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19章 瀟公主
岳州武羌城距離梁國邊境約三十里,城牆外部斑駁,新舊不一。
城池四周山丘起伏,森林茂密。
她們抵達時已接近黃昏,距離城門還有好一段路程,一隊騎士便匆匆趕來迎接。
「公主殿下。」冼天佑單膝跪下,面色淡然,語氣也不瘟不火。
「辛苦冼將軍特地跑一趟。」她從馬上滑了下來,大步上前。
「公主殿下為大梁立下曠世之功,城中已備好酒席。」
「冼將軍,今日不用大擺筵席。安安靜靜吃頓便飯就行。」
一個時辰后,她們在城主府吃了一堆美味而儉省的晚飯。下人每上一道菜,格桑都要先觀摩別人怎麼吃。=
「隨意吃就好。」瀟公主對她說。
「你學了我們的習俗,我也應該遵從你們的。」格桑皺起眉頭,專心用筷子夾肉。
「您說是古格語!」一個年輕的少年滿臉震驚。冼天佑猛地一拍桌子,男孩低下頭,補了一句:「公主殿下。」
「我聽說獸原高地的環境相當惡劣,」冼天佑說,「雖說殺了不少古格人,但我還沒去過那邊。」他看了看格桑,對付似乎並不在意。
「戰爭已經成為過去。將軍,我們為天下天平干一杯。」她舉起酒杯。
冼天佑苦笑了一下,還是爽快地舉杯,「這都是您的功勞,公主殿下。」
「沒錯。你的城主也是這麼說,我子啊路上遇見他了。」
「噹啷」一聲,女人的筷子掉落在地上。公主扭頭一看,她慌忙低下頭,臉色蒼白。
「沒事吧?」公主問她。
「公主莫怪。」她輕聲應道。
「公主殿下,城主的問題還是飯後再說吧。」冼天佑的語氣有幾分強硬。
餘下的時間眾人沉默無言,只有格桑不停地詢問菜名。
餐桌上的人陸續離開,此時大廳只剩下她們兩人,還有兩隻狼犬。它們似乎很喜歡公主,安靜地趴在一旁。
「聽說,梁國境內最近出了不少事情。」公主摸了摸狼犬的耳朵。
「鄭暮風遇刺后,麻煩事一直沒斷過。」冼天佑喝了一口酒。
「比如毀掉城主的名譽?」
「有很多軍士都認為,接受那傢伙的統治有辱軍人的榮譽。」冼天佑又喝了一口酒。
「你在岳州城的地位,甚至在梁國的地位,都可以說是相當之高。百姓擁戴,戰士敬仰,但是地位越高,責任越大。」
冼天佑低下了頭。
「你為何不認你的女兒和你的外孫呢?」
冼天佑直起身子,避開她的目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公主殿下。」
「你沒有娶妻,也沒有別的子嗣。你的女兒,無論是不是婚外所生,畢竟也是你的血脈,可你從未對外公開過。」
冼天佑離開椅子,背過身去:「公主殿下,這是我的私事……」
「將軍,我走了很遠的路,也經歷太多的事,我沒功夫跟你計較那些雞毛蒜皮的禮節,回答我的問題。」
冼天佑嘆了口氣,轉過身來,臉上的哀傷多過憤怒。「顏兒的母親……身份卑微,我們從小就認識。我父親一天到晚不是酗酒就是賭博,所以我可以隨心所欲地結交平原,無拘無束。我成年後,父親離世,我通過軍功出人頭地。我本來指望城主袁文博可以同情我們的處境,可是老城主他……..只認那些正統的貴族血脈。」
「顏兒當時還年輕,剛剛十五歲,跟我一起去城主府。世子袁寧跟我一直不合,他見老城主器重我,便心生怨恨,因為老城主一直認為他難成大器。他便開始追求我女兒,目的就是為了報復我。但顏兒太年輕,滿腦子都是少女的幻想,以為軍人都是英雄。於是,當老城主那個英俊的兒子向她示好時,她信以為真……唉,孽債。」
「我記得世子袁寧還沒有結婚。」公主突然想起。
「如果你認她為女兒,那個少年便有了身份,城主的血脈也得以延續。」
「我剛打完仗回來不久,世子袁寧說他有權要回兒子。我告訴他,他沒有兒子。他只帶了二十多人,全是乳臭未乾的年輕人。老城主的家底在上野城幾乎全軍覆沒,而我手裡的二百多名騎士個個久經沙場,真後悔當初沒解決了他。」
「他還沒放棄這個要求嗎?」
冼天佑搖了搖頭:「他想把繼承人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果我公然宣布繼承人的身份,岳州的戰火勢必燃起。」
「感謝你這麼克制。」
「分裂岳州的人絕不會是我,公主殿下。那個紈絝的世子只懂破壞,什麼也挽救不了。」
瀟公主忍不住想警告他說話注意些,「無論如何也不能開戰,明白嗎?」
他綳著臉點了點頭。
「將軍,務必保持耐心。你的外孫明天隨我去梁州城,我自當進諫陛下,收他進宮。如果他母親願意,也可以進宮陪他。」
公主拍了拍兩隻狼犬,起身離開,塊頭較大的狗兒嗚咽起來。「出身皇室,註定了無法選擇何種人生,只能選擇怎樣度過。失陪了,將軍。」
翌日清晨,他們在城外道別,顏兒強忍著淚水。
「我希望你跟我們一起進宮。」
「父——城主需要我。」她抹去滿臉的淚水,擠出一絲笑容,「我不能留他一個人在這裡。兒子要離開,母親應該懂得放手,您覺得呢?」
公主緊緊捏住她的胳膊:「我懂。」
「我想請求您答應我一件事,當然您所做的一切已經超出……」
「說。」
她湊到公主耳邊,悄悄地說:「千萬別讓袁家帶走他。哪怕把他藏到瀛洲去,也不要讓他落到他親生父親手裡。」
她那羞怯的表情不見了,儼然一位憤怒的母親。
「我答應你。」
顏兒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走到冼天佑身邊,向愁眉不展的兒子伸出手:「來,跟母親道別。」
少年的母親或許心懷感激,但本人的面色陰沉,那是一個少年的怨恨。「非要現在走嗎?等到冬天不行嗎?或者明年……」
「嘯寒!」他母親厲聲喊道,又往前伸了伸手。
少年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似乎還想說什麼,外祖父抬起膝蓋把他頂了出去。「臭小子,不要磨磨蹭蹭的,太失禮了!」
格桑策馬過來,還牽了一匹灰馬過來。「給。」她將韁繩扔給嘯寒。
男孩低頭看了看,嘴巴一撇。「我自己有馬。」
「有點高,他不好騎吧?還有適合孩子的馬嗎?」公主堆格桑說。
「我能騎!」嘯寒回嘴。他一腳踏上馬鐙。
冼天佑環住女兒的雙肩,抱緊了她,公主等人掉轉馬頭,離開了武羌城。
他們行進速度很快,三天後就到了影之森林北邊,並在此紮營。
公主和格桑照舊每天練習飛刀,嘯寒也參與了進來。
一柄飛刀偏離了靶子。
「從來沒學過戰鬥的孩子。」格桑說。
「我學過。」嘯寒辯解,「我會騎馬,會使刀劍,外祖父教過我。我還有自己的盔甲,你不要再叫我孩子!」
格桑甩出的飛刀正中靶心,看著少年,摸了摸鼻尖。
「回宮后,你可以再挑一副盔甲。」公主對少年說,她擲出的飛刀插在木頭上方。「宮裡的刀劍盔甲多到數不清,我有時都納悶為什麼要拿那麼武器做裝飾。」
「外祖父也有很多刀劍,還有長矛,那是他從海的另一邊帶回來的。」
「他跟你說起過關於那場戰爭的事嗎」公主問。
「他說過,有時候很說起來很傷心。燕回將軍被出賣,讓他特別難受。他說,如果他早就知道是這樣,騎兵團誰都不會離開,包括岐州的弓兵,他們肯定會拚死阻止瀛洲人帶走他。」
公主很喜歡這個孩子,性格率直,不講禮數,確實討人歡心,但是在朝廷中很容易吃虧。
至於格桑……
「那不是個好地方。」她對格桑說。
此時他們倆在火堆邊,嘯寒早已進了帳篷睡覺。
格桑坐在一張狼皮上,切下一條肉乾。「危險嗎?」她用梁國語言問。
「很多你意識不到的危險。那裡的人拿謊言當美德。我們倆的關係會引起一些人的懷疑和嫉妒。你說話要當心,不要指望得到別人的信任。」
格桑嚼著牛肉咧嘴笑道:「有你的信任就夠了。」
「你雖然稱呼我為女王,但那裡不歸我統治。在王宮裡,一切事務皆由我王兄決斷。我擔心,僅憑我的信任,無法保全你。」
「那不是你的家嗎?怎麼感覺你很討厭它?」
「可能吧,我無處可去。」
格桑望著茂密的林子,神情不安。「這片森林非常古老,我聞得出它的年齡。」
「影林守皇室保護,在這塊大陸上僅次於天之森林的面積。以前的皇都,離這裡不遠。在瀛洲大戰後,聯盟近乎崩塌,國力衰弱,又接連**,梁國才不得已遷都。」
格桑皺起眉頭看著她,似乎對遷都的事毫不在意,「你的意思是,還有其它大陸嗎?」
公主笑了笑,見對方滿臉好奇,便做了解釋。「目前已知的有四塊大陸,我們這裡最小。可能還存在其它大陸,但從沒有人見過。」
「不對。」嘯寒從帳篷走了出來。
「無道者李騫見過。據說他環遊了整個世界,他肯定見過蒼穹之下所有的地方。」
「那只是傳說,一個神話。」公主說。
「不可能。天澤叔叔見過他一次,好像是三十年前。」
「天澤叔叔是誰?」
「外祖父的堂弟,是那個年代最厲害的將軍。」
「你外祖父才五十左右,他的堂弟也不會更老,他見過那個永遠不死的人?」
少年的臉色陰沉下來。「是真的。那是他做典獄長的時候,他在追捕逃犯的戰鬥中受傷了,獨自一人闖進了一片山林之中。然後發現了李騫等人,他們當中有個小男孩,一碰就治好了他的傷。」
公主來了興緻:「一碰就好了?」
「嗯,是真的!」
格桑似乎不喜歡這種故事,走到了一邊。
「你接著講。」公主說。
少年稍作猶豫,便接著講了下去:「雖然傷口癒合,但天澤叔叔發起了高燒,在半昏迷時,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世人都以為無道者李騫因為不接受任何道統,遭到了亡者的詛咒,其實不是這樣。他拒絕去到往生之界,拒絕與他們為伍。所以,他們關閉了一切通向死亡的大門,連虛空也拒絕無道者進入。他兩次環遊世界又回到梁國,一是為了尋找,二是幫助他人。」
公主很熟悉無道者李騫的故事,但這些情節倒是頭一次聽到。
「他尋找什麼?」
「一個能夠殺死他的天賦奇人。」
公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勸他早些睡去,自己又獨自坐了一會兒,也走進帳內休息。
※
半個月後,梁洲城內。
「公主殿下到!」門口的侍衛用高亢的聲音通報。
「妹妹!今天雙喜臨門啊!」皇帝迎上前來,牽著公主的手走到了議事廳。並伸手指向身後的兩人,那是一對年輕男女,衣衫破爛。男子面色冷峻,女人身段苗條。
公主就座后,小趾猶猶豫豫上前,「陛下,我是來請您……寬恕的。」
皇帝哈哈一笑。「寬恕什麼?」
「江陸城的事,陛下,我沒有守住城牆……是我的失敗導致城池淪陷。」
「江陸城淪陷是遲早的事,怪不得你。」
公主注意到首輔大臣楊鼎才遠遠地站在另一邊,他通常都是衣服自命不凡的派頭,今天神色卻有些緊張。公主聽下人說,今天正是楊鼎才在碼頭上認出了小趾,這是一個請功的好機會啊,可這個老頭子竟然沒有洋洋得意。
「遭受了這麼多年的奴役,末將一直希望能夠得到陛下的原諒。」小趾說。
皇帝上前,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現在說說,你是怎麼回來的,還帶了一個貌若天仙的同伴。」
小趾微微一笑,本想雙手作揖,卻突然疾射而出,扣住皇帝的腦袋,再猛地一拉一擰。「咔嚓」一聲脆響,皇帝的脖子斷了。
公主起身之時,飛刀脫手而出,扎進了小趾的肋部。他身子一抖,弓著背,喉嚨里發出慘叫,頹然倒在地板上,痛苦地抽搐起來。
女人打死了侍衛后,看到小趾翻滾在地,不由驚駭的長大嘴巴。「夫君?」
「殺了她!殺死他們兩個!」皇后驚懼萬分地大喊。
侍衛們紛紛舉起長戟,衝上前來。
女人展開雙臂,掌中竟射出兩道火焰。
女人懸著身子,火焰橫掃了整個大廳,大臣、侍衛皆捲入火海,連龍椅都被吞沒了進去。熱浪滾滾,公主連連後退。
四歲的小太子也渾身是火,皇后也未能倖免。
「你殺了我夫君!」女人沖公主尖叫道。她晃悠悠地走過來,雙眼汩汩冒血,猶如濃稠的猩紅淚珠。「你這個賤人!」
女人抬起雙手對準公主,這時忽然有人走出濃霧,按住了她的胳膊。是楊鼎才,公主驚呆了!
首輔大臣和女人廝打起來,還衝著對付大喊大叫,但火勢兇猛,呼呼作響,根本聽不清內容。
那女人齜牙咧嘴地咆哮著,手掌按在楊鼎才的臉上。他的鼻子塌陷進頭骨里,雙膝跪地,倒地而亡。
女人跌跌撞撞地靠近了,公主只能掙扎著往後縮,眼睜睜地看著火焰噴射而出……她渾身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