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現鋒芒
天授三十八年,九月十三
鄭王府。
姬鵾定了定神,望著姬狻壓抑憤懣的神sè,輕聲勸道:「謠言止於智者,六哥你又何必在意呢?」
姬狻哼了一聲,從拿過桌上的一紙捲軸,說:「看看吧,不知看完后你還是否覺得,這謠言無足輕重?」
只見那捲軸上寫著寥寥數字:「京畿大擾,皇儲殉國,須諸位戮力同心,共赴國難,以慰朕心。召姬氏宗親於鄴城者,於九月十五入宮奏對。欽此。」顯然,只是君王的口諭。
姬鵾喃喃自語:「事變突然,緊急相召宗室,討論的能是什麼?」對著姬狻嘲諷的笑容,彷彿明白了什麼,恍然大悟。「儲君之位!」
「哈哈!」姬狻高聲狂笑,聲調帶著幾分憤懣與痛苦,「國不可一rì無君,又如何能一rì無儲君?燕王之布置,環環相扣,連綿不絕,當真不易。可大哥屍骨未寒,你就覬覦這東宮之位,未免也太過無情!」
姬鵾再反覆低聲將這短短數字低聲吟誦,臉上卻漸漸浮現出一絲瞭然的微笑,向姬狻寬慰道:「六哥不必灰心。立儲本當由父皇乾綱獨斷,既無明旨立儲,說明父皇尚未屈服於燕王。萬事尚有可為。故而燕王只有召集宗室,論於親族,打算造成既定事實。」
姬狻轉過頭,看著姬鵾,面露思量之sè:「七郎,不錯啊。本王府中老師亦是如此判斷的。沒想到你已成長如斯,為足以共論大事。來來來,你繼續說說當此之時,本王當如何行事?」
我又不是你的門客,姬鵾腹誹。盡如此,得此鼓勵,也覺欣然。之前在欽天監被李道邃打擊一番,確實讓他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一定懷疑。現在想想,也許正是老師為了讓自己戒驕戒躁,冷靜分析所作的激語。
「昨夜鄴城大火,其內幕我等不得而知。然而燕王技高一籌,先勝一局,這點毋庸置疑。如今時局已危,若不能及時阻其謀划,限其權勢,恐怕到時候悔之不及。所以,九月十五宮中奏對,一定要挫敗燕王計謀!」儘管有些生澀,但是話語中的條理漸漸清晰。
「立儲乃關鍵。父皇七子,看似俱可為儲君,實則寥寥無幾。晉王體弱多病,難登大寶。鄂王桀桀不馴,親族微賤,難以服眾。在下年最幼,母妃早死,且多年隱於欽天監,毫無憑藉。自然也沒有繼位的資格。」姬鵾說道這裡,略為一頓,轉身朝向姬狻,閉口不言。
姬狻知其意指,斂容正言:「本王身為皇后嫡子,太子胞弟,理當承大趙宗廟社稷之重,統河北士民百姓之心,以早定時局,平復人心。」
姬鵾笑了,自己這位兄長的確有著與其身份相配的自信與擔當。至少,這種話語,自己是無論如何不敢親自言之於口。此刻稍稍一愣,倒是想起了樁往事:
記得當年六哥曾經問過青云:「既然厭惡士族貴胄,有為何偏偏與我兄弟二人為友?」青雲笑道:「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指著姬狻,「狂者進取,」笑看姬鵾,「狷者有所不為。」三人大笑。
六哥依舊是進取的狂者,而我恐怕已經失去了有所不為的資格了。姬鵾暗自思量,重整思緒,繼續說道:「故而十五奏對,當先制人,率先提議六哥繼嗣。我自當倡言,然而關鍵之處,在於附和之人。」
「嫡長即位,本為常理。然而諸親族惑於燕王之權勢,憚而不敢言。如此,當有一位高權重,身份親厚之族人應和我的倡議,當面承擔燕王之怒。如此其餘方可從容言。」姬鵾眉頭微皺,說道。
「何人可為此?」姬狻問道。
「六哥不便言,鄂王權勢不足,諸親族血脈疏遠,當今姬氏一門,唯有齊王勇烈,尚可與燕王抗衡一二。」
「齊王?」姬狻沉默片刻,言道:「本王與齊王有些齟齬,如此重大之事,要想說動齊王,恐怕……」
姬鵾愕然。他久居深宮,平rì往來不過寥寥數人,姬狻之前並未提及此事。他趕緊思索是否還有其他辦法,然而熟思良久,還是覺得繞不過齊王這一坎。
「六哥,我等年幼,威望不足,難以取信於眾親族。必有一年長權重之親族全力支持,方能與燕王相抗。如今齊王非嫡非長,即位甚難。縱使彼此有所誤會,當此之時,盡棄前嫌,未必不可。還望六哥親往探望齊王,善言勸導。」姬鵾感到頭皮麻,強行說道。他深知自己這位兄長的高傲與倔強,可時勢如此,不得不……
「唉——我又何嘗不知?」姬狻嘆道,「已經遞上去三份拜貼,可齊王的回復,通通都是不見。我亦無計可施啊。」
「為何不親自前往,相比齊王不會不給這個面子吧。」姬鵾說道。
「笑話。一來本王拜訪,行止必為萬眾矚目,在燕王環側之際,齊王有那個膽子迎本王入府?」姬狻的話中不由帶上了幾分火氣。「再者,姬隆為何要散布流言,污衊母后?不就是為了迫使父皇廢后,立賢妃為後,來給他一個「嫡長」的身份,好名正言順罷了。」
「然而七郎有沒有想過,母后只此二子,要是本王也遇襲身亡,燕王什麼事都不用做,按照「無嫡立長」之制,自可即位。若是齊王與燕王事先勾結,本王豈不是自投羅網?非是本王矯情,然而親自拜訪,太過行險,智者不為。」
姬鵾默然。六哥所言,確有其理。然而就此放棄,未免可惜。他想著想著,突然向一旁的僕從問道:「方才那個隨我而來的宦官,在何處?」
僕從結結巴巴地說道:「在……在偏廳休息。」
姬狻頗為驚訝,不明白姬鵾為何突然轉換話題,隨口說道:「怎麼,七郎?要我幫忙打掉他嗎?」
姬鵾笑著搖頭:「不不。」然後側身一拜,「六哥既然難以確定齊王底細,倒不如讓小弟帶著這賢和宮的總管,親往試探一番。如何?」
姬狻拊掌:「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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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崔文錦漸漸不耐,打算離開鄭王府時。卻現姬鵾面sè肅然,快步出府。一旁姬狻神情尷尬,一面緊隨,一面低語不休。崔文錦看著姬鵾面sè,不敢多言,接過僕從的禮品,攔下姬狻,略一欠身,說道:「此刻七殿下心緒不安,失禮之處,還望鄭王海涵。」
姬狻瞥了眼崔文錦,說道:「你一個賢和宮的總管,還成了七殿的僕人嗎?多管閑事,回你的大內去。」
「職分所在,不敢懈怠。賢妃娘娘吩咐,文錦自然要儘力為七殿下著想。至於大內,娘娘沒吩咐時間,宮門閉鑰之前,文錦自會回宮。」崔文錦還是平和地說著。
「哼,賢和宮的人,都是這副樣子。滾吧,去找七殿,出了事你可付不起責任。」言罷,轉身回房。
當崔文錦追上姬鵾時,姬鵾正在鄭王府旁的「醉net居」飲酒,他不禁苦笑,坐到姬鵾對面,說:「七公子,文錦記得你這身衣服上可是分文無有,你怎麼就敢來此處飲酒。」
「多說無益文錦,你暫且坐下陪我喝上幾杯。」姬鵾手持酒杯,自嘲地笑著。
崔文錦自是不語,對面坐下。雖然是僕從衣飾,卻也難掩清俊之范,倒也沒顯得太過礙眼。一旁的小廝連忙續酒添杯,忙個不停,嘴上卻也不停:「不知這位來客如何稱呼,小店隨時迎候。」
「他只是我家的一個家僕而已,犯不著如此恭敬。今天我心情好,賞他一頓酒吃。你也坐下喝酒吧,湊足三個人。」姬鵾一揚頭,飲下一杯酒水,隨意地說道。崔文錦只是笑笑,拉開了一旁的椅子。
「那小的可就僭越了。」那小廝彷彿佔了極大便宜,得意地笑著。可是眉眼間的幹練卻使那笑容不那麼討厭。崔文錦略一抬眉,盯著那小廝。那小廝不過十三四歲左右,彷彿有些窘迫,說:「小人何其演,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大人包涵。」
「何其嚴?」「是演義的演,而非嚴格的嚴,常來的客官總是拿這個打趣小人。」
崔文錦玩味地笑笑,轉頭認真觀察起姬鵾。只見姬鵾卻是顯得很正常,一杯一杯慢慢品酒,只是神情依舊有些不豫。略一思索,問道:「七公子可是和六公子起了爭執?」姬鵾不語。
崔文錦低頭片刻,卻是露出瞭然的神sè。看著一頭霧水的何其演和面sè不善的姬鵾,他卻是笑了笑,緩緩地說:「文錦雖說不知內情,倒也能揣測,七公子讀史書不少,文錦獻醜,說上一人的事迹,七爺或許有所啟。」
「但說無妨。」姬鵾也有些好奇,旁邊何其演也嘟囔著說喜歡聽歷史故事。
「話說中古尚未一同天下之時,諸國紛紛,中原之地有一韓國,其國相韓累有仇敵嚴仲子。嚴仲子yù殺韓累,力窮才弱,思得一死士刺殺之。知有俠士聶政,遂重金結交,情義相洽。聶政母死,無復後顧之虞,嚴仲子請聶政為己報仇,刺殺韓累。聶政怒:「我與卿相交數年,朋友而兄弟耳。今rì方知我不過一死士之用。」然終殺韓累,以身報恩。」崔文錦的聲調略顯尖細,卻依舊帶著一份深沉。
「聶政憤怒的一段是你自己編的吧,聶政為俠士,並非蠢才,怎麼會不知嚴仲子的心思。」
「其才或可知,其心不願知。」崔文錦的語調略略帶上些許諷刺。
姬鵾靠在了椅背,閉上雙眼小憩了片刻,嘆道:「雖然事情不同,其情倒也有幾分貼切。」
崔文錦嘴角微微上翹,繼續嘲諷:「此可謂交友不慎,反自受累。若是聶政憤懣,那麼至少說明其心中倒是真的存了與嚴仲子的友情。可嚴仲子卻是從一開始便存心欺瞞,用心之惡毒可見一斑,可憐聶政以友待之,卻是情深不壽。」
姬鵾此刻勃然作sè,當即立身,快步離開「醉netbsp;酒樓中,崔文錦卻是沒有急忙跟上,而是一副冷臉默默看著何其演,右手食指在酒桌上不住移動。何其演冷汗不住,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說道:「這位大人,小人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嗎?」
崔文錦微微一笑:「你父親培養子女不僅嚴格,而且挺有心思。你如此做派,確也難得。只是太過聰明,太多野心卻也不是什麼好事。告訴你家老爺子,安分點。」說罷站起身來,卻也離開了酒樓。
何其演頓時鬆了一口氣,連忙向酒桌上望去,只見用酒水寫著一個「薛」字。心中一緊,趕忙擦去。四處望望,沒有人注意到自己怪異的行為,輕舒了口氣,喃喃自語:「宮裡的太監眼神都成jīng了嗎,這都能看出來,真是見鬼。」
崔文錦遠遠地跟著姬鵾,望著他略顯搖擺的腳步,嘆道。
「情態並意,似假還真,雖說缺乏歷練,然而就第一次而言,如此已然不易。」
倏忽之間,便趕到了姬鵾身邊,含笑不語。
「文錦!」
「小人在!」
「準備車馬。」
「不知公子yù往何處?」
「齊王府。」
崔文錦一愣。
「抱歉,我家主人哀毀過度,閉門謝客。」敲門半餉,齊王府的總管回應道。
姬鵾高聲呼喊:「你去通報一聲,就說是七皇子姬鵾親自來訪,三哥總不至於緣慳一面吧。」
「奴才萬死。可主子囑咐過,除非是聖上親臨,否則無論何人,一律擋駕。否則便要了小人的腦袋。七殿下也知道,我家主子素來以軍法治家,一言九鼎啊!」總管一臉為難之sè,怯怯地說道。
姬鵾作不得,指著一旁的崔文錦說道:「看清楚了,送我來的可是賢和宮的總管!」
總管抬頭,瞟了一眼遲遲不出聲的這位同行,說道:「崔兄我也是知道的。可主子有命,在下也是無可奈何。」
姬鵾細細看著總管的神sè,招了招手,說道:「那麼你替我傳一個口信給三哥,這總可以吧。」
總管上前數步,說道:「小人儘力而為。」
於是姬鵾緩緩說了兩句話。頓時,崔文錦,總管sè變,重新反覆打量起姬鵾。
只見姬鵾仰大笑,轉身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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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又是誰來打擾本王?」
「回主子,是七皇子和賢和宮的總管。」
「哦?這對組合倒也有趣。」
「七皇子還有兩句話要小人帶給主子。」
「什麼?」
「一山不容二虎。錦上添花何如雪中送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