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17章 道之盡頭的死靈
他騎著絕地沿著海岸線漫無目的地前進,在一座草木茂盛的沙丘背風處找到了露營地。
他撿了些木柴架起火堆,又割了一把野草用來點燃。
火苗躥得很高,明亮照人,火星子被海風吹進夜幕之中,猶如一群螢火蟲。
遠處,下野城的燈火格外耀眼,沸騰的人聲夾雜著鼓樂,顯然是全城在慶祝這場勝利。
他遞給絕地一顆蘋果,馬兒嘎嘣嘎嘣地嚼了起來。
「說起來咱們也帶給他們不少東西,戰爭、瘟疫,還有持續了幾個月的恐慌。沒想到咱們一走,他們這麼高興。」
絕地似是聽懂了一般,惱怒地打了個響鼻,猛地一甩腦袋。
燕回解開韁繩,取下馬鞍,絕地精神抖擻地小跑起來,搖頭晃腦地踢起一溜沙塵。
燕回看著它在岸邊逐波戲浪,明月將沙丘染上一層灰藍色,猶如冬至時的雪地。
當夜色吞沒了最後的天光,絕地跑了回來。
它站在火光能照射到的地方,瞪著主人餵食拴馬。
燕回看著與他征戰多年的老朋友,笑了笑:「不用了,都結束了。你自由了,回草原去吧。」
絕地發出嘶鳴,前蹄不斷踢打沙地。
燕回走過去,猛地一拍馬腹,然後飛快退後幾步,躲開了它的蹄子。
「走啊,畜生!」
「走!」
絕地走了,疾馳而去,離別的嘶鳴在夜空中迴響。
「愛咬人的畜生。」燕回低聲笑罵道。
他沒有任何事情可做了,於是坐在火邊添了把柴。
他回想起在凌雲堡的那個早晨,聶君遙策馬奔向城門,身後卻沒有孟修堯,從那時起,一切都悄然發生了改變。
修堯……君遙……他已經失去了兩個兄弟,如今還要再失去一個。
夜風刮來淡淡的汗水和海水的氣息。他閉上眼睛,聆聽沙地上的輕柔聲響,腳步聲自西而來,不帶絲毫偽裝。
他睜開眼睛,注視著對面的人影。「兄弟……」
沈浩然一屁股坐到地上,伸手烤火。他沒有穿盔甲,只背著一把大斧頭,背心短褲木拖鞋,壯實的胳膊露在外面,濕漉漉的頭髮糾纏成一團。
「自從纏身之林后,還沒這麼冷過。」
「游回來的?」
「不然呢,阿嚏。我們航行了五里,我才想明白你在騙我。我讓一個老船夫劃了條小船送我到岸邊。」他甩了甩頭髮,水珠飛濺。
「還說什麼和古琳去遠方,自我犧牲的大好機會擺在你面前,我就不信你會放棄。」
燕回看著沈浩然的雙手沒有發抖,盡此刻夜涼如冰,呵氣成霜。
「這又是跟那老棒子的一場交易,對吧?把皇儲殺手交給他們,換我們一條生路。」沈浩然說道。
「太子殿下也可以回國。」
沈浩然皺起眉頭:「他還活著?」
「我當時沒說,是要你們安心離開。」
沈浩然撇了撇嘴,「他們什麼時候來抓你?」
「黎明。」
「還可以休息一會兒。」他從背後取下斧頭,「你覺得他們會帶多少人?」
燕回聳聳肩:「我沒問。」
「對付咱們倆,起碼也得一個騎兵團。」他抬頭看著燕回,面露疑惑:「鴉斬呢?」
「我交給蘆名一郎了。」
「那你打算怎麼對付他們?」
「按照協議,我會主動投降。」
「他們會殺了你。」
「也許不會。按照岐州《界文》的預言,還有不少人等著我去殺呢。」
「呸!」沈浩然啐了一口,「預言全是狗屁。你殺了他們未來的皇儲,那可是未來的一國之君。你只有一個不確定的下場,他們準備折磨你多久。」
「你走吧。」
「難道我失去的兄弟還不夠嗎?修堯……君遙……..小趾——」
「住口!」
沈浩然被嚇了一跳。
「別說了。」燕回盯著他的臉,搜尋著這張胖臉面具的漏洞。
然而,這張面具太過完美,竟然不動聲色。「你等了這麼久,現在機會來了,為什麼還要遮掩呢?」
沈浩然眉頭一皺,那尷尬又關切的表情實在無懈可擊:「燕回,你沒事吧?」
「黑箭軍的統領在上船前告訴了我一件事,你想聽嗎?」
沈浩然遲疑地攤開雙手:「隨你。」
「費翔並不是他的真名。倒也不足為奇,相信我們雇傭的很多岐州軍都使用了假名,他們要麼是隱藏過去犯下的罪行,要麼就是恥於為梁國賣命。而令我驚訝的是,他以前的名字是我們聽說過的。」
面具依然完美無暇。
「兄弟,你還記得那些信嗎?我殺的那個弓手,是你在他身上找到了信。正因為那些信,我們才跟岐州開戰。」燕回問。
他的腦袋微微一歪,肩膀稍稍轉動,嘴唇的弧度改變了,忽然之間,沈浩然不見了,猶如消散在風中的一縷輕煙。
當他開口說話時,燕回毫無意外地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正是那兩個死人發出的聲音:「你真以為你要侍奉火靈女王嗎?」
燕回的心沉了下去,他曾抱有一絲希望,是他弄錯了,費翔說的是假話,而他的兄弟仍然是至高殿的戰士。
如今,希望已然破滅,海灘上只有他們二人,而死亡即將降臨。
「我聽到的不止這個預言。」他回答。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相信那幫蠢貨的話?」
「你是野外訓練時附體的?」
那東西戴著沈浩然的麵皮,咧嘴一笑:「他對生的渴望極其強烈,可他念及兄弟之情。」
「我告訴他,人也是動物,肉就是肉。他餓得快要失去理智了,仍然不願吃掉同伴,於是選擇躺在地上等死。」
「李奚州,獨眼,燒掉石匠鋪的木頭都是穿行兩界的鑰匙。」
「他們呼喚我們,死者的哀號可以穿透虛無,在通道中亮起明燈。但並非所有人都能得到回應,只有那些心存怨恨的種子,以及擁有天源之力的人。」
「我的兄弟沒有什麼怨恨。」
「你兄弟的怨恨藏得很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怨恨猶如附在靈魂的蛆蟲,不斷地啃噬,等待餵養,等待著我的出現。」
「你兄弟怨恨的源頭正是他的父親,他父親渴望將廢鐵化為聖器的力量,對於我們這種擁有天源之力的人,這種事再正常不過了,不是嗎?」
「他一直都是你嗎?從試煉之後的一舉一動,還有他的善意,我不相信都是你。」
「在他們瀕死之時,我們佔據了他們的軀殼,從那一刻開始,我們便是一體,不分你我。」
血吟發出微弱卻刺耳的低音。「李奚州就沒有受你的控制,對吧?還有六殿刺殺時,你同時控制了三個人,導致你實力大損。看來,你的控制也並非無懈可擊。」
沈浩然的腦袋一歪,那東西說道:「源天之瞳果然是強大的天賦,但很快你就會被我們的一員佔據身體。公主殿下深愛著你,太子殿下信任著你,還有誰更適合在未來引導他們呢?我更好奇的是,你心中的怨恨又是什麼?你的魍魎導師?還是皇帝陛下?」
「如果你希望得到我的天賦,為何兩次企圖殺我?在我第一次試煉時,你們雇傭的殺手在影之森林對付我,六殿刺殺時的那天晚上,你們又派水嵐進入我的房間。」
「雇傭殺手對我們有何用?水嵐的任務是倉促決定的,因為你偏偏那天晚上在第五殿,這是計劃之外的意外,而那時候我們尚未發現你的能力。很遺憾,她沒來這裡。」
「不是你們乾的,又是誰?」
「第七殿,他們自有盤算,你擋了路而已。」
「那後來為何沒有繼續下手?」
沈浩然的身體微微挪動,卻出現了一絲不安。「他們在等待時機。」
謊話!血吟響起。
第七殿雇傭的殺手,被銀狼所殺。他們既然尊崇黑巫術,又為何要殺自己呢?
「你以前是人類嗎?」燕回問。
「名字對活物才有意義,對於虛無之中的死靈而言,名字就是幻想。」
「這麼說,你擁有過自己的身體?」
「身體……它早已被蠻荒撕裂,被飢餓踐踏,被仇恨驅使。賜予我身體的母體被他們稱為女巫,結果遭人蹂躪。」
「女巫的私生子,這種爛故事流傳幾百年了。」燕回斷定對方又是謊言。
「時間不過是錯覺罷了,虛無之中,一切巨大和渺小同時可見。」
「你說的虛無是什麼?」
「就是你們的道!在你們的道之中,虛無即是往生。」
「又是妄言!」燕回啐了一口,然而血吟悄無聲息。
「往生界是魂靈的永恆居所!」
沈浩然縱聲大笑,洪亮的聲音在海邊回蕩。
「你真是個忠誠的傻子啊,兄弟。」他倒轉身子,頭部朝下。
在火光的映照下,沈浩然的臉猶如一副紅色骷髏:「我們就是魂靈,我們就是死者!」
燕回緊閉雙眼,嘴裡飛快地吐出一串話語:「無文不光,無文不明,無文不立,無文不成,無文不度,無文不生……」
「度人經?桀……桀……你可知,寫下經文之人,亦在我們之中?」
沈浩然與神秘人的聲音同時說起,「在天源者當中,有人聽見過我們的聲音,那就是你們『道』的起源。數千年前,一個擁有非凡天賦的夏華人聽見了來自虛無的聲音,他到處宣揚。人們得知后,將此成為神跡,便誕生了你們所謂的『道』。『此生做牛馬,來世享清福』便是你們道義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