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憶江南

第十九卷 憶江南

顧疏桐向東南方向一路前行。虧他腳力了得,僅半月便到了江南。

何謂江南?白樂天《憶江南》組詩寫得好: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顧疏桐一路走來,所見風物與他自幼生長的北方迥異。當他來到常州府時,見那裡風光秀麗,遊人如織;亭台樓榭,櫛次鱗比;行商坐賈,彙集如雲,真箇是繁華富庶的魚米之鄉。

一連數月,他每日留連於常州的湖光山色中,遊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眼中所見的是紙醉金迷的歌舞昇平,耳中所聽的是勾欄瓦肆的笑語歡聲,一時間竟令他忘卻了當初離家的悲愁,忘卻了北方連綿的戰火,開始習慣並喜歡上這個物阜民安的地方。

顧疏桐沒有多少錢,只能棲身在常州城外的爛霞寺中。吃完了從家中帶來的乾糧后,便想出個尋醫問卜的謀生手段,又怕人嫌他年輕,失了信任,便化作一個衣衫襤褸的跛腳老道。為此,顧疏桐還特地去水塘邊照了照影子,心中頗為滿意。

他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幻化的又是個邋遢模樣,故而起初並沒有多少生意。虧得江南物產豐腴,物價低廉,兩文錢能買一斗米,即便所得甚微,他依舊可以混口飽飯吃。

顧疏桐修為日深,每日里沿街尋一人多熱鬧之處,支個卦攤為他人占卜吉凶,至於尋人得人,求財得財,生男生女,科舉中第,卻是十分應驗;尤其是售賣的「四金散」,更是藥到病除,立時便見效果。一來二去,他便漸漸地有了些許名氣,來找他求醫問卜的,間或有之。

待閑時他便為自己卜了一卦,來算他妹妹小寶的棲身之所,不料那卦象卻是晦澀艱深,令他費解。果然是醫者不自醫,卜者不自卜。測人測己,反差如此懸殊,令顧疏桐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這一日,他正在為人占卜時,恰好見到一位年輕漢子迎面走來。顧疏桐見他雙眉間隱隱地透著一股煞氣,心知絕非吉兆,於是草草地收了營生,一路上緊隨其後,以便看個究竟。

那年輕漢子先去米店買了些米面,又在街邊的商販處買了兩隻蘆花老母雞,最後走進街上最大的綢緞鋪,買了兩丈粉底藍花的漂亮綢布。

等他結完了賬從綢緞鋪出來,卻見那賣雞鴨的小販已是氣勢洶洶地追到了門口,拚命拉住了他的胳膊道:「你這後生莫走。看你也是個讀書人的模樣,怎麼做出這種低三下四的勾當!」

那年輕漢子不明就裡,傻傻地愣在了原地。那小販手握一疊紙錢,一邊攔住他的去路,一邊拉著街上的行人評理。

眾人都湊過來看熱鬧,圍著他們觀瞧。那小販將手中的紙錢攤在眾人的面前,道:「大夥看看,這人買雞給紙錢,真是讀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缺了八輩子大德!」

那年輕漢子慌了手腳,也顧不上爭辯,便將手中提著的兩隻雞丟給那小販,倉惶而逃了。

綢緞鋪老闆從櫃檯里伸著脖子往外看,聽說那年輕漢子使了假錢,嚇得忙將他給的十幾枚銅錢捏在了手中,一枚接一枚反反覆復地看,看來看去找不到毛病——這些錢確是實打實的真錢。他一時間也理不清頭緒,禁不住連連搖頭。

那年輕漢子肩上扛著米面,腋下夾著布匹,一路小跑著出了城,直跑得氣喘吁吁,連鞋子都跑壞了一隻。剛才的遭遇讓他顏面盡失,他只好趿拉著鞋,垂頭喪氣地沿著城牆根向著西邊的一個小村莊走去。

他走的並不快,那老道便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後面。年輕人剛到家門口,一個年輕俊俏的小娘子早已隔著院中的矮籬牆看到了他回來,便迎出門去。看那小娘子接人待物的樣子,此二人應是新婚不久,正是梁孟相敬之時。

那小娘子接過丈夫手中的綢緞,剛要關了院門,恰好看到跛腳老道走到了門口。她以為這人只是個遊街串巷乞討的叫花子,因而心中並未太在意。

此時正是農忙時節。

次日清晨天不大亮,那年輕漢子便起床下地去了。那小娘子整理好床鋪,洒掃完庭除,將屋裡屋外的一切都收拾利落,這才下廚準備飯菜去了。

原來在這農忙的時節,莊戶人不敢誤了農時,一日只吃兩餐,即:近午時一餐,日落前一餐,其餘時間便沒了工夫吃飯。

那小娘子甚是心靈手巧,飯食也做得十分地精細。眼看日頭過了三竿,便提上竹籃去田間給丈夫送飯。

甫一出門,她見那昨日門外的邋遢老道跛著腳拄著杖遠遠地從東邊迎面而來,一步三搖走得甚是艱難。

那小娘子見他辛苦,便生出惻隱之心來,忙上前叫住那跛老道,從竹籃中拿出兩個新蒸的熱饅頭施捨給他。

哪知那老道卻

(本章未完,請翻頁)

不伸手去接饅頭,只是眯縫著兩眼,笑嘻嘻地盯著小娘子上下打量。

那小娘子見那老道正盯著自己看,霎時便羞得滿臉通紅。待她正要奪路而去,忽聽那老道口中念念有詞,高聲地唱道:「今日何日,遇此良人。今夕何夕,禍事臨門。欲得團聚,便往東去。桂花數棵,爛霞一隅。」說罷便轉身離開了。

那小娘子只覺這跛腳老道言談怪誕,舉止無禮,看他的樣子卻又不像是個壞人,只覺得心中不快,卻也沒有太往心裡去。待到了田間尋得了丈夫,這才把適才的所見所聞當作談資,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

那年輕漢子雖是讀書人出身,但每日在田間勞作,鍛煉了一身腱子肉,加之夏日炎炎日頭毒辣,全身被曬得黝黑,遠遠望去,早已沒了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氣。

年輕漢子聽妻子說罷,想起了昨日在城中的怪異之事,雖然心生疑惑,卻也怕嚇到了妻子,便故作輕鬆地寬慰了她幾句。只是那年輕漢子多長了個心眼,讀書人本就記性好,便把老道的話默默背誦了一遍,牢牢地記在了心中。待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竹籃中的飯食,那小娘子便收拾了碗筷回家去了。

傍晚時分,風雲突變,烏雲從北邊滾了上來,眼見得一場暴雨將至。年輕漢子趕忙收拾好擱在地頭的衣物農具,急急忙忙向家趕去。

走了幾步,他忍不住回過頭來,向一條田壟上望去。果然見那田壟之上,如同前幾日一樣,又放著一貫銅錢。

年輕漢子想起昨日進城時的經歷,腦門上便冒出汗來,哪裡還敢再貿然去撿。

原來,這些日子以來,要說也甚是奇怪,那年輕漢子竟在自家田壟之上,或多或少地撿到了不少的銅錢。他被錢財迷了心竅,只道是: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便將那撿來的錢財統統地拿去貼補了家用。

夏日雨急。年輕漢子正猶豫時,那大雨已傾盆而至,雨點噼里啪啦地拍打在地面上,轉眼間四處都水流成河了。

正當此時,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年輕漢子看了個真著——那田壟上的銅錢竟隨著水流漂走了!

那年輕漢子大駭,便失魂落魄地疾步向家中奔去。跑了沒多遠,卻見他的妻子打著黑色的油傘來接他回家——看身形看衣服,他確信是自己的妻子——便急忙迎上前去。

夫妻二人並肩前行。天上下著大雨,天色黑漆漆地伸手不見五指;路上又是坑坑窪窪、泥濘不堪,故而二人艱難前行,便也顧不上說話。

摸黑走了大半個時辰,二人仍未到家,那年輕漢子方才覺察到蹊蹺。待他正要向妻子問話時,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那年輕漢子看得真切,原來他二人一直在圍繞著自家的田畝轉著圈圈,一步都未曾離開!

那年輕漢子不免心生恐懼,便轉過頭來喊他的妻子。不看則已,一看將他嚇得差點背過氣去——那撐傘之人哪裡是他的妻子?分明是個人身之上頂著個骷髏頭的怪物。更駭人的是,那鬼怪所穿的衣服,卻是和自己的妻子一模一樣!

那人身骷髏鬼扔了傘,向他伸過兩隻白骨森森的手來,獰笑道:「還我錢來!」

年輕漢子霎時被嚇得寒毛倒豎,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直衝上腦門,嗷地大叫了一聲,之後便一頭扎在泥水中,昏死了過去。

待他醒來時,已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他的妻子來給他喂葯時,那年輕漢子迷迷糊糊地又見那個人身骷髏鬼正趴在妻子的肩膀上,伸個骷髏腦袋過來,向他喊道:「快還我錢來!」

那年輕漢子見了,大叫了一聲:「有鬼!」便又昏死了過去。

昏昏沉沉了三五天,眼見那年輕漢子已消瘦得沒了人形,完完全全成了個皮包骨,那一口氣也只在似有似無間。

他的妻子被嚇得不輕,坐在床邊哭個不停。好不容易等到那年輕漢子醒了過來。只見那年輕漢子嘴唇開合,似有話說。她便忙湊上去聽,連聽帶猜地想了半晌,才明白他說的三個字是:「爛霞寺」。

那小娘子聽了丈夫的話,猛然間想起那跛腳老道的話語來:「欲得團聚,便往東去。桂花數棵,爛霞一隅。」她哪裡還來得及多想,早慌慌張張地奔出門去,也顧不得女人的儀態,一路朝著爛霞寺奔了過來,一路上也不知道跌了多少跟頭,衣服上都是泥土。

夜已過半,寺中的僧人們早已歇下了,只有那跛腳老道正在大殿的長明燈下打著坐。那小娘子砸開了門,進殿便跪在地上,膝行上前來拜這老道,一邊磕頭一邊哀求道:「老神仙救命,老神仙救命!」

那跛腳老道呵呵一笑,道:「夫人,我已等候你多時了。你再晚些來,怕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丈夫了。」

老道跟著那小娘子來到家中時,便命她多多地準備紙錢,也好到自家的田間地頭去燒。

那小娘子雖依令而行,仍難免心中恐懼不已,便喊來了親朋鄰里同去。也有那不知從哪裡聽到了消

(本章未完,請翻頁)

息、看熱鬧不怕事大的閑雜人等,烏泱泱地跑過來了不少。

待小娘子在地頭燒了紙錢。跛腳道人向著暗處喝道:「何方鬼怪,還不快快現身出來!」

話音剛落,見那人身骷髏鬼忽地現出形來,依舊道:「還我錢來!」

眾人見了十分驚恐,那膽小之人更是被嚇得跌坐在了地上。

跛腳老道卻笑道:「你這個放印子錢的貪財鬼,他已連本帶息地還與你了。你們宿怨已解,莫要再擾,快回地府去罷!」

人身骷髏鬼搖了搖頭,又道:「錢不夠花!」

跛腳老道厲聲說道:「你若聽我勸,我便叫人給你修墓築墳,每年清明燒錢給你。你若不聽我勸,膽敢再出來害人,我便叫你魂魄散盡,永世不得翻身!」說罷,念一個「請神」訣,道:「牛頭馬面何在!」

忽然間,兩團黑影從地下竄了出來,一個瓮聲瓮氣、一個嗚嗚哇哇地齊聲說道:「煩煩煩,是哪個又在喚俺!」

跛腳道人大聲斥道:「這鬼怪從地府私自出逃,流連陽間多時,你二人若不嚴加看管,當心我去地府告你們個失職瀆職之罪,到那時少不了受那皮肉之苦!」

那牛頭馬面聽罷,口中唯唯諾諾,忙將那人身骷髏鬼用大鐵鏈鎖住,道一聲:「好說,好說,還請手下留情,告辭!」說罷便押著人頭骷髏鬼消失在黑暗中。

眾人見狀,都伏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齊聲高呼道:「大羅神仙顯靈了!」

跛腳老道交代了小娘子幾句,便大笑而去。

自此便太平無事。當夜,那年輕漢子便能進食,不出半個月,便健壯如初了。

待恢復得差不多了,那年輕漢子便和妻子帶上錢財飯菜來到爛霞寺中,以答謝那跛腳道人。

二人跪地道:「活神仙救命之恩,我吳相南夫婦便是肝腦塗地也不能相報!」

跛腳道人忙扶起二人,笑道:「你二人快快請起!你我有緣,大可不必如此多禮。孔聖人有云: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那錢財險些害了你的性命,趕快收起來罷,切記莫再貪財!至於這飯菜,夫人好手藝,貧道便笑納了!」

從此跛腳老道聲名大噪,來求他占卜禳災之人,有如過江之鯽,整日絡繹不絕。那老道辛勤不輟,但每日只收三十文錢便罷,每人不過一二文,絕不多收,用以支付自己在寺中的伙食開銷。也有那城中大戶,情願慷慨解囊相贈的,都被那老道嚴詞拒絕了。

爛霞寺的僧人見了眼饞,好生羨慕那道人。有個法號尚可的僧人,便到本寺方丈孫不悟的面前挑撥是非。

那孫方丈本是個愛財之人,只因家境貧寒無奈在寺中做了個酒肉和尚。他依了尚可和尚的話,在寺門外設一大功德箱,上面貼一紙條道:「凡進寺者,只收百文。多者不限,多多益善。心誠則靈,勿惜金錢。」又命幾個小和尚日夜嚴加看管。

那跛腳老道見那每日進寺問卜的,家境殷實的居多,貧寒困苦的寥寥,心知其中定有蹊蹺。待他出門來看時,頓時氣炸了肺腑,走上前去一腳將那功德箱踹翻在地上。

看守功德箱的小和尚忙去稟報給了方丈。那方丈聽了,心中憤懣,便帶上了眾徒弟,氣沖沖地前來與跛腳老道理論。

那孫方丈怒道:「你這跛老道十分無禮!我見你可憐,才收留你在寺中借宿,並不收取分文。你卻為何踢倒我的功德箱,豈不是恩將仇報,忘恩負義!」那僧人們聽了,紛紛助言。

跛腳老道冷笑道:「佛道本是一家,衣冠雖有別,修行之理則同。我們修行之人當以慈悲為懷,視錢財如糞土,你卻倒行逆施,設下什麼狗屁『功德箱』大肆斂財,叫那窮困無助之人望而卻步,也不怕壞了你爛霞寺的名聲!」

那孫方丈卻冷笑道:「你說視錢財如糞土,可是你每日都收錢三十文,請問道友是何道理?你收三十文錢可以,我收一百文錢卻不行,難道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貧僧警告你不要在此胡攪蠻纏!」

跛老道被氣得大笑起來,鄙視道:「這常州府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我原以為你們也應是那修行得道的高僧,沒想到竟是一群寡廉鮮恥的無賴!我每天收三十文錢用以果腹,你每人收一百文錢為了發財,還多多益善,又豈能與我相提並論?罷了,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恥於和你等同在一個屋檐之下,貧道就此告辭!」說罷柱了拐杖,起身便走。

那孫方丈又氣又急,氣的是那老道駁了他個啞口無言,急的是只怕這老道一走,便斷了財源。眾徒弟也有氣惱的,也有惋惜的,也有說風涼話的,鬧鬧哄哄亂作一團。

有那機靈的,勸孫方丈道:「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方丈留下那老道,寺中每日還能多些香火。」

那孫方丈聽罷,猶豫了再三,急命人火速追出門去,可哪裡還尋得到那跛腳老道的蹤影。

(本章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仙俠一劍祭紅塵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修真仙俠 仙俠一劍祭紅塵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九卷 憶江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