑不亢,說道:「是的,臣妾教女無方,讓衛長公主佩戴彩瓔,有違皇上素服五日,以表孝哀之聖諭,大失體統,求太皇太后賜罰。」太皇太后微微點頭,說道:「你知錯就好。」她想趁機鞭策一下皇后,於是接著說道:「這女兒啊,你別看她現在年幼,若不嚴加管教,以後就驕橫任性,不顧你心意,不管你死活,只管爭臉爭寵,不讓你安寧。」皇后似乎聽出了弦外之意,愧色難當,不敢再言語。這時,衛夫人回道:「臣妾自當謹遵太皇太后教誨,嚴加管教兒女,決不讓她們長大之後恃寵生嬌。」太皇太后欣慰說道:「你肯受教就好。不然若是在尋常百姓家,就會弄得家不成家。若是在後宮,則免不了一場血雨腥風。」皇后聞之,卻也不悅。只聽得太皇太后又說:「衛姬,你去織室織素布吧,一來是思過,二來為先帝也為哀家盡點孝心,
三來你也好為自己織福澤,布有多長,你的福澤就有多長。」衛夫人領諾而去,這可氣壞了一旁的皇后,卻也沒甚辦法。
衛夫人退出殿宇,果行至織室,剛坐在紡車前。只見那夫人尹氏、邢氏走進織室之中,衛夫人抬頭一看,說道:「姐姐們怎麼來了?」尹夫人道:「既是綿長孝思,我也來為太皇太后盡一份心,與你一起為自己織福。」衛夫人笑道:「說是為自己,實則是為子夫,子夫心中感激。」尹夫人說道:「妹妹過謙,你我相識多年,讓我感覺到這宮中仍有溫暖情意,我們這些人每天都要看皇后的臉色,眼看你受委屈,我們也不能說什麼,還好這次太皇太后未有重罰,而且沒有下令只許你一人織布,我才可以過來湊數幫忙。」邢夫人笑道:「那既是湊數,也不妨多我一個。我做了些小菜,自己一個人也吃不完,就帶過來了,看你們可不可以幫幫忙。」衛夫人只覺得心下溫暖,說道:「兩位姐姐有心了,子夫心裡真暖呀!」尹夫人說道:「這些年,你是如何對待後宮眾人的,大家有目共睹,正因為你一向良善仁慧,事事以德報怨,所以我們都想為你出一份力。」邢夫人道:「只是妹妹經常被責怪,卻是委屈。」衛夫人笑道:「我有幾個孩子承歡膝下,這次能將功補過,能得到幾位姐姐的幫助,沒有委屈,只有幸福。」邢夫人笑道:「你啊,就是這樣。什麼艱難的事到你這裡,都能開心面對。以後我們都要向衛夫人學習才是,若都如她一般,宮中就和樂多了。」三人對視相笑,忙起織布。
當日酉時,在那巍峨壯觀的未央宮城樓之上,立著幾個人影,映射的很長很長。放眼望去,是那太皇太后杵著黃金檀木龍頭拐杖,夕陽的光芒照在她的面龐上,她覺得溫暖愜意,卻也心中萬分悲痛,她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她憂心這天下,憂愁著自己的兒孫。太皇太後身後站著武帝,武帝說道:「皇祖母,城樓上風很大,天色也不早了,我們還是回宮吧。」太皇太后語重心長地說:「哀家沒事。哀家想再感受一下,這居高臨下壯觀的豪情。徹兒,你替哀家放眼看看,這河山是否一如往昔,秀麗壯觀。」武帝放眼望去,果真山河壯麗,回道:「一如往昔。」
太皇太后激動地說道:「好啊!好啊!河山沒有變,但是,我的徹兒變的君威凜凜。徹兒長大了,穩重了,懂事了,國事家事,自有主張。哀家的眼睛雖然看不清,可心是雪亮的,站在這裡,就可以感受到大漢的子民安居樂業,氣象和順吶!」頓了頓又說道:「徹兒啊,你初登帝位,總以為祖母處處阻攔你,你可知道,當時你只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新君,在你的身邊,有多少小人阿諛奉承,有多少豺狼虎豹擁兵自重,哀家是怕你年少氣盛,忠奸難分。」武帝甚為感動,說道:「當初孫兒沒有體會祖母一片苦心,但隨著年歲增長,孫兒已明白祖母所做的一切,皆為大漢著想。祖母比孫兒看得更遠,看得更高。」太皇太后笑道:「前有呂后亂政,留下惡名,未免猜度唾罵,哀家曾幾次欲撒手不管政事,但祖母常常夢見大漢江山突變,半夜驚醒嚇出一身冷汗哪!祖母不怕被世人唾罵,就怕閑人說徹兒半句鄙言,就算有冤魂來找哀家也不怕,但凡有人教唆挑撥,哀家就先下手為強。」武帝聽聞,心下感動,淚流滿面,說道:「祖母你放心,孫兒一定會勵精圖治,回報祖母一片苦心。」太皇太后道:「那祖母就放心了。」
卻見這竇氏眼含熱淚,又說道:「夕陽雖好,卻已是黃昏,跟哀家一樣,時日無多了。」武帝見祖母說此傷感話語,急忙說道:「祖母為大漢造福匪淺,建德深廣,一定可以長命百歲。」太皇太后聽聞此話,嘆息一聲,說道:「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清楚。再說,長命百歲又有何用,只盼孫兒能替大漢承先繼后,能夠成為開創盛世的千古帝皇。」武帝泣道:「孫兒一定不負祖母所望。」太皇太後放心地說道:「那哀家就心滿意足了。還有什麼能比得過能夠盼得孫兒成材成器,孫媳賢孝呢。」二人站在城樓之上,良久無言。
再說這衛夫人集眾嬪妃之力,早就已經織好素布,坐在織室中靜思己過。聽得左右侍女報:太皇太后駕到!衛夫人慌忙站起身來迎駕:「臣妾參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開口吩咐道:「左右退下,衛夫人起來吧。」當即,左右宮娥四散而去,衛夫人攙扶著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依稀看到案前的素布,指著說道:「讓你織布,也許有人認為哀家是在罰你,其實哀家只是想求證一件事情,而且也已經證實了。你進宮這幾年,如何對待後宮上下,哀家偶有所聞,而這裡的素帛卻是證據。一個無權無勢的人,竟能在紛爭最多、戒心最重的後宮,得到嬪妃婢僕的真心尊重,好一個衛夫人吶!」衛夫人笑道:「臣妾一直覺得這後宮就是天子的家,中間縱有吵鬧,但是大家的心都是想著兩位太后和皇上的,只要以心相待,相信一定會和睦相處。」太皇太后笑道:「和睦相處?那就要分享帝寵,你捨得嗎?」衛夫人接道:「將心比心,臣妾看到姐妹們都能得沐聖恩,臣妾心裡也為她們欣喜。」太皇太后滿意點頭,說道:「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你有這樣的心胸,是你的賢淑,難怪徹兒總說你不凡。」衛夫人謙虛說道:「太皇太後過獎了,是皇上恩寵。」
對於這樣的孫媳,竇太皇太后甚為滿意,她繼續說道:「哀家深信皇子有你管教,必不嬌縱。若出自其他嬪妃就難說了。你心善賢良,必得天助。」衛夫人謝道:「臣妾謝過太皇太后寵愛。」說罷,扶著太皇太後走向案前,太皇太后俯身撫摸著衛姬所織素帛,正色說道:「你織的素帛,很快就可以拿來用做喪服。哀家也會預先叫人磨好碑石,將來好寫下哀家這一生。」衛夫人大驚失色,說道:「太皇太后一定會福壽綿長的。」太皇太后笑了笑,說道:「哀家不畏死,哀家歷征三朝七十多載,也活夠了。高祖文治天下,立我大漢江山,孝文親嘗湯藥,侍母至孝。薄太后德昭後宮,母儀天下,哀家也輔佐了三朝皇帝,無愧無悔。只遺憾與你尚未深交,不曾施恩於你,卻已經要別離了。」衛夫人忙說道:「太皇太后對臣妾恩重如山。當日因為臣妾入宮引起的波瀾,導致皇后曾自殺,太皇太后也不責罰臣妾。」太皇太后說道:「那既說哀家有恩於你,那哀家就冒昧相求。」衛夫人恭敬說道:「太皇太後有何吩咐請說。」太皇太后說道:「哀家主持後宮幾十年,管教漢室幾代子孫女眷,嬌兒是其中最懂哄我高興的,也最得我寵愛的,可也因此嬌縱出她的刁蠻跋扈。子夫啊,將來她若做了什麼大逆不道之事,但願你能救她一命。」衛夫人說道:「臣妾惶恐,太皇太后別這樣說,臣妾怎麼敢當呢?況且還有皇上……」
太皇太后打斷了衛姬的話,說道:「不,哀家只怕下殺令的就是皇上。徹兒是千古明君之材,可最容不下嬌兒的就是他。既已君臨天下,怕只怕他日一道聖諭,不說情分,只談國法。皇后若出事,最有可能統領後宮的就是你。若皇帝要殺嬌兒,你就看在哀家的份兒上,保住她的性命,就當是還哀家的恩情。可以嗎?」衛夫人謙卑說道:「臣妾明白,臣妾謹遵太皇太后之命。」竇氏老懷安慰,眼含熱淚說道:「有你的承諾,哀家無憾了。」衛夫人被這祖孫之情深深感動,也潸然淚下。
這天夜裡,宮中一片寂靜,一陣喪龍鐘聲響徹了未央宮,衛夫人從夢中驚醒,只聽得左右宮女慌忙來報,說道:「夫人不好了,太皇太后駕崩了!」衛夫人聞聽,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長信殿處來。一直到了長信殿前,只見殿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山振岳。衛夫人急急下轎,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
跪在人群中哭喪的館陶公主,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哭的愈加悲痛。原來,這太皇太后駕鶴之前,急急召見了皇后與館陶公主。太皇太后對著館陶公主,氣喘咻咻地說道:「這幾十年來,陪在哀家身邊的始終是你,最令哀家窩心的也是你。縱使你有千萬個不是,你始終是哀家的手心明珠。哀家所有的金銀財帛、奇珍異物,全都留給你。」館陶公主聽聞,放聲大哭,那尖厲而嘶啞的哭聲是那麼苦澀,彷彿在黃連水裡泡過似的。太皇太后又轉向皇后,牽起她的手,有氣無力地說道:「嬌兒,你雖然驕蠻任性,可你也最懂得哄哀家開心,哀家活了如此一生,卻覺得管教自己的孫兒,遠比管治天下來得更難。」皇后泣道:「嬌兒錯了,嬌兒不孝,讓祖母操心了。」竇氏強撐著最後的力氣,撫摸著皇后的臉頰說道:「祖母要走了,嬌兒讓哀家好生牽挂。哀家留給你的是一樣最寶貴的東西,一道護身符。」說罷,三人抱頭痛哭,那是一種撕裂人心的哭,哭在夜色籠罩的長信殿里。
回想到此處,館陶公主竟哭暈了過去,皇帝見狀,吩咐左右照看姑母。眾人皆悲傷啼哭,此時此刻,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不同的回想。長信殿中,眾人都哭得那樣傷心,那樣悲慟,那樣絕望,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似的從眼窩裡傾瀉出來。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