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第8章 第8章

少年目若朗星,言畢轉瞬神采又消逝了。

「我忘了,阿娘素來不愛人鬧。」

「其實……其實不過是弓馬上的指點,無甚看的,去不去也無關緊要。」

裴鶴年支吾其詞,面色微窘,聲音也低沉下去。

實在是見到母親太過感奮,一時沒想起母親身處后宅十年如一日,未曾有過一日插手他們的起居和課業。深知不該提這種要求惹母親煩心,又忍不住眼含期許,企盼得到哪怕一次慈寵。

神清骨秀的少年目光拘謹了片刻,似是習慣了這樣的場面,故作輕鬆地一笑。

但帷裳落下之隙,蘇星回分明窺到了深藏眼底的黯然,不禁心如針刺。先才他和同窗朋儕交遊,臉上的笑容真誠而明亮,整個人意氣風發,從容自如,立於人群十足耀眼,獨在對她時百般揣摩。

須臾聽到他在外催促廝兒回程,蘇星回猛然回神,挑起車衣往外望,裴鶴年已在馬上聳韁待行。

朔風忽起,吹得人眼酸脹,裴鶴年撥馬倚來窗邊,恰是為她擋去風寒。

「阿娘的腿疾有緩解嗎?白雪庵那裡連紅梅也難產。」

少年在車外說話,清潤的聲音徐徐入耳,「兒子慚愧,還未和阿娘同路而行。」

蘇星回想起他在牢獄里忍辱含垢的情形,眼圈漸紅。

他不去白雪庵,怎知白雪庵前數樹紅梅,卻因極寒難綻放。

車馬轆轆駛出了長街,駛入鱗次櫛比的住宅,天邊層疊的青霞依稀散去了,衙門適時擂起閉門鼓,急催的六百鼓聲催人急行,沿路的里坊將要在鼓閉之後關閉。

天色見了晚,車馬停下,裴鶴年服侍母親下車入庭,形色倉促亦不忘禮數周全,叫人先去備茶飯,他扶母親回房去歇息。

蘇星回擦去念奴嘴邊沾到的糖霜,擺手道:「功課要緊,你還是先去見你阿耶。至於先前你問阿娘的話,阿娘換了衣裳就來。」

裴鶴年沒想到她會應承,喜見於色地拜了拜,喚上一個雙角小幺就徑直奔書房去。

蘇星回更換了燕居服出來,庭閾暮色深沉,吹起了晚風,蘭楫捧上手爐,叫人掌來紅紗燈,陪同她步入長廊。

路上蘇星回問起兩個兒子的起居和飲食。知道她起興要去書房,蘭楫已經感到意外,又聽她過問起兩位郎君的起居,著實訝異了一番。

她笑了笑,簡單述來,主僕一問一答,間或幾聲笑語,片刻之後便到了書房。

遠遠的燃著庭矩,兵刃交接聲中夾雜著喝彩,蘇星回攬裙拾階,看到檐楹叢影子底下伺候著數個僕役小幺,各捧著主人隨身的物件。

她不叫蘭楫聲張,躡足立在那片覆在庭階的陰影里,悄聲觀望庭上父子倆的喂招演練。

這兩人均操了一桿長兵刃,裴彥麟用長刀,裴鶴年使大槍,兩兵交接,劈刺撻撥,銀光皪皪,一片寒芒在暮色上下翻飛。

眼前過了數招而已,裴鶴年略有氣喘,裴彥麟反而穩若泰山,他手中長刀揮舞,直追面門,裴鶴年總是動作遲緩一步,招架不及,迫得他步步退讓,撞在庭炬上,不得不舉槍回擊,以至於亂了方寸,好幾次現出了致命的破綻。

蘇星回看出長子的吃力,無論是心態,是體力,還是攻防都明顯的落了下風。

裴彥麟的那些招數在她看來無甚出奇,只是勝在快准,且氣勢逼人。

按道理規則,他作為陪練,只需喂招讓裴鶴年接招拆招即可,但眼前他使出來的每一招都驚險無比,幾乎是挨著裴鶴年的皮肉擦過去,看得蘇星回心驚肉跳,屢屢提氣。

裴鶴年還是太年輕了,能在他阿耶刀下走過十招,大概也只是因為年輕,富有他阿耶流失的蓬勃生命力。

蘇星回攥著手爐,手心冒出熱汗,後背卻被冷汗汗濕了一片。無論進攻還是防守,破綻難尋,到底是裴彥麟深藏不露,還是她曾經低看了他的能力?

驚愕之餘又暗含欣賞,矛盾之極。

思緒在腦中翻湧,她想要想起點被錯漏的細枝末節,驚覺關於裴彥麟的回憶少得可憐,記憶中裴鶴麟從未用過刀槍,何談刀法槍法。

她走了神,蘭楫墜了墜袖管,才知裴鶴年喚她。

燭光如瑩,少年的眼眸閃閃發亮,滿是憧憬。

他道:「阿娘劍術了得,馬球更是得先皇賜酒贈銜,可惜孩兒無福,無緣得見阿娘當年搖撼神都的風姿。今夜阿娘難得過來走動,可否請阿娘為孩兒指點一二?」

「裴鶴年,你阿娘才歸不久,如何叫她與你動刀劍。」

裴彥麟將長刀丟給廝兒,沉聲低斥長子一聲。

他擦手走向廡廊,但藏在瞑色中的雙眼卻是盯著蘇星回,隱隱透露期待。

蘇星回和他四目相視,莞爾一笑,「有何不可。只是我許久不碰兵刃,恐怕生疏了許多,試著接你一招,如何?」

將手爐交給蘭楫,她捉裙挽入磐絲纓帶,踏階而下。

且走且看,最終指著蘭錡上的狹葉矛叫人拿下來。

「矛為槍之原型,同是馬上所用兵刃,阿娘,我聽說滿朝文武中,外曾祖父最善使槊。」

蘇星回欣然,「不錯,我自小跟外翁學的也是馬槊。」

長矛握在手中略沉,她訝然了一瞬,還是依言橫矛,擺開防守之勢,「來。」

裴鶴年喜不自勝,將槍自身後旋出,穩穩握在掌心,作勢將攻。

「阿娘仔細看槍。」

話落,大槍如龍出洞般劈刺而來,蘇星回揮動矛柄向上一擋,雙臂受力微沉,竟有酥麻震痛之感。

她暗吃一驚,不敢大意,急忙使出了全力應對,將他的槍尖向一側奮力撥去,少年身形矯捷靈活,拆起招來不急不慌,不到三招,便逼得蘇星回腳下顛簸,跌絆在地。

腰臀撞得發疼,她撐著地沒能站起來,被一雙臂穩穩托住,半靠胸前。

「裴鶴年!」

見她眉心微隆,額上墜汗,裴彥麟發惱地看向長子,「和你阿娘交手如此的沒輕沒重。」

裴鶴年才反應過來,一把丟開兵器,幾個大步奔來扶住母親,眼中又是悔又是急,「兒子不知輕重,傷到阿娘不曾?」

她搖頭,「不妨事,我這是老了。」

剛才那番交手,不想耗去了全部精氣。

扶在她背脊上的手微微發燙,透過衫衣,讓她忍不住回眸看向裴彥麟,他眼底的情緒卻不明。

「地上涼,先起來說話。」

「阿娘當心些。」

裴鶴年伸手來扶,裴彥麟已然握過手臂,圈在自己肩上。

蘇星回看著目瞪口呆的長子,耳根頓時一紅,「我能走。」

不容她多說,裴彥麟在眾目睽睽下徑直抱她進了書房。

蘇星回紅著耳尖被他放在矮榻上,又紅著臉望著一臉茫然跟進來的少年,場面一度尷尬。

倒是蘭楫捧了熱茶進來,又適時出聲詢問:「阿郎,可是要在書房裡擺膳?」

見裴彥麟瞑睫點了頭,裴粵及時出去吩咐。

裴鶴年想到母親先前跌了,擔憂在心,一邊幫她按捏腿腳,一邊興緻高昂地和她講話。

他先前用的每一招,蘇星回都熟記於心,「我看你的弓馬隱有蘇家的風範,但多像是許家槍法。」

裴鶴年誠然道:「阿耶指點過一二,但兒確實也師從許世伯。」

許寵為人嚴苛,想來也該是一位嚴師。

蘇星回接觸此人甚少,不予置評,她道:「用槍者,務必要弓馬嫻熟矯捷,多向你世伯請教。五郎,你差些火候,不過也不濟事,等你沉得住心氣,假以時日連你阿耶都未必是你對手。」

提到裴彥麟時,他撫須看來,和她視線相撞后,偏開臉輕聲一哼,「火候差得還不少。」

裴鶴年不但不氣餒,反而興奮難掩,「外曾祖得稱馬槊王稱號,那一桿長矛該是使得何等威風。孩兒以他為志向,定也會繼承他老人家遺志。」

才十四歲,看似養尊處優的少年,不想漂亮皮囊底下有著老一輩人的狼性血氣。

裴彥麟不由的一怔,難得的沒有潑冷水,「精進有,但需戒驕戒躁,多加磨礪,爭取早日臻於佳境。」

少年和母親對視了一眼,笑著拜道:「謹遵阿耶教誨。」

裴彥麟撫須微哂,在屋中環顧一周,忽而皺眉,「裴麒怎不見人?服侍的小幺呢,叫來搭話。」

作者有話說:

屏字好歹也看看字意吧,不寫g槍讓我寫啥,寫「嗶——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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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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