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天機引原名蘇懷瑾,曾為鬼醫首徒。
自數百年前鬼醫叛逃后,蘇懷瑾沒多時也失去下落。
當年不少人猜測或許是被正清宗暗中清理門戶撩,卻不料數百年後再聽到他的消息,竟伴隨著世家多位長老暴斃的噩耗。
咒殺與尋常手段不同,利用的是因果願力,因此極難防備。
天機引一出手便擊殺數位元嬰修士,凶名從此響徹中州。
前有魔界戰場連年葬送精英弟子,後有天機引暗中咒殺世家長老,中州這些年可謂是腹背受敵,而今終於能從前線戰場脫身,自然要掘地三尺將天機引找出來。
按陸和鈴一貫的作風,這種消息原是不應當輕易給出去的。世家將天機引視為骨中釘眼中刺,一旦追擊失敗,必然會大力追查是從何處走漏的消息。
但或許是早年留下的那點天真作祟,她仍願意賭一把,押鍾妙能為中州帶來新的變局。
鍾妙皺眉想了片刻:「天機引所用因果願力最是善於躲藏,之前不是還毫無消息么,怎麼忽然間被世家找到。」
陸和鈴嘆了口氣:「因為正清宗下場了。」
正清宗?正清宗怎麼會摻合進這件事來?
要知道正清宗那是出了名的「不問世事」,受香火時廣納眾生,有戰事時莫問紅塵,主動追殺一個以咒殺見長的修士?犯不著啊。
「說是正清宗內有個長老死了,他們懷疑是天機引下的手,」陸和鈴冷笑一聲,「當年的事我也查到過一些,不過是做賊心虛。」
蘇懷瑾真正的身份在中州高層間是個不能說的秘密,衍星樓已經葬在故紙堆深處,一個該死而未死的少主自然還是死透了更好。
鍾妙想通其中關鍵,面色微沉。
中州在魔界耗了五年卻一無所獲,如今正是火急火燎要找個筏子下台階的時候,沒什麼勢力又名聲頗大的天機引正是最好的選擇。
但當真會有這等好事?
鍾妙並不相信。
多年相處下來,鍾妙早清楚蘇懷瑾此人是何等心黑手狠。
他從前抱著開玩笑的心態就能將鍾妙逗得團團轉,如今用了全力對付敵人卻被輕易找到?也只有被逼急了的世家才會信。
她心知陸和鈴能將這個消息泄露給她所負風險巨大,此時情況緊急,也顧不上多說什麼,抽取願力編織為一枚發簪要她戴好。
中州恐有大變。
酒是喝不成了,鍾妙當晚折返魔界。
正殿空無一人,順著氣息找過去,魔君竟然在鬼醫的院子里。
這兩人平日里不過看在鍾妙的份上勉強表面過得去而已,也不知湊在一起做些什麼。
鍾妙來得匆忙,也沒掩蓋聲響,落地時只聽見魔君說了句「你可以仔細考慮考慮」。
「考慮什麼?」她左右看了兩眼,「打擾你們了么?」
這兩人神情都有些不對,鬼醫面上難得有些忐忑與不安,魔君瞧著卻很是氣定神閑,見鍾妙來了都努力端出副平常慣用的表情,反倒叫鍾妙越看越覺得古怪。
「沒什麼的,老師,」魔君笑眯眯看著她,「老師今天回來好早,不喝酒了么?」
有營救師兄這麼件十萬火急的事在前頭,所有的事都要向後排排,鍾妙沒空去考慮他們到底在討論什麼,直接朝柳岐山伸手。
「柳先生,你大徒弟恐怕要遭難了,你可有什麼他貼身用過的東西?我這就去救他。」
徒弟這些年做過的事,柳岐山自然很有耳聞。
能不知道么?這小子的聲勢比他當年可大多了,開場擊殺陸家數位長老,被人追殺時卻又遍尋不著,旁人還以為他死了,數月後卻又再次擊殺謝家長老。
就這麼一輪一輪的殺過去,數目還平均得很,愣是殺了數年才將世家逼到極點。
柳岐山自己還有追殺要躲,對蘇懷瑾實在有心無力,卻不知這位劍修又是何時與徒弟有的淵源,竟願意淌這趟渾水。
鬼醫自儲物戒中摸索一番,拿出柄劍。
「這是我徒弟從前用過的劍,你看看能不能用?」
鍾妙認得這柄劍。
蘇懷瑾當年號稱劍陣雙絕,於劍修一途也算天賦卓絕,鍾妙年幼時許多次陷入險境,都是師兄拿著這柄劍將她救出來。
不過是換了個世界線,師兄改行做法修也就算了,怎麼連星魄劍都不要了?
鍾妙將劍接在手裡,心中酸澀難平。
如今找到師兄最要緊,她閉了閉眼,一伸手揪住魔君后領。
魔君正想溜號,他方才一聽天機引被人找到就知大事不妙,準備先悄悄的溜走掃一掃尾巴,奈何鍾妙出手如電。
「老師可是有什麼事嗎?」魔君熟練裝傻,「救人要緊,我明日的練字課不著急的。」
鍾妙微微一笑:「正是救人要緊,我看你那魔氣漩渦很是好用,不如現在也拿來用用?」
此時,十萬大山深處。
作為中州的荒蕪邊遠之地,十萬大山一向在流言中擔任著許多重任。
譬如殺人奪寶后的埋屍銷贓,來源不明的血親後代,難以診治的種種病症……凡是解釋不清的灰色產物,統統可以往十萬大山上套。
即使修真界發展到今日,對十萬大山的探索仍然不到十之一二,其中有靈植至寶等待發掘,亦有險境環生奪人性命,能通過探險暴富的不過少數,更多的則是埋骨於叢林深處。
自中州與魔界開戰以來,每年向十萬大山的狩獵活動也停了,只有零星幾個周邊村落的原住民偶爾會進山採摘藥材換錢。
然而今日,森林中卻久違地掀起陣陣人聲。
穿著宗門服飾的弟子以十人為一組在樹林中掃蕩,不時有靈果掉落,叢林中的小動物望風而逃,被貪玩的弟子偷偷捉進靈獸袋。
有個圓臉弟子將靈獸袋悄悄放好,低聲問師兄:「師兄,我們今日是來做什麼的?你有聽到什麼風聲嗎?」
被喚為師兄的是個瘦高個,他瞧著成熟許多,金丹修為,在一堆築基期小孩中也勉強能撐一撐場面了。
他搖搖頭,示意師弟師妹們注意警戒。
掌教帶他們出來時只說是外出歷練,但如今大部分金丹以上的弟子都還在回撤途中,只有他和幾個最近突破金丹的能一同外出。
帶著一堆子築基期弟子往十萬大山跑,這算哪門子歷練?
然而正清宗規矩森嚴,即使他心中有所疑慮也不能開口詢問,只能暗自加強戒備。
方才問話的弟子年紀不到十五,還是天真愛玩的時候,沒多久就將師兄的叮囑拋之腦後,又伸手去夠樹上的靈果。
這些靈果從前在宗門中都是嫡傳弟子才能吃到的好東西,小孩子嘴饞,難得有機會自然要吃個痛快。
師兄剛要喊他洗過再吃,卻見這小孩將果子拿在手中,不知為何忽然定著不動了。
瘦高男修下意識就想上前去看,但多年曆練得出的直覺制止了他,就晚上這麼一步,那小弟子竟從握住果子的指尖泛起了深灰色。
只是幾個眨眼的功夫,方才還會跳會笑的小孩就變作了石像。
男修大駭之下後退數步,回過神來立刻警告其他弟子放下果子,然而還是有數個弟子已經咽了下去。
奇怪的是,變作石像的只有這麼一個,聽到師兄的斥責后,幾個孩子甚至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掌教師叔很快上前查看情況。
「不是什麼大事,」他說,「大家不必過於驚慌,不過是被蛇咬了一口,送到後方讓醫修診治一二就好。」
當真只是蛇么?
此事難以對證,樹林中草叢旺盛,掌教完全可以說是方才的動靜將蛇嚇跑了,男修驚疑不定地望著師弟被抬去後方,背後卻漸漸滲出一層冷汗。
「真無情,是不是?正道修士就是這副樣子。」
魔君輕笑著,點了點不遠處被拋進湖中的石像。
從鐘山到十萬大山的距離實在太遠,沒了山君廟幫助,想要一夜間從大陸最南穿梭到大陸最北堪稱痴心妄想。
好在有魔君這麼個本土神明在,兩人靠著魔氣漩渦的牽引才順利於天亮前抵達。
鍾妙頭一回使用魔氣漩渦,噁心得說不出話,捂著臉緩了緩才勉強開口:「我代表中州將正清宗開除正道。」
修士看不分明,神明卻能瞧清緣由,方才那小弟子並非被蛇咬傷,而是中了一種名為桃代李僵的巫術。
一旦觸碰某種指定物品,便能瞬時間將受術目標與石像或草人替換,原本是用來代替施術者承擔傷害的巫術,卻被人開發出這種類似傳送的奇怪用法。
師兄果然在此處。
方才那個小弟子多半已經被傳送進某個暗室,性命應當暫且無慮,鍾妙並不著急去救。
比起這個,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若是普通找人,就算知道是在十萬大山中,必然也要費一番功夫走走錯路,這群人卻像是跟隨著什麼指針一般,上來直接走進了師兄布下的陷阱。
他們一定有什麼能夠準確追蹤的法器在身上,鍾妙決心再等一等,直接釜底抽薪將那法器找出來偷走。
這座叢林中處處都是術法觸發點,巫術講究等價交換,若是傳送幾個築基期小弟子自然無礙,要是鍾妙也觸發了巫術,恐怕反噬能將師兄的力量抽干。
她只能拉著魔君小心行走在半空中,不時還要低頭瞧瞧下頭的弟子們在做些什麼。
走著走著,忽然與另一行人打了個照面。
那是幾個坐在雲輦上的元嬰修士,手中拿著個古怪的星盤,不時低聲說些什麼,猛一抬頭撞見他們,頓時大驚。
鍾妙沒等他們發出訊息就施法將玉符與星盤都勾了回來,魔君顯然很懂流程,上前一步直接動手。
驚愕還未從這群修士的面上褪去,頭顱已經砸進下方的人群中。
林中登時大亂。
星盤一入鍾妙手中就摺疊為最基礎的形狀,竟是主世界線中師兄最愛把玩的乾坤棋盤。
乾坤棋盤是衍星樓世代相傳的秘寶,唯有直系血脈才能將其開啟,不知多少次伴隨著衍星樓樓主力挽狂瀾,如今落在賊子手中,反而成了追捕衍星樓後人的利器。
她沉沉注視著星盤上流動的血跡,心中怒火升騰。
魔君最愛看她發怒的模樣,要他說,鍾妙守著的正道實在太無趣了些,拘著她這也不做那也不做,倒不如與他一同做了魔修快活。
他心中暗喜,慫恿道:「竟用這樣惡毒的手段!我這就替老師將他們殺了乾淨!」
鍾妙收起星盤,面色淡淡:「不必,我向來不與孩子置氣,別做什麼多餘的事,你只管逃就是了。」
魔君行走世間這麼多年,從來只有別人望著他逃的份,哪裡有他逃跑的道理?何況這不過是群元嬰,抬抬手就能殺掉的東西……
然而鍾妙只盯著他瞧了一眼,魔君撇撇嘴,到底還是應下了。
真見鬼!他為什麼就這麼聽她的話?
眼見著不遠處追捕的人來了,再一看,鍾妙早就沒了影子。魔君心中憤憤,只能做出副努力逃竄的樣子朝反方向縱身而去。
另一端,鍾妙已深入林海之中。
如今到了這個地步,再束手束腳就毫無必要,她能從血液中察覺到師兄的狀況並不很好,也不知正清宗是什麼時候存下的東西。
鍾妙不相信正清宗有這樣的好心替師兄掩蓋蹤跡多年……多半是想養大了獨吞,卻沒想到兩個世界都冒出自己這麼個變數。
鍾妙再一次凝神展開願力,終於在某一處山洞聽見迴音。
眼下弟子大亂,實力較強的一批都追捕魔君而去,正是她打撈師兄的好時候。
確認四下無人,鍾妙輕輕落在洞口,向下奔去。
洞穴最深處。
天機引渾身是血地仰躺在法陣中央,望著滿室符文出神。
他從前也曾有過一段錦衣玉食的日子。
作為窺探天機的代價,衍星樓每一代都只有一子。
他自睜眼起就註定要成為下一任樓主,母親對他千嬌百寵,父親也從不苛責,所有人都縱著他,除了在德行上對他嚴加要求,想玩的想用的從來沒有得不到滿足。
他那時弄不明白,看著其他勢力的少主都困在家中苦學,他卻能四處玩耍,又聽了小人嚼舌根,還以為是父母覺得自己不堪造就,這才沒對他有什麼要求。
受慣了寵愛的孩子藏不住心思,強忍著眼淚去問,卻聽父親笑道:「人生路長,你將來有的是機會吃苦頭,難得做幾年孩子,有什麼好著急的?」
母親笑他傻氣,又安慰說赤子心性也沒什麼不好,後面還說了些什麼他已記不清了,只記得父母將手掌搭在他肩上,兩人悄悄的說些笑語。
數百年後,他還能想起那天籠罩在父母臉上的霞光,就像今日一般溫柔。
黃昏穿過最高處的氣窗落下,照亮一室血跡。
石壁上釘滿紙張,猩紅棉線如蛛網般交織纏繞在無數畫像與姓名間,在棉線的末端,是一處深深血池。
衍星樓血脈給了他一身勘破天機的天賦,卻沒能被拿去用來拯救蒼生,反而被拿來奪人性命。
若是父母知道,想必也會對他很失望吧。
然而他就連咒殺也做不好。
衍星樓遺世獨立許久,又有這樣令人不安的預知能力,各大勢力早就心生忌憚,一朝覆滅,仇人的姓名竟能寫滿整整一牆。就算他捨棄一切去學了咒殺之術,能殺掉的仍不過是十之二三。
他今早醒來就有所預感,占卜時卻一無所獲。
也許染上血跡的雙手已經不再適合握住龜甲,也許他的命運本就被迷霧遮掩。
但無論如何,都會在今日得到終結。
猩紅血色順著棉線上升,纏繞住一個又一個姓名,法陣最中央,天機引笑著念出詛咒。
「我願獻出一切神魂血肉,萬劫不復,換諸君烈焰灼心,共赴黃泉。」
法陣激活。
黑光衝天而起。
鯤鵬岸。
陸家長老正催促著門下修士速速渡河。
他十天前就接到家主密令,要求他們迅速折返,但這近萬數的私軍哪裡是說折返就折返的?
五年前出征時還以為自己領了個肥差,如今魔界沒打下來,人手又折損了,本想著路過些小門派打打秋風,奈何催得太急,還不知道回去要怎麼把賬面平了。
他心中煩悶,忍不住同徒弟抱怨:「你說這算什麼事?不就是死了個陸修文嘛?我知道他是二公子,但這面子也忒大了!」
他沒聽見慣常的應和聲,卻見徒弟指著他驚駭大叫。
陸長老向面上一抹,竟是滿手血跡。
黑色火焰自血中升起,旁觀者無一人敢靠近,只望著慘叫漸漸微弱下去,留一具焦黑人形。
正清宗。
謝長老把玩著手中核桃,心下不安。
搜捕的弟子已去了三日,如今仍無訊息返回,若不能趁此機會將此子殺滅,將來若是成了氣候,後果不堪設想。
他指尖一抖,竟將核桃捏得粉碎。
謝長老心中不安更甚,這不安漸漸變作一種焦灼,彷彿心中有火焰灼燒。
不……或許不是彷彿。
無數慘叫與咒罵在中州各處響起,死去的魂靈化為黑色怨氣,盤旋於洞穴半空。
終於,最後一點火光熄滅,怨念凝成的巨蛇俯衝而下。
為了完成詛咒,他已放干一身血液,必然無法扛過這一次反噬。
死之將至,天機引卻發出數百年來最痛快的大笑。
然而一隻潔白的手擋在他眼前。
潰散的怨念中,有誰輕輕俯身看他。
「師兄?」
作者有話說:
鍾妙:關於我一來就發現師兄快把自己搞死這件事。
按照西方神秘學的概念,詛咒他人要承受三倍反噬,所以說大家還是,犯不著嗷犯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