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底蘊
秦顏努力的睜開沉重又疼痛的眼皮,看到一堆沾著爛肉的骨頭。
長、短、粗、細、白、黃,還有棕色的骨頭。她轉動眼珠,從牆壁到天花板,有規律的掛滿了骨頭。酸脹的眼睛讓她發出呻吟,乾涸的喉嚨發出一聲悶哼后猶如吃下一堆乾柴,讓她一陣犯嘔。
她確定眼前的骨頭都是人骨,某些部位的名字都能說出來,因為她以前經常拆人骨頭。
她想坐起來,結果麻木感陡然變成疼痛,疼的又一陣犯嘔。
她被捆在一張硬邦邦的床上,思緒一團亂麻,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到這來的。
她轉頭看到身邊有張桌子,上面有個托盤,盤子里鋪這鉗子、鑷子、銀針、剪子,還有一把鋸。至少還有十幾把尺寸不同的刀具。
拷問的器具?還是軍醫的器具?
「秦羽?」她的聲音沙啞微弱。舌頭、喉嚨、鼻腔都被剝了皮般刺痛。她嘗試移動,腦袋卻抬不起來,這一個動作導致脖子和肩膀都劇烈疼痛,雙腿發顫,隨後蔓延到右臂和肋骨。
恐懼與疼痛讓她呼吸愈發急促,只能抿著嘴用鼻孔喘息。
咔嚓,咔
她楞了下,接著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她慌了神,瘋狂扭動著身體,疼痛在每一處關節散發,撕扯著每一根神經。她用舌頭抵著牙齒,不叫出聲。
「咔」一聲,門被打開,地板傳來腳步聲,陰影緩緩接近,如同一隻扭曲的怪物。
她用力瞥去,做好最壞的準備。
這個人從她身邊走過,走向柜子。他一頭整齊的灰發,而那道陰影是他肩膀上袋子投下的。灰發人把東西倒出,嘴裡嘟囔著聽不清的話。
他輕輕關上柜子,把空袋子對摺,放到櫥柜上方,然後脫下外套掛在牆壁骨頭做的鉤子上。
這時他突然僵住不動,隨即露出蒼白消瘦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眼球饑渴的發出精光。
兩人對視,他微笑。
「你醒了!」
「你是什麼人?」她喉嚨乾涸得發疼。
「他們都喊我骨師。」
「骨師?是大夫?」
「可以這麼說。不過我從不治病,只是對人體構造很感興趣。當然,我很感激你……的出現。」他很真誠的笑了。
「我怎麼會……」她掙扎著說出幾個字,下巴如同生鏽的機械。味蕾中像是含了一坨鳥屎。「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的工作便是收集骨頭,更需要沒死透的屍體,人或動物都可以。你剛好出現在我收集骨頭的地方,在遇到你之前,我從沒找到過未死透的屍體,你很幸運。」
他頓了頓,補充道:「如果你沒摔散架,會更幸運,事已至此——」
「我弟弟呢?」
「弟弟?」
剎那間,秦顏想起弟弟指縫間流出的鮮血,插進弟弟后心的長劍,和那張失去生氣的臉…
她沙啞的嘶吼起來,疼痛席捲四肢。她渾身抽搐,尾部痙攣。灰發人見此狀,蠟白的臉毫無波動。最終,她癱倒在床,不停呻吟。
「憤怒是無能者的特權。」
她瞪目怒吼,唾沫星子從牙齒間噴出,表達自己的憤怒。
「你會很疼,這種疼痛已經超出人類承受的極限了。」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根煙管,煙鍋發黑。
「這個可以止痛。」灰發人彎腰從火堆中夾出一塊木炭。
「錐心之痛將伴你一生,這是代價!」
秦顏見過死人一樣的癮君子,他們骨瘦如柴的攤開四肢,吸食著這種毒粉經過高溫炙烤出的煙霧。
他又露出蒼白的笑臉。「它能幫你。它的毒性已經被我處理,只是仍然會上癮。」
熾熱的煙團湧入肺里,胸口劇烈起伏。她呻吟著捲成一團。她又抽了一口,身體幅度緩和了一些,接著緩緩躺倒。
一滴淚水滑過臉頰。
「再來?」這次她熟練的吞吐,呼吸越來越慢,復仇的熱血漸漸平復。
「再來?」房中的骨頭變得模糊,火堆迸發的火星流光溢彩。
疼痛感徹底消失,她愜意地眨著眼睛,緩緩睡去。
「你醒了?」恍惚中,秦顏看清了他的臉,蠟白的皮膚下充滿了疲憊的神情。
「你比我想象中堅韌,如果醒不過來,那我就失敗了。」
「秦羽?」秦顏的腦子還在神遊。她轉動腳踝,鑽心的疼痛將她拉回現實。
「還疼?有個好消息——線拆了。」
「我睡了多久?」
「很久。」
「多久?」
「三個月。」她瞪大眼睛呆住了。
「你能醒來確實是個奇迹。」
「新年要到了,萬物新生,很適合你。」
他抽出一個軟墊,將她的頭墊起,好讓她能看到自己的雙腿。
灰發人掀開灰色的棉被,秦顏看見三條繩子綁住了自己胸口和腳踝。
「是為了保護你滾下床。」他輕聲笑道。
秦顏完全認不出自己,她渾身赤裸,乾枯的皮膚包裹著扭曲的肢體,到處是黑色、紫色、黃色的淤青,樣子極為猙獰。她身上還彌補了許多傷疤,邊緣還有長出來的嫩肉。
她發抖的看著眼前背四分五裂后又縫合的身體。
「我儘力了。你傷得太重,人的小骨很多,碎了不好縫合。」
灰發人若無其事的像是在介紹一個作品。
「給你。」煙管遞過來,秦顏貪婪的吸著,緊緊地咬住了它,這是她最後的希望。
「你坐起來試試。」
她膝蓋一彎,大叫起來。
「還不行?骨頭都接好了,應該沒問題啊。你哪裡疼?」
「哪裡都疼!」她兇巴巴的吼。
「看來這不是靠毅力能解決的問題。」
她長吸一口氣,聚起力量,坐了起來。疼痛緩解后緩緩下床,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
「很好!疼痛是肯定的,你要適應它,駕馭它。」
她穿過房間,再走回來,咬緊牙關,憋住嘶吼,如此反覆了幾遍。
在經過一塊銅鏡時,她看到自己左邊腦袋新生的頭髮,充血的眼球!
乾裂、枯萎的雙唇,帶有疤痕的脖子!
「比撿你的時候好多了。我得出去一陣,你繼續鍛煉,尤其是手部力量。」
「好,我知道了。」她弱弱回答。
秦顏在心裡默數了十個數后,確定對方已經離開。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柜子處,找到煙管和幾件衣服,踉蹌地又找到一雙鞋子,走出了房門。
外面已是深夜,嘩啦啦的冷雨,破碎的牆壁背淋的又冰又滑。對於一個要出門的殘廢來說,這個夜晚足以致命!
她鑽入樹林,在泛著白光的林間穿行。
她停下腳步,彎腰喘氣,噴出的氣息在寒冷的夜裡凝成白霧。她不知自己走了多遠。此時此刻,她有非常迫切的需求。
她靠在濕漉漉的樹榦上,用完好的那隻手解開腰帶,另一隻手按住腰帶。
她發出如釋重負般的呻吟,尿液和雨水一起濺落污泥中。
這時她迄今為止最恥辱的一幕。
她嚎啕大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殘破的身體顫抖不已。她甚至不記得上次哭是什麼時候了,可能她從來都沒哭過。
過去十幾年的黑暗經歷、恐懼和其它情緒一起湧出,她就這麼癱倒在泥坑裡,躺在雨水和尿液濺落的地方。
秦羽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美好消散了。她在人世間的地方,十幾年血汗的來的戰功,恍若過眼雲煙。
她所追求、夢想、掠奪的一切……
統統被掠奪了!
片刻后,她明白為此哭泣毫無意義。
她提起沾滿污泥的褲子,系好腰帶,抹了把鼻涕。
「我要殺光他們!殺光他們!」
她挨個回憶他們的面孔,在腦海中拚命搜尋。
老好人薛飛,影衛首,錢莊萬老闆,黑衣侯金昊天,武帥,文翔世子。
「殺光他們……」
秦顏告訴自己,她不會再哭了。
又一個日出破曉,秦顏來到一座被遺棄的村落,一瘸一拐的走進一個小屋。屋子僅剩幾個腐朽的房梁,和一片廢墟。
她要報仇。
鏟子還在幾年前的地方,她拿到鏟子後向東走了三十步。
接下來的工作需要用上雙手雙腳,為此她必須忍受牙關緊咬的折磨。但秦顏從來不會放棄,無論代價是什麼。
夜色降臨時,她終於聽到金屬的聲音,她用破碎的的指甲撬起土裡的拉環,低吼著往外拉。伴隨著嘎吱聲,暗門開了,漆黑的洞口出現,接替通向地底。
她在黑暗中摸索,拿出燧石點亮蠟燭。
昏暗的光線照亮地窖,金屬物體在火光中閃爍——這是秦羽為自己和姐姐留下的後路。
弟弟總是顧慮自己和姐姐的未來。
她在一旁的鉤子上摘下一串鑰匙,這串鑰匙曾經開啟了整個南方大陸的宅邸。她打開武器架旁的箱子,裡面有摺疊整齊的衣服和盔甲,她拿出一副手套。
地窖盡頭堆放著一排木箱,她掀開蓋子。
閃閃發光的金子伴隨著燭光照亮了整個低下暗室。
她把手插進金子堆中,這是她的武器,也是她復仇的本錢。
她拿起一把醜陋的灰色匕首,它樸實無華,卻適合殺人。它是南方大陸最好的鐵匠親手打造。
她握住冰冷的劍柄,劍刃寒光凜凜。
她笑了,幾個月來第一次笑。
來吧,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