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煉獄家長子(9)
伊黑小芭內從未見到過陽光。
從有記憶開始,他就一直被關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房間里。不允許外出,不允許質疑,不允許反抗。他不知道天空的顏色、雲朵的形狀、雨水的氣味……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但他知道,自己在這狹小、宛如牢房一般的地方,孤獨而恐懼地度過了多年的時光,這件事一定是不正常的。
因為就算他想要欺騙自己其他人也一定是這樣、試圖心安理得地接受現狀,也會被那些不請自來的人打破幻想。
——那些自稱是他的母親、姐妹、舅母的女人。
她們穿得光鮮亮麗,打扮得花枝招展,臉上永遠掛著弧度相差無幾的微笑,帶過來的東西做工精美到嚇人的地步,與這個光禿禿的房間格格不入,一看就是跟他兩個世界的人。
偏偏就是這樣一群人,每天都會來看望他,對他噓寒問暖的語氣親切甜膩到讓人惡寒。她們會往這個房間里送進來大量精心烹制的食物,絲毫不顧濃厚的油腥味兒在這個無法換氣的房間里堆積,讓他不僅失去了食慾、還十分反胃。
而且他根本不喜歡吃那些大魚大肉的食物,他更喜歡青菜。
親人都是像她們這樣罔顧個人意志的存在嗎?伊黑對此感到困惑。但他無人能夠傾訴,也沒有其他的參照可以拿來做對比,就只能這樣稀里糊塗的生活著。
真正產生疑問是他有次忍不住問她們他幾歲才能從這裡出去的時候。
「這個嘛……大概等你到了十二歲的時候就可以了。」
當時『母親』意味深長的說。
她端詳了他一會兒,又面露苦惱,語重心長道:「要多吃一點啊,小芭內。你的胃口實在是太小了,這樣下去怎麼能長得足夠大呢?」
足夠讓蛇鬼大人滿意的大小。
女人一副慈母關切子女的口吻,但他永遠也忘不了那股視線落到身上來時那種令人汗毛倒豎的感覺,彷彿有一條冰冷滑膩的蛇在他脖子上纏繞。
……有問題。
被長久關在禁閉室中孤身生活,遠離人群與正常社交,讓伊黑產生了種近乎野生動物般的趨利避害的本能直覺。
於是女人說什麼、他就偏不按她們說的做,即使餓到胃部痙攣抽痛也死命忍住,每天只攝取極少量的食物跟水分來維持性命,在白天虛假的迎來送往跟晚上天花板上傳來的某種巨型生物爬行的響動之中,惴惴不安地等待十二歲生日的來臨。
——但就在八歲這年的冬天,一切都被改變了。
﹉
伊黑是在半夜被驚醒的。
天花板上傳來了烏七八糟的聲響。女人們的尖叫,陌生男人的怒吼,傢具踢里哐啷地倒下,還有可能是某種『生物』發出來的厲嘯……
禁閉室的木門嘎吱作響,粉塵四處飛揚,宛如末日將至。
他的胃沉甸甸的,充滿了恐懼。
外面發生了什麼!?地震了嗎?房子要塌了?為什麼沒人來叫我……我會被直接埋在這裡!!
他一下子掀開了被子,撲到了木門前面:「有、有人嗎!?請放我出去!救救我!求你們了、有誰來……!」
人在危險面前能爆發出來的潛力是巨大的,平日里連端起盛得滿滿當當的碗都很費力的手指竟然掐進了木頭裡,木屑刺進肉中、滲出血來,但伊黑恍然未覺,仍然扯著嗓子向外大喊。
只是喊了幾次,都沒有任何人回應他。兵荒馬亂中,唯有他的聲音在孤獨地回蕩。
肺部好像有火在燃燒。氣喘吁吁的伊黑不得已暫停了下來,然後頭頂再次傳來了一聲巨響。
那個尖銳刺耳的厲嘯隨即消失了。
顫抖了一下,他斷然放棄了無謂的求救,以最快的速度搬到了角落裡。他努力將身體縮成一個小球,雙手緊緊護住頭頂,趴伏在地面上,只能在心裡不斷向似乎從未睜眼看過他的滿天神佛祈禱。
拜託了、拜託了!請讓我活下去吧!不要讓我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不要讓我一個人……!
恍惚之中,伊黑錯覺自己在這空無一人的房間里度過了數百年那樣長的時間,等他意識回籠之時,四周已經恢復了安靜。
……結、結束了嗎?不是地震?難道是壞人還是野獸闖了進來?大家……其餘的人都沒事嗎?
他神情迷茫地從地上爬起,還未徹底放下心來,外面就又傳來了複數的腳步聲。很近,正在往他所在的房間走來。
伊黑的身體不由自主僵直起來。眼珠像生鏽了的鎖芯一樣一動也不動,他凝視著黑暗的走道,冷汗慢慢從額頭滑落。
——出現在他視野中的是兩個從頭到腳被黑白色的織物包裹、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的怪人。
在見到他之後,他們表現得十分欣喜。
「啊,找到了,在這裡!」
「門好像被鎖住了。」
「去找鑰匙,她們還沒送到警察那裡去吧?」
「嘖,那些變態……會不會負隅頑抗啊?」
「應該不會吧,我看她們都快被炎柱大人嚇死了。話說,像炎柱大人那麼好脾氣的人,都被氣成了那個樣子啊……」
「聽別的隊員說,他們也是頭一次見槙壽郎先生髮火……超可怕的。感覺不光是她們,我的心臟都要被嚇出來了。」
「你去問?我,我暫時不是很敢到炎柱大人身邊去……」
「你以為我就有那個膽子啊!!」
兩個怪人同時沉默,然後又不約而同的說:「不然我們去找個會撬鎖的隊員過來吧?」
「出什麼問題了嗎?」
一個耀眼如太陽般的男人悄然出現在兩人身後,聲如洪鐘。
怪人們登時嚇得跳了起來。
「炎炎炎、炎柱大人!」
齊聲問好后,其中一人硬著頭皮上前,雙手在空中比劃出了殘影,磕磕絆絆地解釋道:「不不,沒什麼問題!就是我們都不會開鎖,得回去問問那些人!」
「噢,只是木門而已嘛。我來就行了。」槙壽郎看了看屋內的情形,爽朗地揮手讓隱部隊的人退下了。
因為他並不熟悉島上的人情風貌,伊黑家族又是有幾十口人的大家族,後續處理起來只靠他自己的話可能會拖上好些時日,所以他特意申請了隱部隊。
放在刀柄上的手指緊了一緊,槙壽郎目光深沉地注視著眼前的房間。
……連木門都稱不上,充其量就只是木柵欄而已。這個房間,根本就是用來囚禁犯人或野獸的牢房。
——那群傢伙,究竟把家人當成什麼?
他繼承父親的衣缽已有十幾年,期間也遇到過許多形形色色的人。比如親人變成鬼,被救下后不僅不願道謝、還衝他破口大罵;比如為在鬼手下討饒求生,將同行者或是陌生人推出去替死;再比如蒙昧地將鬼視作靈物,在他執行任務的時候出來阻擋……唯有這家人,惡劣到讓他的怒火無法控制地熊熊燃燒。
不惜將同村人、遊客殘害,連自己的子嗣也一併獻上,就只是,為了榮華富貴?
……不可理喻。
他沖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動嚇傻了的男孩揚起了燦爛的笑容:「放心吧,我們是來救你的。稍微遮一下眼睛跟口鼻,小心別被嗆到了。」
「……」伊黑不發一言地照辦了。
「嗯,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誇讚了對方一句,槙壽郎唇角的微笑立刻隱沒下去,刀光在昏暗的空間里一閃而過。
——伊黑髮誓他看到對方只揮了一下。然而下一秒木門上就出現了起碼七道裂縫,禁錮了他八年的厚重阻礙就像紙一樣被輕輕鬆鬆地切開,木塊七零八落地砸在地上,激起了飛揚的塵土。
……好厲害。
伊黑的腿不由自主地發軟,向後跌倒。
一隻布滿老繭的寬厚手掌立刻出現在他面前。
「抱歉,嚇到你了?怎麼樣,能站起來嗎?」
伊黑凝視著這隻剛剛使出了神乎其技的劍術的手,一抬頭,就猛地扎進了金色的太陽之中。
流轉著關切與悲憫的太陽。
就在這個瞬間,他彷彿受到了神明的蠱惑,毫不猶豫地將手搭了上去。
從掌心傳來粗糙的觸感,但十分溫熱,將他周身的寒氣一掃而光。
……啊。
原來這就是,自由的溫度。
「我的名字是煉獄槙壽郎。鬼殺隊的炎柱。你呢?」
男孩的眼中有水光蕩漾。
他並沒有問鬼殺隊是什麼,只是緊緊的抿了下唇,開口時聲音異常的低沉且嘶啞:「……伊黑。伊黑小芭內。」
﹉
隱給小芭內餵過水、處理了雙手后,槙壽郎背著他回到了地面上。
不知道為什麼,這孩子十分不願意離開他的身邊。隱想要接手的時候,他就一直拽著他的披風不撒手,以至於隱戰戰兢兢地問他要不要先把披風脫給他們。
……稍微有點困惑。但算不上什麼大事。
就是這孩子未免也太小太輕了。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竟然比杏壽郎還要大一歲,身高體重卻遠遠比不上杏壽郎,已經到了不是個人差異能解釋的程度,擺明了這孩子嚴重營養不良。
明明都已經打算把這孩子當做祭品,卻連飯也不給他吃嗎?人在宰殺豬羊之前、都會好好喂它們呢!
伊黑並不知道槙壽郎的氣惱,他瞪大了眼睛,視線在伊黑宅邸的殘垣斷壁上逡巡。
借著蛇鬼的『幫助』,伊黑家族積累了三百多年的財富,建造起了金碧輝煌的豪宅供奉對方及自己使用,但這一切、現在都已經付之一炬了。
伊黑並沒有見識過這棟豪宅的原貌,但是殘留下來的痕迹,已經足夠讓他目眩神迷。
只是那上面灑著零零散散的血跡,叫人不解——槙壽郎先生身上沒有傷口,他聞得出來。那些血跡是誰的?
視線移到一邊,伊黑眼尖地在那群人中發現了肩膀上纏著重重繃帶的堂姐跟舅母,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她們受傷了嗎?
槙壽郎只向他寥寥講了一點鬼跟鬼殺隊的事情,尚未告訴他家族背後的黑暗。
毀掉的伊黑宅邸附近,已經圍了好些指指點點的村民。
蛇鬼不肯乖乖束手就擒,在與槙壽郎的戰鬥過程中還試圖抓女人吃掉來增強力量,鬧出來的動靜相當大。
隱擋在神情惶恐、哭泣不已的伊黑族人身前(多虧了炎柱大人,這群人不敢再試圖逃走了),向圍觀群眾大聲解釋今晚發生的事情,安撫著躁動的人群。
乍然聽到伊黑家供奉食人鬼的可怖之事,村民們都非常震驚。
平日里那些艷羨的視線,頓時都轉變為了厭惡。
「不是吧,明明一個個打扮得都跟仙女兒似的,原來在背地裡害人……」
「我說她們的錢是哪裡來的!」
「晚上竟然還睡得著哦,也不怕死者的鬼魂找上門去……」
「哎,這你就說錯了,她們家裡都養著鬼,哪裡還會怕人的魂!」
有人撿起石塊朝伊黑家族的人扔去。「你們這些殺人犯!!」
「絞死她們!」
「應該被砍頭!」
……
一石激起千層浪,隱這下子還要勸阻村民們不要一時氣憤動用私刑,他們會將這家人都交給警方處理的,財產也會盡數歸還給被害者的親屬,讓村民們千萬保持冷靜,不然自己也要進去了。
在聽完了隱的解釋后就變得異常安靜的小芭內的示意下,槙壽郎走到了那個恰好被石塊擊中了額頭的女人身前。
伊黑只想求一個答案:「母親……難道你、你們真的只是想把我送給鬼吃掉嗎?」
被一向只有仰望她們的份兒的村民用那種眼神看著,額頭的傷口痛得要死,現在就連身為祭品的『兒子』都敢來質問她……
披頭散髮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吼道:「對啊,為什麼不行!!大家都是這麼做的!不過是因為你的眼睛很特別所以蛇鬼大人才多留了你一些時日罷了!!明明你一生下來就該被吃掉,我們好吃好喝供你活了這麼多年,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罷了、竟然還想指責我們嗎!?」
再看她身邊的人,雖然沒有說話,但看錶情,分明是贊同女人的話。
槙壽郎還尚未發作,被隱勸下去的村民們再度沸騰起來。
「什麼話!虎毒都還不食子呢!你們還是人嗎?!」
「呸!你們沒這群沒心肝的,說得那麼輕巧,乾脆把自己給鬼吃啊!」
「懷胎十月,我家花子就連磕破了皮我都要心疼,他究竟是不是你親生的啊!」
……
鋪天蓋地聲勢浩大的謾罵聲中,女人緊緊捂住耳朵,崩潰了。「別說了!!我叫你們別——!」
槙壽郎直接給了她一手刀。他接住對方癱軟的身體,沒把半分眼神分給一臉畏懼地連滾帶爬地遠離了的伊黑族人,不帶感情地吩咐隱把她額頭的傷口處理一下,還有那兩個受傷的人也要注意,免得她們感染死掉逃脫法律的制裁。
被同一時間輕輕的放在地上的伊黑茫然地擰緊了十指,女人說的話在他腦海里不斷地回放。
他從未見過大海,連淺淺的小溪、池塘之類的地方都沒去過,談不上會不會水,自然也不知道溺水的感覺。
但他此時此刻,分明感受到了那種看著透藍的水慢慢沒過頭頂,肺部的空氣被一點點擠出,即將窒息而死的恐懼跟壓力。
「嘔!!」
吐出來的只有黃綠色的膽汁,帶著抹淡淡的暗紅。
伊黑趴在地上,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背部被汗水浸濕。
「沒事吧!?有誰懂醫術?快過來看看這孩子!」
槙壽郎的關心已經無法傳達到他的耳中。
——原來是這樣。
所有的問題,都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