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親人所謂
熏香裊裊,暖衾錦被。
姬鵾緩緩醒來,晃了晃頭,彷彿要把什麼東西甩掉一般。抬頭,對上了一雙古井無波的雙眼。
「七殿下,您醒來了。小伍,通知主子。」那人一身紫黑宦袍,面白無須,五官清秀,而雙眼平和,卻是與姬鵾相熟的內宦,崔文錦。只見他淡淡吩咐著旁邊的小太監,同時伸出右手,按住了要起身的姬鵾。
「七殿下,太醫說殿下驚懼過度,深思損耗,需耐心靜養。若有疑問,文錦自當一一作答,殿下且寬心。」平和的話語彷彿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姬鵾無奈躺下,靠著玉枕,感受那種寧和的涼意將自己的心神緩緩凝固,作勢問道:「昨夜兵亂,到底是怎麼回事,亂軍都殺到欽天監了。」
「裁軍士卒不服,裹脅饑民,釋放囚徒,衝擊宮城。皇城外門被破,所幸燕王及時帶兵平亂,如今鄴城局勢已然大定。」崔文錦還是一副天塌地陷與我無關的神sè,背著顯然是官方論調的結論。
「哼,開什麼玩笑?亂軍攻入皇城,難道御林衛都死光了嗎?別拿這些官樣文章糊弄我。」姬鵾怒喝,旁邊兩個小太監趕忙跪下,如搗蒜般不住磕頭。崔文錦扯了扯嘴角,平和地說:「文錦只知道這些,若是相關內情,待主子親來,七殿自可詢問。此時倒是犯不著向奴才們皇子脾氣。」
姬鵾聽罷,默然無語,閉上雙目,片刻,緩緩答道:「文錦兄,抱歉,昨夜我心神大震,至今難以平復。怒聲高喝,實屬不該。」確是回復了平素的儀態。
「七殿如此,折煞文錦。只是七殿素來沉穩,如此失態之舉實在令文錦難以理解。」
姬鵾苦笑,你若知我遭遇,恐怕便不覺奇怪。忽然,想起李道遂臨走的留語,心中一寒,聲音顫抖:「昨夜亂局,今上安否?」
崔文錦一怔,看著姬鵾瞬間變sè,趕忙回答:「聖上無恙,只是——」話說一半,卻是忽然停住了嘴,再也不願言語。
「只是什麼?」姬鵾不依不饒。
「只是太子殉國了。」房外傳來一個老年女子堅定的聲音。連同崔文錦,房裡所有的人齊齊下跪。姬鵾也要起身行禮,只見那老年女子頭飾青翠,衣著淡雅,神態肅穆,快步走來,無視一邊跪地的宦官,一把扶住了姬鵾。
「七郎,既然醒來,便無需再動氣。奴才們不告訴你也是為了你好。」姬鵾排行第七,族中長輩便可呼作七郎。而此位婦人卻是**中碩果僅存幾位當年起事之初便追隨今上,撫育子女的陳氏。時光飛逝,歲月荏苒,紅顏白,卻已垂垂老矣。受封賢妃。
「大哥真的死了,東宮衛呢?」姬鵾有些不敢相信。
「自是當真,亂軍沖入東宮,太子罹難。東宮衛與亂軍有些牽扯。」陳氏的語調堅定。
姬鵾默默無語,心中暗自忖度,也許紫微星指的是太子而不是父皇。可若以太子年齒,恐難為老師的「故人」。
陳氏見姬鵾沉默,給了宦官們一個眼sè。崔文錦心領神會,帶著一眾宮人悄悄離去。
「小七,如今你在賢和宮,此時又無旁人,老身且問你,李道遂在何處?」陳氏有些平和地問。李道遂與陳氏乃同門子弟,這點眾所周知,更是因為陳氏才勸下了李遂道擔任大趙星官。
「老師走了,說是辭去星官之職。」姬鵾簡單地說明了昨夜的情況,只是省略了自己與李道遂的種種交鋒,最後,有些猶疑地說出了最後的留言。
「命定星河,紫薇星落。」陳氏喃喃自語。
「娘娘,我父皇是否已染重病,所以老師才有如此批語。」姬鵾難掩憂sè。
「沒有,聖上身體爽健。我那師兄估計是算錯了。」陳氏一臉漫不經心。
「可老師是散人之境。」姬鵾還是難以放心。
「老身早就知道,可散人也是人,也會犯錯。好了,你且給我一樣貼身之物。」
感到陳氏絲毫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姬鵾也只有順勢問道:「這是為何?」一邊將自己床頭衣袍上的龍紋玉佩解下。
「老身要為你定下一門親事,總要先有一份定誓之禮。」陳氏有些促狹地說著。
大趙婚俗,訂婚之前,男方需先將一件隨身物品交付女方,以示求親之意。女方若收下,便是初步定下婚約。又叫定誓之禮,取「誓不相棄」之意。
姬鵾眉頭緊皺,眼前的老婦不僅僅是父皇的妃子,她的另一個身份正是燕王之母!著實猜不透對方的想法,他無奈,坐起正言道:「娘娘,自從先妣棄世,娘娘待我多番照顧,親同子侄,鵾非草木,豈能無感。然先妣遺命,誓不敢違。鵾與二哥,難以共處。聽文錦所言,二哥帶兵平亂,一掃先前頹唐,必有大用。我於此時,寧靜自守而已,至於妻室,於時不宜。娘娘恩情,鵾已愧領。切勿繼續扶照姬鵾,以免傷及母子之情。」
陳氏展顏微笑,「你們兄弟恩怨,與老身無關。你與老二年歲差距甚大,老身自當護著你,等到你有能力執行你母親遺命之時,恐怕老身早已故去多時,卻也管不了許多。」她隨意得說著讓姬鵾難以置信的話語。
「至於親事,你已經十六,也不算小了。況且只是定約而已。再者,老身相中的是范陽盧氏嫡次房二女,與你年齒相當,妻族也算是個臂助,不至於讓二郎欺負你。」
「好吧,那就隨娘娘安排。」姬鵾猜不透陳氏打算,無言以對,遞去玉佩,猶自說道,「若他年後悔,勿怪姬鵾。」
「若你能凡是三思,老身便已無憾。至於他年,老身一生從不後悔。」陳氏略帶深意,笑著。
姬鵾難以忍受陳氏莫名的目光,扭頭思索一番,說:「娘娘,六哥沒事吧,我想去他府邸看望。六哥與大哥一母同胞,情分最深,我想寬慰他一二。」
「七郎,你不是……」
「娘娘,昨夜老師已然允諾,許我出師。」姬鵾盯著陳氏的雙眼,極力想從中找出些端倪。一直以來固步自封的年幼皇子,開始離開皇城,脫離了她的掌控。這位高深莫測的老婦人究竟會如何應對?
「好啊。」陳氏一口答應,「帶上文錦,鄴城裡也許還有些亂賊餘黨,他身手不錯,還可護持你一二。」
姬鵾起床更衣,陳氏自然離房而去。走到門口,陳氏突然停步,喃喃自語。「不忍見。好個不忍見。連道遂都說紫薇星已命定,當真萬無一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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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鵾一身華服,崔文錦作僕從打扮,從宮殿偏門而出。宮門衛來來往往,巡邏的頻率更加密集,也顯得更有幾分慌亂與急躁,空氣中也彷彿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儘管是皇城,卻顯出大戰之後的荒涼。崔文錦用自己隨身的令牌順利地通過了門衛的阻攔。
「文錦,什麼時候你賢和宮總管的名頭這麼有用,剛剛經歷大亂,還能如此輕鬆自如出入。」姬鵾笑著說道。
「七殿下,這是新來得御林衛賞給在下的面子而已。以理而言,卻是不當。若是御林衛統領將軍李義凌還在,也許便沒那麼容易了。」崔文錦有些感慨。
「哦,李將軍在昨夜戰死了嗎?可惜了落雕將軍的神箭術。」姬鵾的語調看似有些遺憾,雙眼卻緊緊盯著崔文錦的雙目。
「那倒沒有,昨夜作戰不利,下了大獄。現在的宮門衛統領是北疆的薛其鐺。」崔文錦俯視姬鵾雙眼,神sè自然。
姬鵾感嘆了幾句,暗道崔文錦果然是滴水不漏,無從知道他對當前時局了解多少,可偏偏又是一副極為坦陳自然的語調,既不使人難堪,讓人覺得繼續問下去也沒什麼用。他也只有轉頭看著街市上來往人群。
昨夜經歷大亂,縱使黎民謀生依然繼續,可集市也不免蕭條許多。姬鵾次離開皇城,本來頗有幾分再世為人的感慨,然而卻現兩旁街道也有不少饑民行乞。他們瘦骨如柴,面黃肌瘦,神sè淡漠,只有在行人留下銅板時雙目一動,低語:「謝謝恩公」之類的話語。姬鵾望向崔文錦,而崔文錦只是微微搖頭,拉著姬鵾快步走過。
「公子,文錦知道公子心懷惻隱。然而河北數年災荒,饑民不絕。青壯或是從軍,或是為匪。此等老弱,入京乞食,已不是第一批了。常年饑饉,心如死灰,漠視律法。公子若是身份外露,難保這些饑民會做出什麼事端。到時文錦自當以公子為重,出手之間,反倒不美。」崔文錦小聲說道,有理有據。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我算是明白為什麼昨夜叛亂會有如此聲勢了。饑民生路渺茫,如何不能以死相抗。朝廷就沒有什麼辦法嗎?」姬鵾搖頭。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河北民生仰仗天文。而歷來天象難測,如此連年災荒,糧谷歉收,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有堅持而已。」崔文錦拍拍姬鵾的肩膀,開解道。
二人一路議論,不覺間到了鄭王府。門房通傳之後,二人被領入演武場,此時皇六子鄭王姬狻正在獨自舞劍。
「手持三尺鋒,傲笑問蒼窮。天下不公事,奴棄我來平。」劍光流轉,豪情四溢,卻難掩悲憤之氣。姬狻掃了眼四周,看到二人,更不答語,劍芒直取姬鵾而去。
「六哥,你怎麼……」
電光火石間崔文錦平推開姬鵾,步履靈動,雙手疾揮,指尖不住點在劍背,一面閃躲,一面盪開姬狻的殺招,險之又險地擋下了姬狻的一輪猛攻。
姬狻並不罷休,劍招愈凌厲,鋒刃隱隱指向姬鵾。
崔文錦反守為攻,移步急進,指尖點向姬狻周身大穴。姬狻無奈,收劍自保。崔文錦乘勢跳出戰局,拱手說道:「多謝鄭王殿下指點,文錦感激不盡。」
「崔文錦,賢和宮總管,擅長身法、指勁。今rì一試,果然名不虛傳。」姬狻收劍而立。玉面懸鼻,朗目英眉,持劍凝視對手,著實是丰神俊朗,相貌不凡。崔文錦卻鬆了一口氣,額頭汗水不住淌下。
「啪啪。」姬鵾鼓掌,笑著說:「六哥攻得凌厲,文錦守得靈動。攻守之間,讓我這個半吊子大飽眼福。」
「承讓,若是六殿下手中寶劍已開刃,恐怕文錦早已十指無存。」崔文錦調息一番,緩緩答道。
「你所之長,在於方寸之間暴起突襲。相敵長劍,實非所長。如此已是難得。這樣,本王賜你一雙金絲拳套,隨我府中人去領吧。」姬狻帶著幾分高傲與不屑,淡淡地說。
崔文錦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便跟了鄭王府下人轉身離去。
姬鵾肅然:「六哥,小弟何事做錯,竟惹得六哥不惜刀刃相向?」
「本王若真要殺你,還會用無鋒之劍?笑話。再說,剛才那個賢和宮的奴才不是挺忠心護主的嗎?怎麼,還用得著擔心什麼嗎?」姬狻一臉嚴肅。
原來如此,姬鵾心中暗笑,嘴上也自然問著:「崔文錦除了身為宦官,人品才學,武藝氣度,都可以說是一時之選。更難得的是忠心耿耿,只可惜他忠誠的對象可不是我,而是賢和宮的那位千歲。護我?還不如說是監視我。」
「哈哈,本王就知道,誰都有可能和燕王他們合流,只有七郎你不會。」姬狻拍了拍姬鵾的肩膀,權作安慰。
姬鵾知道,這已經是自己這位兄長所能表現出的最大歉意了,也不過多計較。笑著說:「六哥,你這裡環境清幽,風景典雅,不知能否容小弟暫且借住數rì?」
「這是為何,你不是也有府邸嗎?雖說……」話說到一半,姬狻愕然,看著滿臉笑容的姬鵾,明白了些什麼。
「那個鬼道士允許你出師了?」
「然也!」姬鵾笑著說。
姬狻微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著姬鵾,若有所思地說:「那麼,好歹你也算是一方勢力,怎麼樣,要我帶你引見一下我們大趙的各位朝野士紳嗎?」
姬鵾心頭一緊,剎那間閃過無數念頭,肅然正坐,回答道:「小弟身單力薄,而且與燕王勢難共存,又有誰敢與我接洽?此番大亂,賢妃他們直接將我從欽天監帶下來,將我困在賢和宮。我無計可施,只能和賢妃攤牌,說明我和燕王之恨不可調和。可那老婆子也許是故作寬和,不但絲毫不以為意,還要為我做媒。真邪門。」
姬狻皺起眉頭,語氣輕鬆的語氣也嚴肅起來:「以後還是少和賢妃來往,她的人情可不好欠。欠人恩義,遲早要還。」
「那是自然,對了,你怎麼突然關心起我和燕王的恩怨,莫非——」姬鵾轉念一想,感到彷彿有些頭緒。
「昨夜宮門之亂,你了解多少。」姬狻突然換了個話題,走到演武場最空曠之處,席地而坐。
「裁軍衝擊,饑民作亂,太子殉國,宮門幾破。僅此而已。」姬鵾也坐到了旁邊。
「這番言辭,你信嗎?」不等姬鵾回答,姬狻便自顧自說道,「不信。若整個宮城防禦體系如此不堪一擊,大趙如何稱得上是天下三雄?此等言辭,愚弄民眾而已。而士紳權貴之間流傳著另一個版本。」
姬鵾的注意力頓時被姬狻的言辭所吸引,要知宮門之亂不過昨夜之事,竟然此刻就流傳出兩個版本的解釋。
「他們說的是太子謀反,以東宮衛為核心,新裁士卒為羽翼,趙郡李氏為支持,皇後為內應。意圖一舉攻陷宮門,挾持或是謀害父皇,強行登基。」姬狻手中劍不住顫抖之中。
「怎麼可能,父皇年過六十,jīng力rì衰。大哥等了這麼多年,此刻又怎麼會急於一時,冒此奇險。」姬鵾大聲說著,看著自己的六哥因為那些對太子皇后的流言而憤怒顫抖雙手。心中微微一嘆,六哥至少還有自己的胞兄、母后、親族,有為之悲痛之人。太子身亡,我雖覺可惜,卻也著實不曾太過悲傷。蒼天之下,我又該為誰而哭?
「那些傳播流言者可不是這麼說的。說什麼大哥久在儲位、利yù熏心;提裁軍之策,早藏禍心;皇城門禁森嚴,何以一戰而下?宮中必有內應。」姬狻緊咬銀牙,字字低沉。姬鵾回過神來,暗自思索這些言論,覺得一時之間難以辯駁。又想起被下獄的落雕將軍李義凌,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到底昨夜生何事,已似迷霧重重,難以盡探。今rì親人所謂,又當何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