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14章 燕回
「據探子報,他們約有四千人,正在越過雪原而來。」田風統領伸手點了點桌上的地圖。
「上次他們直接攻向冀州城,一路上見人就殺。」鄭清柔說。
「四千人,規模雖然不大,但更像是先頭部隊。」燕回坐在椅子上。
「毫無疑問,肯定是先頭部隊,看來他們從上次學到了一些教訓。」田風回答。
「據我所知,經過上次的戰鬥,部落已經被打得七零八落。活下來的只有幾百人,不過是些女人和孩子。我們始終沒搞清楚,他們到底有沒有後備力量,是不是還在雪原處伺機而動。」
田風直起身子,面對燕回,一本正經地說道:「將軍,眼下請您准許我發布集結令。」
「什麼集結令?」
「凡達到戰鬥年齡的男子都要參軍。五天之內,算上戍衛軍,我們的兵力可達六萬人。」
「還要傳話給盟軍,如果他們和以前一樣做出響應,兩天內便可集結兩萬人。」
他們策馬狂奔,日落前趕回了黑塔。
燕回一刻未歇跑進議事廳,研究起地圖路線。
此時外頭人馬喧囂,冀州戍衛軍的士兵正在打磨刀劍,整備馬鞍。
血吟的調子依然柔和,沒有大戰前的高亢。但也不能大意,他想起了聶君遙在戰場上的死。
「上次來襲時,他們有多少人?」燕回問。
「他們是一大群同時殺來的,不列陣型,也沒有編製。而且軍隊中還有老人和孩子,估計超過二十萬人。部落似乎是全民皆兵。」
「發布集結令。挑選精兵強將,負責招兵買馬,以防對方攻城。我們帶戍衛軍和梁國軍隊去北邊,援助盟軍。」
「將軍,我們手下的戍衛軍大部分都在各處駐紮,眼下可以集結的還不到一千五百人。」田風說完,看向鄭清柔。
「凝兒,你留在城中,穩住民心。以邊境大臣妹妹的身份,告訴他們,一切盡在掌握。」燕回對身邊的妹妹說道。
冀州戍衛軍紮營的本事令人嘆為觀止,轉眼的功夫,生火、拴馬、卸鞍、打樁,根本不需要人指揮。
羽林軍也不遜色,熟練地升起火堆。
「在這打仗跟海灘大不相同。」羽林軍偏將徐文在火堆前搓著手,身上披著一塊狼皮。
「你也去了風雷山丘?」燕回問。
「是的,那是我第一次參戰。最後一次衝殺時我被瀛洲騎兵的長槍刺中,然後被送去了江陸城,後來被送回梁國。不然的話,城破之時,我肯定跟在陛下身邊。」
「所有人都被殺了是真的嗎?」鄭清柔問。
「是的,參軍。若不是負傷被送回梁國境內,我也會死在瀛洲。」
「看來瀛洲人跟部落一樣野蠻,冀州有不少故事,說的都是他們遭受皇帝的壓迫。」田風說。
「他們不野蠻,」燕回接過了話,「只是很憤怒。」
燕回說完似乎想起了什麼,道:「部落是怎麼回事?他們想要什麼?」
「血液。部落之外的人,就得流血。」
「這是什麼道理?非我族類,不留活口?」燕回皺眉道。
「這是他們的做法。他們的語言難以理解,在我聽來就是嘰里呱啦的亂吼。」
「聽說他們還飼養戰爭野獸。」徐文偏將說。
「戰貓和鷹,但他們的戰貓也就幾百隻。說實話,列陣迎接這些巨獸的衝擊,那滋味兒真不好受。而且那些矛鷹有幾千隻,頭頂上的尖嘯聲讓人心裡發怵,一不留神你的眼珠子就被抓了。這也是冀州北境戴眼罩的人很多的原因。」
「那你們以前是怎麼對付他們的?」燕回問。
「無非是刀和箭,還有準確的情報。」田風笑著看了鄭清柔一眼。
「準確情報?」
鄭清柔裝模作樣打了個哈欠,起身說道:「明天還要趕路,我先去睡了。」
四天後,他們兵分三隊,燕回率領戍衛軍和羽林軍走中路,兩側是胡人騎兵。他聽過不少關於胡人騎術精湛的傳聞,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在平原行進的路途中,騎手與馬匹的配合堪稱天衣無縫,渾然一體。
臨近傍晚時,他們遭遇了雪原部落。
水源旁邊有一大片營地,火堆不計其數,青煙裊裊升起。
距離營地兩百步時,燕回命令全軍停止前進,兩翼的胡人向外散開,羽林軍擺出戰陣。
「將軍!有人過來了。」是田風的喊聲,燕回看到對面走來一個孤零零的身影。
「那傢伙似乎沒帶兵器。」偏將徐文說。
「小心有詐,部落的花招很多。」田風斬釘截鐵地說。
燕回看著那個一步步走近的人,他拄著一根奇形怪狀的棍子,上面刻滿了複雜的雕紋和符號。
「是薩滿!」田風長弓在手,嘶聲驚道。
「薩滿?」燕回問。
「他們負責飼養、操縱戰爭巨獸。我們一直沒搞清楚是如何做到的。」
「但是他身邊好像沒有什麼巨獸。」
那個男人在二十步外停下了腳步。
田風引弓搭箭就要殺了對方。
「住手!」燕回厲聲喝道,震得眾人一驚。
「將軍?」田風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服從命令,不然軍法懲治。」
薩滿雙手握住骨杖,舉在面前,在黑風中搖晃。
燕回立刻感覺到了,血吟的歌聲傳來了天源者的問候。
鄭清柔的身子頓時僵住,燕回偏頭喊道:「鄭參軍,對方是來找我們談判的。」
鄭清柔雙目圓睜,臉色蒼白,點了點頭。
兩人策馬行至薩滿面前,翻身下馬。湊近后才發現,對方簡直就是皮包骨頭,渾身骯髒。他的搖晃不是在施法,而是因為飢餓。
「你有名字嗎?」燕回問。
薩滿沒有回答,把骨杖插在雪裡,雙手扶在頂端,死死盯著燕回的眼睛。
燕回突然感覺有一股意識侵入了腦海,然後展開了一幅來自未知年代的畫面。
畫面中有裹著獸皮的人,還有巨獸。那體型巨大的黑白色皮毛的巨獸——熊,還有戰貓,矛鷹,他們在風雪中跋涉、盤旋。
騎兵突然在風雪中現身,黑衣黑甲,手起刀落,槍花戴著鮮血四濺……雪地被鮮血染紅……騎兵數量越來越多,肆意衝殺,放聲大笑。裹著獸皮的人四散而逃。
有一個人舉起巨大的骨杖,熊群開始衝鋒,戰貓與矛鷹也沖向戰場。巨熊猶如掃落葉般殺了大批騎兵……可騎兵數量源源不斷地在湧入……幻象消失了,薩滿面如止水,一言不發的盯著他。
燕回望向鄭清柔,她滿臉驚懼之色:「你也看見了?」
她點了點頭,身子有些顫抖,往後退了幾步。
燕回感覺她是想要逃走,但還是忍住了,大口大口吸著氣。
燕回扭頭問薩滿:「你們被騎兵追殺,逃掉了?」
老人皺起眉頭,顯然一個字都聽不懂。
燕回嘆了口氣,瞟了一眼身後的軍隊,然後開始通過歌聲傳遞。
老人挺直身子,瞪大眼睛,點了點頭。他又迎向燕回的目光,很快,腦海中再次出現幻象。
黑壓壓的一大群人正穿越雪原,巨熊龐大的身軀在人海中起起伏伏,他們一路向西逃亡,遠離那些騎兵……沒時間休息,沒時間打獵……只能拚命地逃,或者掉隊等死。
先是老年人,然後是孩子,在一望無際的白色荒原中接連倒下,這支部落的生命力正在流失。
巨熊因為飢餓而發狂,擺脫了薩滿的控制。戰士們至少殺了它們,分食其肉,這些堅強的部落戰士流下了眼淚。
他們知道,全族滅亡的時刻到了…….他們只想平靜地死去。
幻象消失了,鄭清柔淚如雨下,哭得喘不上氣。
燕回再次傳達信息,是黑塔中那副畫像的信息。
薩滿厭惡地冷哼了一聲,以幻象回應。
戰鬥異常激烈,殘酷而血腥,戰貓和白熊發瘋般地互相撲殺,互相撕咬。
天上流雲翻卷,矛鷹遮天蔽日,羽毛紛飛,灑下一大片血雨,戰士們手持長矛奮力廝殺。
血色的一天結束了,熊人讓貓人明白,在雪原開展是何等荒唐。他們彼此再未見面,貓人自行離開,去了南方,因為他們欺軟怕硬,期望找到容易捕獲的獵物。
燕回望向營地,那些面黃肌瘦的老弱婦孺,這個部落是熊人部落!
不過,他們失去了巨熊,也失去了名字。
燕回收回目光,看著薩滿,最後一次傳遞信息,以疑問的調子詢問了對方。
黑甲騎兵是什麼人?
疲憊感傳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發動血吟了。
薩滿張口說話,他的嘴唇扭曲著,吐出了一個詞語:「天孫柯拉涅。」
※
燕回命令戍衛軍上交一半補給,讓大部隊返回原來崗位,只留下了十二人。
「貓人也好,熊人也罷,終究是異族部落的,不能完全相信他們。」田風扯著嗓子喊道,然後率軍離開。
當晚,胡人單于向燕回抬手致意,「烏韓邪。」
他在自我接受,燕回也回應了一句:「燕回。」
胡人單于指向北邊,一顆明亮的月亮冉冉升起。「明月照耀之下,世上從無戰火。」
他再次抬手致意,帶領族人離開,只留下一個小女孩。
胡人小女孩名叫烏齊兒,她和薩滿在一起,正蹲在一個老婦人身旁。
老婦人倚著草堆,胸脯緩緩起伏,嘴巴微張,雙目失神。
薩滿低頭看著她,眼中滿是哀傷,這是他的妻子。
鄭清柔拿出一個藥瓶,遞到老夫人嘴邊,將幾顆藥丸和水吞下。
她微微一動,眼裡恢復了些神采。薩滿彎腰握住她的手,輕聲說話。眾人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也沒有上前打擾。大概是部落有救了之類的話。
老婦人的目光在丈夫臉上游移不定,嘴角揚起,似乎想笑,但表情就此僵住了,眼神黯淡,胸脯停止了起伏。
薩滿一動不動,依然伏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放到自己臉上,眼淚隨之流出。
燕回抬頭望向那輪圓月……
明月照耀之下,世上從無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