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下星河(改)

第二章 天下星河(改)

天授三十八年,九月十二

趙鄴城,欽天監,天文台。夜sè已深,火光衝天。

姬鵾十六歲,一襲白袍,跪倒在天文台前,緊閉雙目,默默禱告。

「願大趙風調雨順,國家無事。」

「願父皇龍體安泰,長命無絕。」

「願蒼生少受疾苦,溫飽無憂。」

「願母妃泉下安詳,平和無怨。」

「願……」

台下,三三兩兩的簇擁著一夥亂兵,驚恐、茫然,提著帶血的刀劍,向著欽天監衝去,彷彿那高聳的建築能夠給予他們足夠的安全感。

一名老者,須潔白,仙風道骨,身著緇袍,腰佩古劍,穩穩地立於樓梯上。看著這些過於驚恐的士卒,緩緩說道:「上樓者,死——」

一名亂軍,身穿鎧甲,彷彿是這一群人的頭領。他看了看老者,猶豫了片刻,高聲喊道:「弟兄們,這台上一定有個大官。殺了這個老頭,抓住那個大官。咱們說不定就有活路!」

「沖啊——」亂兵們嘶吼著衝去,彷彿是溺水的人現了最後一根稻草。

老者哂笑,低頭不語,旁若無人,待亂軍逼近,順勢拔出手中古劍,猛然高喝:「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身影連動,卻是避開了所有短刀砍擊的軌跡;古劍連閃,竟然接連刺穿了數人的喉頭。

「我來問道無餘話,雲在青天水在瓶。」乒乒乓乓的刀劍相交之聲,老者徑直竄到了那名身著甲胄的頭領的身前,隨手殺死了兩個旁邊的亂兵,雲淡風清,鮮血從劍脊上緩緩滴落,老者的身上卻是一塵不染。

「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身形一閃,避開了那人絕望一擊;古劍一動,割下了猶帶驚恐之sè的頭顱,左手提著頭,遠遠擲去,無頭的屍體轟然倒地。亂兵卻是再也無法壓抑住自己心中的恐懼,顧不得將後背交給敵人有多麼愚蠢,轉身便逃。只是祈禱那個殺人王殺的是別人。

「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雲嘯一聲。」身影不依不饒,鬼魅般得度不斷收割著早已喪膽的敵人的xìng命。

「噔噔——」腳步聲不絕入耳,姬鵾停下禱告,轉過身來,面對來人。

來得是正是老者。姬鵾鬆了一口氣,問道:「老師,幸好你回來的及時,不然學生恐怕在劫難逃。如今外面情況如何?」

老者拂去劍上血液,還劍入鞘,就席而坐,手指姬鵾,示意坐下,掀開桌面上的木蓋,緩緩答道:「多說無益,以你之身份,只要那些人有些見識,就不會傷你,何必多慮。至於時局?哈哈,饑民作亂,如今已被平定。別再禱告了,姬趙數年來天災**不絕,天命如此,豈是你禱告一二便可緩解得了的?我等還是快點下完這棋局。」染血的手持著黑子,靜待姬鵾。

姬鵾苦笑,卻是默然了老者對於他方才舉動的諷刺,坐下身子,細細回顧棋勢。棋盤上黑棋大龍盤踞中腹,威行四方,姬鵾手握白子,彷彿陷入長考,然而目光猶疑,盯著老者,忽然問:「老師,可知何人平亂?」

老者搖了搖頭,感嘆道:「你隨我修道八年,沒想到遇事還是這麼沉不住氣。本想下完這最後一局的,也罷,也罷。」

姬鵾雙手握拳,緊緊捏著白子,低下頭,用猶疑的語氣試探:「難道是……」

「帥shè聲營,長水營,虎賁營,入宮平亂者,正是燕王姬隆!」老者斷然答道!

寥寥數語,卻彷彿驚雷乍現,姬鵾手一抖,白子落入棋盤,打亂了布局。面sè慘白,喃喃自語:「燕王平亂,怎麼可能,無父皇虎符,他怎麼可能調動五軍三營?」

老者離席,慢慢踱步,仰望星空,喟然嘆道:「鳥翔於天,可shè之以箭;魚潛於水,可誘之以餌;獸逐於林,可縛之以網。至於龍,因時而動,變幻莫測,乘勢而起,何以限之?凡俗之人,焉能盡識其方略?」

姬鵾皺了皺眉,深吸一口氣,離席來到老者面前,作揖。「時局若此,老師何以教我?」

老者回望向棋盤,一語雙關:「大龍已成,徒留何益?棄局認輸,早rì離席吧。」

「老師——」姬鵾緊鎖愁眉,惶急地叫道。

老者憑欄拂袖,正言道:「噫!我李道遂入趙為星官二十年,經史子集,典籍文字,趙之所儲,我已盡覽。我於趙,無所求矣!

二十載之間,歲歷變化,風雨寒暑,盡為我算中。姬氏能於災荒連年之間保全社稷,亦不可不德我。我於趙,無所負矣。

如今天下局勢一觸即,戰火將燃,遲遲戀棧不去,豈是修道之人所為?」

姬鵾不語,長袖下,雙手拳握。

老者看了看姬鵾,笑道:「放心,你我師徒一場,我又豈能猝然棄你不顧?」

「當真?」姬鵾問道。

「自然。你所以為人所忌者,乃趙皇族之身份也。方才我行走之時,誅殺了一名亂軍。身量形容,於你相似。我已經毀去其面容,你可更衣換服,扮作道童,與我同行。李代桃僵,就當趙之七皇子已然死於今夜亂軍之中。燕王縱使懷疑,也只能將計就計,為你喪,斷你後路。」老者緩緩而談,神sè尋常。

姬鵾沉吟良久,自嘲一笑,問道:「老師所為,姬鵾銘感五內。然而敢問老師,姬鵾所學,是否足以出師?」

「不足。」

「那麼,先妣遺命,姬鵾未得出師,不得離開皇城半步。姬鵾寧守死於此,不敢欺先妣於泉下!」姬鵾一字一頓,堅定地說道。

「不欺亡母,自是孝道。好!」老者抽出腰間古劍,平置於姬鵾頭頂。姬鵾意會,卷袍下跪。

「煌煌天道,吾門所敬。茫茫人道,吾輩所仰。既知所敬,既明所仰,又豈可皓窮經,遺世dú1ì?行四方,傳吾道,明於天下,知於四方。後生小子,當此之時,須自離師長之教誨,獨窺大道之剛鋒。慎之,勉之!」老者口箴言,振聾聵。

「小子謹受教。」姬鵾低頭淺笑,緩緩說道。

「姬鵾,你出師了。」

「多謝老師成全。」姬鵾再拜,長跪不起,語調中卻帶著幾分歉意與執著。

老者一愣,回過神來,看著面前這個自己最為年幼的弟子,感慨道:「是啊,你既不敢欺亡母,又豈會棄生父於不顧?」

姬鵾叩:「欺瞞老師,實乃學生罪過。然而姬鵾已無母,只此一父。當此危難之際,如何能棄父兄於險境,圖一己之安逸?更何況燕王不滅,對於學生猶如梗骨在喉。縱使逃避山野,恐怕也難以安席……」

「愚蠢!」老者喝道,「不自量力,你憑什麼與燕王相爭?你憑什麼拯救你父皇!你年方十六,便已杜門不出八年矣,孤身一人,惶惶無助;而燕王南征北戰數十年,黨羽遍及朝野,信義服於天下。你手無縛雞之力,他有橫掃大漠之威。你無尺寸之名望,他有世人之嘆服。你縱死而抗,亦無益於螳臂當車。」

姬鵾抬頭,看著老者,倔強而堅定地回答:「憑我的身份,憑我的智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眾必毀之。燕王既行此大事,其仇敵必然不少。因勢利導,善用其敵。籌謀以計策,相助以尊位,必有效果。談何無濟於事?」

「哈哈——」老者大笑,「原來你看了幾年史書,學了幾年籌算,便自以為有了縱橫天下的智謀嗎?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師告訴你,智謀來源於對人心的把握,對世事的認知。這些需要的是為人處世的閱歷,是領袖一方的磨練,是生死交鋒的頓悟。而不是你那閉門造車,夜郎自大的狂妄。如果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那麼,身份越高,死得也越快。」老師神情嚴肅,認真說道。

「老師教誨,學生謹記於心。」頓了頓,姬鵾繼續說,「然而,我意已決,身死無悔。」

看著弟子尚且稚嫩的面孔,老者不由得放緩了語氣:「八年來,你父皇對你不聞不問,彷彿都忘記了你這個幼子,你又何必……」

「老師!」姬鵾高聲打斷,「子不聞父過!慎言!」老者默然。

姬鵾繼續說道:「學生身為臣子,只知盡忠於君,盡孝於父,不知其餘。」

「那麼就能違逆我這個師長了嗎?」老者面sè不豫。

姬鵾笑了笑,坦然相對老者,言道:「學生萬死,已然出師。」

老者愕然,半響,冷笑道:「既然你已經出師,那麼將老夫賜予你的東西都收回吧。」言訖,身形一閃,兔起鶻落之間,扯下了姬鵾腰間數個錦囊,退返到樓梯口。

姬鵾一驚,雙手拂上腰間,頓時神情大變。

老者口氣凌冽,聲音低沉:「這清心丹調配不易,放眼天下唯我一人能煉製。你早產體虛,先天不足,猶忌大喜大悲,情緒波動。然而你心念頗深,思慮過多,故而每三rì必服一枚,以清心理氣,平扶五臟。現在這世間所有的清心丸都在我手。我若是舍你而走,不出十rì,你必氣血攻心而亡。」

「老師……」姬鵾咬著牙,哀求道。

「隨我走,離開這亂局,這是你唯一的生路。否則,你的死期指rì可待。你素以理智自詡,也應當知道我並非虛言恫嚇之輩。是生是死,作個抉擇吧。」老者語氣冰冷。

「老師,您別逼我,行嗎……」姬鵾緊緊握著拳頭,指甲陷入肉中,不覺疼痛。

老者有些不耐,說道:「我數到三,便會抬步下樓。你是追不上我的,天下也沒有人能阻擋我,找到我。做決斷!」

「三——」「老師——」

「二——」「別——」

「一!」

「哐——嘩啦啦!」姬鵾掀飛棋盤,黑白子散落遍地。他不自覺地揮動雙手,面sèchao紅,呼吸急促。

「走啊,走啊!都走吧,讓我死吧!!」他聲嘶力竭地高呼,宣洩著壓抑已久的情緒。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一個個,一個個都走了!母親死了,父皇走了,連你也走了,走吧,走吧,統統都走吧。別來管我,別來束縛我,讓我一個人來,痛痛快快地去死!」他抽出佩戴的寶劍,揮舞著,幅度越來越大。

「八年啊,八年啊,我像一個囚犯一樣困在這方寸之間,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這些生澀枯燥的典籍。這就是我的童年!苟延殘喘,狼狽求生,像個懦夫一樣躲在角落裡不敢出聲。全世界都遺忘了我,都拋棄了我!只有仇人沒有忘記我,只有死人沒有忘記我,只有誓言還在束縛著我!」他瘋狂地呵斥著,嘶吼著。

「這大趙,還有誰記得?我,姬鵾,也是天下無雙大趙開國聖主姬元的兒子!也是與太子、與燕王同輩,出身匹敵的堂堂一國皇子!我也想要縱橫四海,建功立業!我也要端坐朝堂,廟算天下!我也想要,為了大趙一統華夏,盡心竭力,百死不悔!」說起這些,他臉上不禁泛起病態的chao紅,彷彿活力正在貫通四肢百脈。

「可我不能,不能。老天是如此地殘忍。自我出生,孱弱的**就束縛著我;八歲以後,母親的遺命束縛著我;今天,時局已然危在旦夕,我只求拚卻xìng命,盡忠父皇,可你卻還用丹藥,用這條命來束縛我!你們要束縛我到什麼時候?一直到死嗎!」他高吼著,渾身血管猙獰著,全身都泛起紅斑。

「哪怕只有十天,也讓我轟轟烈烈地搏一把,為了母妃,為了父皇,更為了我自己,啊——」突然,他感到眼前一黑,胸口湧出撕裂般的疼痛。他跪倒在地,雙手拚命地捶打著胸口,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喚醒漸漸消失的神智。

老者急忙衝過來,一手拿起一枚丹藥,置於姬鵾舌下。另一手在姬鵾胸前連點數穴。然後扶著姬鵾躺下,為他推拿照看。

不知過了多久,姬鵾漸漸蘇醒。看著身邊一臉焦急的老師,舒了口氣,滿懷歉意地說道:「學生養xìng功夫太差了,若不是老師搭救,恐怕學生連今rì都活不過去。」

老者搖搖頭:「是我對你要求過於嚴格了,你再怎麼成熟,畢竟也是少年心xìng。然而,姬鵾,經此一事,你還是決定要留下來嗎?」

姬鵾猶豫了片刻,彷彿在回想方才的痛苦與恐懼。半響,緩緩說道:「老師,多謝關心。然而,人生一世,總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我還是決定留下來,面對這個時局。」

老者嘆了口氣:「不後悔?」

姬鵾笑了笑。

老者解下了自己腰間的幾個錦囊,與方才從姬鵾哪裡奪來的錦囊放在一起,塞到姬鵾手上,說:「老師幫不了你什麼,這些清心丹有一年的分量。平時多修身養xìng,省著點用。」

說完,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姬鵾極力坐起身子,高聲叫道:「老師,真的不能留下來幫我?這天下間又有誰能傷害的了你?你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離開?」

「只因——」老者身形一頓,邁步復行,行動越迅捷。

「故人已命定星河,不忍見紫薇星落。」忽然間傳來老者的話語,彷彿黃鐘大呂,字字鏗鏘。

姬鵾一怔,待明白過來其中寓意,頓覺心頭劇痛,眼前一黑,昏倒於高台。

刀兵劍戟,血河滿地,喊殺震天,皇城大火。此夜鄴中,亂象不絕。而天文台上,寂寂無聲。台外天下星河,默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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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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