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容秀被關在小隔間里,門口站了兩個小太監。

清晨和煦的光透過窗戶紙上的破洞,照了一束進來。

她獨坐在一張廢棄的椅子上,趁這個時間想了想,今日這一出,怎麼會這麼巧,被陛下撞見了呢?

恰巧今日又是乾爹休沐的日子,不在陛下身邊當差。

容秀內心自嘲,她大意了,在朝露殿待了十年都沒遇到陛下,如今湊巧的事兒都能扎出堆來,先是挑破了與太後有所糾葛,后又被發覺在朝露殿隱身多年,而平時卻安排在長寧殿侍候,想想都覺得詭異。

齊正安怕是等這個機會,等了好久了吧,他是算準了如今這時機她縱然有千張嘴,都說不清了,而他真正的目的,會是什麼呢?

她心裡一番思索,隱隱有一個猜想。

不過現下最要緊的,不是齊正安,而是陛下這一關。

陛下對她明顯是存疑了,不然也不會讓她解釋,但解釋什麼卻又沒說,這不得不讓容秀在心裡一番盲猜。

解釋為何會與太后認識?她與延壽宮之間是什麼關係?

還是解釋為什麼來了長寧殿?卻又出現在了朝露殿里?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該從何解釋,又如何去解釋呢?

「碰」一聲,打斷了容秀的思緒。

門口進來一個小太監,說:「姑娘,請隨奴才走吧。」

容秀這才發覺,她已經在這個小屋子裡,待了近兩個時辰了。

走到主殿,不過就幾步路的腳程,門外侍立的齊正安,見了容秀,皮笑肉不笑的,說:「容姑娘不愧是秦公公一手調教起來的宮女,瞧瞧這份氣定神閑,好生讓人佩服啊。」

容秀掠過他一眼,提著裙子上了台階,站得與齊正安一般高,欠身行禮,說:「齊公公笑臉相迎,是不是高興得太早了?」

齊正安睥睨她一眼,說:「容姑娘還是早些進去的好,跟我在這磨嘰,白耽誤功夫。」

容秀理著自己的衣裙,說:「齊公公別急啊,這橫豎都是一刀,奴婢有什麼好怕的,倒是齊公公你,該好好想想,奴婢若是能從裡面毫髮無傷的出來,齊公公的好日子,是不是就到頭了?」

這話倒像是刺激了齊正安一下,他臉上有些壓抑的猙獰,嗤笑著低聲說:「如今是天王老子來了,都救不了你。」

容秀笑了笑,留給齊正安一個後腦勺,「那我們就走著瞧吧。」

她深吸一口氣,梳理了思緒,推門而進,裡面淡悠悠的散發著檀木香,繞過一丈屏風,掀開小門帘,陛下著常服,正在案幾前看著奏本。

瞧她走近,皇帝手中的硃砂筆輕輕勾了一下奏本。

容秀跪在地上行禮,「奴婢叩見陛下。」

容秀察覺背脊上威嚴的壓力,心裡不禁一緊。

皇帝目不轉睛的看著奏本,面色森嚴,說:「可想好了?」

容秀緩緩直起腰身,垂著頭,說:「回陛下的話,奴婢愚鈍,實在揣測不出聖意。」

皇帝抬眼看著她,臉上不露神色,說:「那便是沒想好了,既然你無話可說,那就傳庭杖吧,朕沒那麼多耐心。」

小門帘外的太監們聽著要傳庭杖,便進來想要拿人。

容秀立馬仰起頭,看著陛下,說:「陛下,奴婢是真的不敢妄加揣測聖意,故此奴婢要說的,可能並非陛下想要知道的。」

皇帝冷眼橫過進來的兩個小太監,說:「都出去,到屋外侯著。」

兩個小太監噤若寒蟬,弓著背走了出去。

屋內安靜,外面冷風吹動窗檯的聲音清晰可見。

「說說看吧,是不是朕想知道的,等你說完了,你就知道了。」

容秀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娓娓道來:「此事說來話長,奴婢撿著要緊的說吧。」

「從奴婢有記憶開始,奴婢就生活在宮裡了,可原本,奴婢是從宮外撿來的孩子。」

「十六年前,陛下東巡,穆山祭天大典,穆山腳下,奴婢尚在襁褓中,被人扔在一家農舍外,當時那家農舍里,住的是宮裡來的人。」

皇帝回想,十六年前,他初登寶座,政局不穩,江山動蕩,為了安撫百姓以興國策,他才會去穆山祭天祈福,說來也巧,那一天正直大雪,祭天以後,雪突然就停了,百姓都說,這是一年的好兆頭,而那一年也正如這個好兆頭,五穀豐登,邊關安寧,朝局安穩。

「那一天,雪剛停,農家人出門掃雪,發現了棄嬰,據說請了大夫來看,大夫瞧那嬰兒冰冰冷冷的,沒有一絲生氣兒,認準了棄嬰沒救了,是那宮人心軟,把這棄嬰從鬼門關里救了回來。」

乾爹花了多大的了力氣把她救回來,她自是不知道,但是有位小太醫曾經偷偷告訴過她,乾爹肺腑入寒,一入冬就會咳嗽,像是年輕時得的病症,未曾好好保養過,所以才烙下病根的。

大概,是與她有些關係吧。

容秀淡淡一笑,繼續說:「棄嬰就是奴婢,而宮人,便是如今的秦公公。」

「農家人都說奴婢是個命硬的,這種人,生來就是克人的,不然也不會被人扔在雪地里自生自滅,可秦公公誰的話都沒聽,把奴婢帶回了宮。」

乾爹給了她睜眼看世間萬物的機會,給了她命,給了她現在的一切。

「可奴婢好歹是個女娃,秦公公若是帶著,到底是不好的,所以就將奴婢送去了秦公公的姐姐,也就是當時延壽宮掌事大宮女……秦如憶那兒。」

自此,她便一直生活在延壽宮裡。

似是想到什麼,容秀片刻出了神,又低聲道:「一直到奴婢六歲,秦姑姑驟然離世,奴婢便又回到秦公公身邊,那時的秦公公,已經在朝露殿做事了,所以奴婢,也跟隨著在朝露殿里,直到現在。」

兜兜轉轉的命運,曲曲折折的故事,前因與後果,講的清清楚楚,皇帝也聽的明明白白。

「而奴婢為何會出現在長寧殿里,是因為太後娘娘的緣故。」

「秦公公得到太後娘娘回宮的消息,他怕太後娘娘藉由奴婢與延壽宮的關係招奴婢過去,好借奴婢來挾制他,到那時,怕是要陷入兩難之境。」

「故此奴婢自請來了長寧殿,想沾點陛下的光,來躲一時之禍。本來一切都好好的,誰知前些時候陛下突然杖斃侍候茶水的宮女,把那些宮女太監們嚇的跟個小雞仔似的,萬般無奈,只好由奴婢來頂上。」

皇帝皺了皺眉頭,說:「朕聽你這意思,是賴朕的不是,若不是朕打死了宮女,也輪不上你來侍候,你若不來侍候,也不會在夜宴時被太后認出來,更不會在大清早的時候與朕在朝露殿里撞上,若不是朕打死了宮女,你還能如同在朝露殿一般,在這長寧殿里也隱個十年八年的?」

是啊,她本來也有藏個幾年的打算。

皇帝被她輕輕點了點頭給氣笑了,說:「好呀,前頭做了那麼多鋪墊,就為了把這錯都歸到朕的頭上來,這最終倒是朕的不是了,容秀,誰給你的膽子!」

容秀神色一變,她什麼時候說是這個意思啦!

她連忙搖著頭說:「不是,陛下,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是想說,宮裡的宮女太監眾多,哪怕……哪怕是在長寧殿侍候的,也有一生都未見過陛下聖顏的人啊,更……更何況是……奴婢呢。」

她剛才做了什麼,陛下怎的突然就發火了呢!

皇帝冷眼一掃,說:「那你為何一開始見到朕不解釋,你呆在朕身邊有那麼多機會你也不解釋,如此居心叵測,朕看你是一開始就沒打算說,故意隱瞞。」

容秀內心翻滾,沒錯,我就是故意隱瞞,但是我堅決不會承認的,陛下您就死了這條心吧,啊,放過我吧。

容秀似是急紅了眼,說:「不是的陛下!陛下日理萬機,奴婢這等小事又怎敢叨擾陛下呢。」

「啪!」

皇帝拍案而起,大怒:「你怎麼說都有理了你!」

容秀自知現下不可多言狡辯,裝似驚恐伏地,心裡卻稍稍安心,暗自鬆了一口氣,她把腦袋藏在臂彎里,心思百轉千回。

陛下此刻勃然大怒不是因為她的解釋,而是因為她的狡辯。

解釋的是她與太后,與秦如海,甚至與長寧殿的關係,而狡辯的卻是隱瞞之過。

陛下這般避重就輕,恰好說明,她的一番解釋,如了陛下的心。

皇帝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透著幽光,他呼出一口濁氣,平復了心情,說:「你這般解釋,也算勉強過關,不過嘛……」

「還有一事,你若是能解決,這個門,你便能出的去。」

容秀聽了這話,愣出神,莫非這後面的話,才是重頭戲?

容秀提起十二分精神,連眼珠子都不敢亂動,說:「能為陛下分憂,是奴婢的榮幸。」

皇帝抿了一口茶水,拿起手上的摺子,說:「你想一個辦法,既能名正言順的把齊正安從現在的位子上摘下來,又不能給他安任何罪名,畢竟他明面上,也沒什麼過錯。」

皇帝抖了抖手裡的摺子,繼續說:「朕看完這本摺子,就要聽你的答覆,你好好想想吧。」

容秀跪在下首,皺了皺眉頭,腦子裡快速轉起來。

齊正安以前是她乾爹的副手,如今得到陛下垂青才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倒不是說他有多厲害,而是陛下,想要利用他來制衡乾爹。

因此齊正安輕易是動不得的,乾爹有時候也需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與其說是在保全他,不如說是在保全自己。

但就剛才陛下的意思,齊正安,已經是一顆廢棋了?

要除掉齊正安,卻又不給他定罪,這不是自相矛盾么?

容秀心裡實在捉摸不透皇帝的意圖,眼瞅著皇帝快看完了,心裡頓時著急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也就一盞茶的功夫。

「怎麼樣,想好了?」

皇帝平淡的語氣,卻攥著人的生死。

容秀直起身板兒,瞄見皇帝放下摺子,說道:「回陛下的話,齊公公可是在奴婢等一眾宮人眼中,最是和善的,聽說,齊公公為人也極為孝順,想來家中父母有個病痛什麼的,定是要伴父母左右侍疾的。」

皇帝看著她撒起謊來泰然自若,輕笑著,說:「那你可能要失望了,齊正安孑然一身,沒有父母手足,看來你對這後宮人事,知之甚少啊。」

容秀回敬一笑,說:「陛下說的極是,齊公公確實沒什麼親人,但是……」

「齊公公與上一任丹青國手董世茂,是師徒。」

董世茂?

皇帝思索一番,先帝喜愛詩書畫卷,曾經極為重用一位丹青高手,好像,是叫董世茂吧。

不過……

「這件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據朕所知,董世茂已經死了吧,你又如何證明他們的關係呢。」

容秀跪的端正,一一答道:「董世茂有一子侄名董溪嵐,大概三年前,董溪嵐名落孫山,在快要身無分文,走頭無路之時,在京中散播董世茂曾有一徒弟,是宮裡有地位的公公,而他,謊稱自己手裡有一封認親的書信。」

「董溪嵐知道自己的手伸不進皇宮,所以,想要借書信一事,把這個『徒弟』引出來。」

「董溪嵐的確有些小聰明,他如願的見到了『徒弟』,之後,便消失。」

「巧就巧在,在他消失之前,給過和自己相好的琴妓一串紅玉髓手串,幾月之後,琴妓被人殺害,她死的時候,手上正帶著這手串。」

琴妓被殺一案,是名動昊京城的一件醜聞,京中好幾家名門世家牽涉其中,這一個案子,被世家們合力壓了下去,當然,這便是后話了。

「想來詔獄的人,到現在都還沒有追查到這個手串真正的主人。」

因為跟手串有關的董溪嵐已經消失了,這個手串到底來自於哪裡,無從得知,當然,還有一點,這手串並不是那件案子的重點。

故事講到這裡,總該有一個結尾了。

「一年前,幾名小侍衛與小太監私賭,侍衛輸了一串紅玉髓手串給太監,那個太監覺得這手串價值不菲,故想藉手串給自己通融關係,手串一再轉手,到了秦公公手裡,秦公公瞧這手串好看,便送給了奴婢。」

「奴婢那段時日經常帶在手上,突然有一日,一位公公說奴婢偷了他的手串,幾經查問才知道,原來這手串是一對,一串到了奴婢手裡,一串是三年前齊公公賞給手底下的公公。」

「本來嘛,賞賜這些東西也不奇怪,但沒過多久,那位說奴婢偷東西的公公,被杖斃了。」

「奴婢也只是好奇,便順藤摸瓜,一路查下去,才弄清楚了這手串的來龍去脈。」

皇帝聽了她講的這個故事,皇帝心下頓生疑慮,若確有其事,那齊正安便是與前朝有所糾葛。

皇帝說道:「說來說去,你沒有直接的證據指向,齊正安就是這個徒弟。」

容秀面容清冷,眼神堅定的凝視皇帝,說:「陛下,奴婢願意用性命擔保。」

她懷疑齊正安是徒弟,是有理由的,在她與齊正安的對話中,讓她隱隱覺得,齊正安對置她於死地有著很深的執念。

「董世茂夫妻二人均已病故,且二人沒有子嗣,那麼身為徒弟的齊公公,既沒有行弔唁恩師之職,又沒有行祭拜恩師之責,想來他心中,定是有所歉疚的。」

皇帝眯了眯眼,眼底旋著漩渦,調笑著說:「你倒是屈才了,廷尉丞的位子該給你來坐,你理得比他們都清楚。」

皇帝言下之意,是她手伸得太長了。

容秀叩首,說:「是奴婢之過,奴婢甘願受罰。」

皇帝心裡多少覺得有些意外,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心思如她的能力一樣大膽。

他從龍椅上起身,活泛身子,走到窗檯邊,覆手侍弄羅漢松,說:「起來吧,朕記得沒錯的話,你在暗中料理皇后的事情。」

容秀聞言起身,答是。

「既然秦如海交到了你的手上,但願你也能將這件事情,處理好。」

她看了一眼皇帝孤寂的背影,明白了陛下已經放過她了。

「奴婢儘力而為。」

「就按照你的意思,讓齊正安,守墓去吧,而你,暫代齊正安之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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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起宮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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