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替人愁
不知何故,此行他只覺倍感疲憊,即便念動了「臨」字訣,行進中也全無往昔那樣迅捷。
回到家中,已是子時。顧疏桐沒敢驚動爹娘,將布袋放好,便徑自回屋睡覺去了。
顧疏桐甫一卧下,母親張氏已撩簾進來,手中端著一碗熱粥。有歌曰:「母親懷胎十月,慈手抱兒哺乳。子哭子鬧愛撫,孝當思母辛苦。」誠可謂可憐天下父母心,鴉有反哺之義,羊有跪乳之恩,物猶如此,人何以堪!
這一夜顧疏桐睡得十分踏實。他夢見自己和爹爹在山前的草坡上放風箏,那風箏扎得又大又漂亮,爹爹在下面牽著線,他則開心地坐在風箏上隨著風翱翔。風箏飛得很穩,即便在半空中他也全然無懼,就像騎在爹爹的肩頭那樣心安。
次日清晨,在爹娘的追問下,顧疏桐這才將四仙草從布袋中取出,連同昨日上山採藥之事和盤托出。待他說到勇斗黑毛虎時,娘的眼中滿滿的全是擔憂,而爹的心底卻憑添了幾分讚許。
張氏專程趕到鎮上,親手將四仙草交給李郎中。那李郎中看到四味草藥時,驚得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李郎中重新更換了藥方,將四仙草分劑量加到了顧遠山的湯藥中。顧遠山服了那葯,果然感覺通體舒暢了不少,不幾日,他竟能扶床下地了。
顧疏桐上山採藥的消息從李郎中口中傳出來,一傳十,十傳百,不久便傳遍了整個縣城。鄉民得知踏月山中的惡虎已除,無不以手加額,拜謝蒼天。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正當顧家上下歡天喜地之時,那布袋的秘密也隨即泄露出來,由此而引發的一場禍殃,乃是顧疏桐和獨孤小白都始料未及的。此是后話。
原來那日取四仙草時,顧疏桐分明在布袋中又摸到了一串銅錢。他原以為是母親將枕頭底下的錢放回了布袋中,但當他晚上睡覺時,分明見又摸到了那一貫多的銅錢好端端地躺在原處。
其實,張氏也早就發現了這布袋的反常。原來,顧疏桐做苦工掙來的一貫半錢,一家人竟開銷了大半年還未用完。因家中境況捉襟見肘,張氏只道是誠心感動了諸天菩薩,於是神靈臨凡顯聖,發了慈悲來她家中救苦救難,故而她不去多想,更不敢四處張揚。
不只是布袋中的銅錢,便是那四仙草也不例外。顧疏桐上山采來的四仙草,分明已被李郎中炮製切片,用草紙分成了小包包好,待到明日,新鮮藥草竟又填滿了布袋。如此以來,那布袋竟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之效!
然而,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發現這布袋秘密的,卻是不止顧疏桐母子二人!正因如此,一場腥風血雨,即將席捲整個三台村。
這日冬至,半空中正飄著鵝毛大雪,不多時便已瓊樹生花,銀霜遍地了。
賀雙全買好了酒菜,繞了大半個綠柳營,方才來到程同舉的門口,隔著門喊一聲:「程大哥,我來請你喝酒!」。
那程同舉絕非善類,仗著姐夫金萬田在泅陰縣縣衙當差,乃是縣太爺跟前的紅人,便整日里遊手好閒,吃喝嫖賭無所不精,坑蒙拐騙無所不能,凈是些不乾不淨、不三不四的營生。因昨晚賭了一夜,此時那程同舉正在家中睡覺,被這喊叫聲吵醒了,開門卻見賀雙全來請他,便覺十分蹊蹺。
說到請吃請喝,那程同舉是個來者不拒的主,故而酒肉朋友不在少數。他也不多問,鎖好門便跟隨賀雙全一同來到賀雙福家中。二人進屋時,門口那灶台上的大鐵鍋中,一隻大肥鵝已燉得爛熟,滿屋彌散著濃濃的肉香氣。
賀雙福叫內人將肥鵝端上桌來,三人寒暄了幾句,便坐下來推杯換盞,喝酒吃肉。
那程同舉乃是酒壺中的浪子,飯桌上的霸王,深諳其中的門道。酒過三巡,他丟下那啃得精光的鵝腿,抹著油嘴道:「承蒙二位仁兄相邀,小弟自是倍感榮幸!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今日吃了兄長的酒肉,小弟雖不才,甘願效犬馬之勞,便是上刀山、下油鍋,又有何妨!二位兄長但請吩咐。」
賀氏兄弟相視一笑,卻並不答話,只一味地勸著酒。那程同舉見他兄弟遮遮掩掩地不甚爽利,便推來阻去地哪裡還肯再喝。
賀雙福見狀,便向賀雙全使了個眼色。那賀雙全會意,道:「同舉勿疑!聽說賢弟家有一把寶刀,鋒利無比,竟能殺人不沾血。我兄弟二人便想開開眼界,借來把玩幾日,不知同舉可否願意?」
那程同舉眼珠一轉,心知其中有詐,便答道:「兄長哪裡話!二位兄長抬舉我了,一把破刀而已,別說是看,便是送與兄長又有何不可!只是這刀前幾日卻被我那姐夫拿了去,說什麼緝拿盜賊去了。你看你看,好不湊巧!」
賀雙福知他油滑慣了,沒有好處哪裡肯答應,便說道:「竟是如此的不湊巧,為難賢弟了。等捕頭老爺還了刀時,我二人再借不遲。只是這刀也不白借,我兄弟二人願出十貫錢作為答謝,還請同舉多加費心!」
程同舉心道:「我與他二人素無交情來往,況且這賀氏兄弟原本是一毛不拔的角色,今日話語間卻如此慷慨,不知是有意誆我,還是另有隱情。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這兄弟二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我須多套出些話來才好,免得吃虧上當!」
程同舉捧起酒杯,轉動著眼珠道:「我料二位兄長借刀之事非同小可,至於十貫答謝嘛,小弟自然是不敢收。小弟只求二位,
(本章未完,請翻頁)
若真有好事,也請分小弟一杯羹!至於那刀嘛,小弟自會去我姐夫那兒催要。還望仁兄不要相瞞,否則小弟只此一杯,就此告辭!」說罷,將那杯中酒一飲而盡。
賀雙全有意拉他下水,以便假借他姐夫金萬田的權勢,免得日後事發,被那官府追查下來,二人無法脫身。於是那賀雙全便在賀雙福耳邊低語了幾句,順勢道:「這繞來繞去地甚不爽快!我看同舉兄弟也不是外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兄弟二人手上正有一樁買賣,可以賭上身家放手一搏,只是怕同舉兄弟不感興趣,故而不敢煩勞。」
程同舉心中竊喜,起身單膝跪地,起誓道:「今日之事,出於兄長之口,入於小弟之耳,若有半點泄露,甘願死無葬身之地。兄長但說無妨,小弟洗耳恭聽!」
賀雙福忙將他扶起,猛地喝一口酒,道:「不知同舉兄弟可曾聽說過顧遠山?他家中正有一件寶物,可保你我一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程同舉聽罷,心想這賀家二兄弟定是窮瘋了,於是哈哈大笑道:「兄長此言差矣!不瞞二位說,那三台村顧遠山家小弟我也曾光顧過。小弟親眼所見,那顧家真箇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一家人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連身像樣的衣裳都沒有,連我看了都心酸,又哪裡來的什麼寶貝?退一萬步講,即便他家捧著金碗討飯吃,取這碗也只是件小偷小摸之事,又何必向我借刀?」
賀雙全見他全然不信,忙解釋道:「同舉兄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三台村有我一位姑母,與我父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巧得很,我姑母家正是那顧家的左鄰。說來也是可憐,我那姑丈去世得早,姑母不到三十歲便守了寡,膝下又無兒女依靠,僅以家中的兩畝薄田為生,也是個窮困潦倒的主。家父心疼自己的妹子,常令我兄弟勤加照看,砍柴擔水、割草犁地的力氣活一年我二人也不少做。
前幾日,家中置辦了些預備過冬的米面,家父怕姑母挨餓受凍,分了些米面出來,便託人捎話於她。她來我家中取糧時,手中所提的,便是從顧家借來的一個藍色布袋。初借時,那布袋分明空空,哪知第二日裡面竟變出了一貫多銅錢來,一連幾日,那錢好似會下崽一般,取盡便生。前日我姑母來看望家父,親口將此事說與我們兄弟聽。如今她手頭富裕,便是這鵝,也是她帶給我們吃的。如此說來,那布袋豈不是個寶物?」
程同舉聽罷,將信將疑,道:「那便簡單了,叫令姑母昧了那布袋即可,又何苦親自動手?」
賀雙全繼續說道:「怎奈我那姑母是個實誠人,便是昧了他十幾貫錢已然良心不安,又怎肯貪圖那布袋。那顧遠山是個上山打虎的角色,高低也算是條漢子,如今卧病在床,正是下手的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所以要借賢弟寶刀一用,誠可謂:富貴險中求!」
程同舉一則對其二人言語並不十分確信,二則終究是取人性命,難免心中猶豫,故而嘴中只是「啊哦嗯哦」地應付著。
賀雙福看在眼裡,心知不將他逼到絕路,定難成事,便起身拱手道:「我兄弟二人對賢弟乃是赤誠相待!今我三人當效仿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歃血為盟、跪地起誓,若有二心,當萬箭穿心而死!」
那程同舉雖是個浪蕩子,卻也知道事到如今,不答應也得答應,否則有性命之虞。他畢竟算不得好人,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和賀家兄弟商議起計策來。
三人琢磨了大半晌,程同舉才從賀家出來,直奔姐姐程氏家而去。原來他依計來姐姐家討些黑色布匹,做上幾身夜裡偷盜的行頭,以便唱好這台大戲。
程同舉來到姐姐程氏家中討要黑布,只道是做幾身冬衣。孰料他甫一開口,程氏便知他沒安好心,頓時破口大罵起來。程氏眼見他不務正業,丟了父母祖宗的臉面,哪裡還肯將黑布拿給他!
那程同舉是個滾刀肉,被程氏罵了也毫不在意,反口激她道:「你以為我不想學好?你倒是替我給姐夫說說,幫我在衙門裡謀個正經差事啊!他一個堂堂的捕頭,辦這點小事還不是易如反掌?我還是你的親弟弟哩!若不是你們瞧不起我,叫我無事可做,只好自謀生路,卻反倒責怪起我來!」程氏聽了,一時語塞,一屁股坐在床上獨抽泣著生悶氣。
程同舉見了,忙腆著臉湊到程氏的跟前,嬉皮笑臉地說道:「姐姐,我的好姐姐,我的親姐姐,你別生氣嘛!我知道你比咱爹娘都心疼我,都怪我是個混蛋,我不是人,求求你別生氣了好罷!」說罷,還裝腔作勢地往自己的臉上抽了幾嘴巴。
原來那程氏對這個弟弟那是愛之深、恨之切,為了安排他一個差事,不知在金萬田的耳邊吹了多少枕邊風。只是那金萬田卻只是不置可否,讓她也摸不著頭腦。
程氏也不理他,兀自呆坐在一旁。程同舉見她真的生了氣,便搖著程氏的肩膀道:「我的好姐姐,你就別生氣了!哎,我給你講一件新鮮事,保准你沒聽過!」
這真是:任你許下萬般的毒誓,也堵不住漏風的嘴巴。程同舉便將他在賀家的聽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程氏。程氏哪裡肯信,只道是扯謊哄她開心。
程氏終究耐不住程同舉的軟磨硬泡,便去柜子中撿了幾十塊碎布,也不管是紅的、黃的、藍的、白的、黑的一股腦扔給了程同舉,將他打發走了。
晚飯時分,泅陰縣衙大捕頭金萬田退班回到家中,夫人程氏便將
(本章未完,請翻頁)
程同舉所講的故事講給他聽。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程氏只當笑話來講,那金萬田卻是聽在耳中,計上心頭。
次日一早,雪依舊未停,金萬田差人去請妻弟程同舉來家中飲酒。程同舉哪裡享受過這等待遇,不知是福是禍,忙向那差人求教。豈料問了萬千,那人只回了一句,道:「大人說了,公子一去便知!」程同舉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稀里糊塗地跟了過來。
進屋便見擺了一桌的好酒好菜,更讓那程同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金萬田本就看那程同舉不順眼,平日里見到他時,免不了冷言冷語,好話一句也不曾有。而此時的金萬田卻是一反常態,不僅拉著程同舉的手讓到身旁坐了,還給他斟滿了酒。
金萬田熱情異常,反倒讓程同舉手忙腳亂十分地彆扭。程同舉忙問道:「今日有何喜事,姐夫為何擺下這許多酒菜?」
金萬田也自覺失了態,於是定一定神地說道:「同舉,你我是至親,但你所求之事,我卻一直不曾幫上忙。每次見到你時,總覺得心中十分愧疚。你姐姐多次給我說,給你在縣衙謀個正經的差事,怎奈那蘆老父母,又恰恰是個剛正不阿之人,姐夫我使了幾次銀子也沒給你辦成。」
金萬田拿起酒壺,給程同舉斟滿,繼續說道:「昨日恰逢蘆老父母五十大壽,我便命人將一隻百年山參寫了你的名字送上,他見了十分地開心。趁他高興,我便再次舉薦,為你說了不少的好話。沒想到那蘆老父母竟十分賞臉,直誇你乃是少見的才俊,還說人才難得,便一口答應下來,要送你個裡長噹噹哩!蘆老父母當即吩咐了劉主簿上報州府,想必那委任狀不日便到了。同舉啊,你說這算不算好事?」
程同舉大喜,忙舉杯道:「是好事,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姐夫的大恩大德,小弟無以為報。姐夫在上,我先干為敬!」說罷,仰頭便將那酒幹了。
那程氏親自端菜進來,聽聞金萬田所言,自然是眉開眼笑,忙過來給二人斟酒。
程同舉又來敬酒,金萬田按住他的手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先不說謝字。只是你今後若發達了,不要忘記了你的姐姐和姐夫啊!」
程同舉立即向天發誓道:「我的親姐夫啊!若沒有你的恩德,哪有小弟我的今天。蒼天在上,我程同舉若知恩不報,天打雷轟!」
金萬田見狀,忙給他添了個滿杯,道:「我只是隨口一說,你便當真了。今天大喜的日子,發得什麼毒誓!來來來,賢弟今日多飲幾杯,不醉不歸!」
兩人從清晨一直喝到掌燈。那程氏也是高興,陪著二人喝了不少。婦人酒量小,待她漸覺困頓,便叫丫鬟扶著回屋歇息去了。
那程同舉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已然喝了幾十杯,若換做他日,早就醉倒了。今日喝了大半天,卻依舊「親姐夫」、「姐夫親」地叫著,頻頻舉杯。
又過了個把時辰,金萬田見程同舉已醉,便趁著四下無人,向他問起了賀氏兄弟所講之事。那程同舉說話雖已顛三倒四,但依然將三人的謀划說了個清清楚楚。
夜至子時,白虎寨中依舊燈火通明,火盆、火把映紅了半邊天。寨主鐵老大高坐堂上,一幫兄弟列坐兩旁,眾人喝酒吃肉,十分快活。
忽然一人上前來報:「寨主,門外有人來見,只說是個故人,寨主一看此物便知。」說罷,遞上來一個令牌。
鐵老大拿起令牌仔細端詳片刻,忙起身道:「快請!」
那來人健步走上堂來,只見他一身黑衣褲,外披一領黑色斗篷,紗巾遮了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來。
鐵老大下堂來迎,拱手道:「不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黑衣人似乎身份頗高,舉止傲慢,並不還禮,只亮著嗓門道:「免了!我這裡有一宗買賣,只來問問你有沒有興趣。」
鐵老大問道:「需要我弟兄做什麼?」
黑衣人低聲道:「血洗三台村。」
鐵老大一怔,旋即冷笑道:「這十餘年來,我們兄弟屢次被你差遣,從不過問是非,做事乾淨利落,也算是盡心竭力。只是這答應下的好處,到頭來卻是沒有撈著過分毫。不知此次是否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黑衣人歪著頭道:「你這人目光忒短淺,我保你兄弟們十年平安,難道不是好處?此次事成,最不濟也可保舉你做個千夫長;倘若遂意,便是那州府將軍也是你的。你兄弟們日後踏上仕途,榮華富貴自然享受不盡!」
鐵老大笑道:「莫拿老夫開玩笑罷!」
黑衣人冷笑道:「玩笑不玩笑,你心裡明白!我已請兵兩千剿匪,料想半月之內即到。若不聽我調遣,第一個滅的就是你白虎寨!」
堂中眾人聽罷,一時嘩然,一齊對黑衣人拔刀相向。
鐵老大臉皮瞬時僵硬,道:「莫來唬我,你有何憑據?」
黑衣人冷冷地說道:「令牌即是憑據!路分兩條,怎麼走,請你好自為之!」
鐵老道沉思半晌,道:「何時動手?」
黑衣人聽了,走到門口,望著天色說道:「明日此時!」說罷,便翻身上馬,轉眼已消失在風雪中。
鐵老大此時方向門外高喊了一聲:「不送!」這一聲好似晴空炸雷,在堂中久久地回蕩不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