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二章 小勝一籌
「為什麼要攔?」天道反問。
「……」
天道帶著三分涼薄七分嘲諷地口吻回答桃夭:「天門開啟,是為消弭失衡的風險,神王雲清的做法,在六族看來,或許有些卑鄙,但與天道無關。」
是,天道的存在,從來不是為了護佑生靈,而是為了維持既定的秩序,讓天地可以長久安穩地存續。
雲清算計了妖族,害得妖族幾乎被屠戮。
而天地之所以會陷入失衡的危機,也正是因為妖族的過於強盛。雲清的所作所為,在世俗看來,自是難逃殘酷二字,可和天道卻是不謀而合,殊途同歸。
天道不僅不必憤怒,還得贊一聲,雲清做得好。
且神,仙,人,妖的大戰,不僅打得妖族再無翻身的可能,也讓不安定因素的神仙飛升九天,愛滋生事端的魔鬼永固九幽,祁夜大陸獨剩下人族肆意蹦躂,此等局面,當是天道最為樂意看見的一種。
事實是,一千年來,若非景之執意要為妖族鳴不平,這方大陸根本不可能陷入失序,甚至崩潰的窘境,因為妖,魔,鬼將滅種。
「對你來說,魔,鬼,妖三族沒有存在的意義嗎?」
「何謂意義?」
「……」
天道嗤笑,難掩對桃夭天真發問的嘲諷:「桃夭,天地是絕對的,一切生靈皆是依附天地而生的。
最初,天地之間並無三界六族的說法,也不分神,仙,人,魔,鬼,妖。所謂種族是藉由分歧而生。
當妖族,魔族,或者鬼族湮滅,天地自會孕育出新的生靈取而代之。」
桃夭神色發寒:「所以對天道而言,哪一族存在或者消亡,都可以。」
「這便是天道的公平。」
「呵……」桃夭嗤笑,笑著笑著就變成了哄堂大笑,「公平?」
「是。」天道截然回答,那略小的沙暴因為桃夭的不敬又變得狂暴起來,「天道自然是絕對公平。」
「放屁!」
「——」
「天道若公平,為何三界六族,神,仙,人死後可入輪迴,身死魂不消?若他們再幸運些,轉世后入道修仙,說不得還能記起往昔。
可魔,鬼,妖則不然。他們若死,便是死,是身死魂消,再無一絲一毫可以留下來。
敢問天道,這算什麼公平?」
如果妖亦有入輪迴的機會,那麼哪怕千年前妖族被屠戮,也不至於醞釀出這等不可化解的仇恨。
如果魔鬼有轉世重來的可能,那麼就算他們只能被永固在荒蕪的九幽,也不會惶惶不可終日,生出敢破天的孤勇。
「是公平。」天道淡言。
「哈?」
「三界六族,神,仙,魔,鬼,妖皆有漫漫壽命,唯獨人只有匆匆百年,若人入不得輪迴,那麼才是天道最大的不公平。
若說不公平,或許只有神。可神自孕育起便已開始踏上凋零的命運,神雖可以入輪迴,可幾乎沒有神可以歷劫歸來,且神不得殺戮,一旦沾染殺戮,便要被九天玄雷劈得魂飛魄散。
至於仙,從來不是人專屬,天道之下,人,魔,鬼,妖若能潛心修鍊,修成功德圓滿,都可脫胎換骨,步入仙道。
天道,必定是公平的!」
「不是。」桃夭用力地搖頭,「即便天道曾經公平過,哪也在一千年變得不再公平!當神仙二族藉助人的手滅了妖族,卻在飛升九天前斬斷不周山時,天道就再也不可能不公平了!」m.
天道卻決然地駁斥她:「神仙斬斷天路,天道沒有攔阻,人修以身化石再建天路,天道亦沒有攔阻,不是嗎?」
桃夭的臉,終於是徹底沉了下來。
「你敢說沒有?!」她憤怒地拂袖,那些刮向她的沙子,被她衣袖中的力,拂得調轉方向,吹向黑色的虛影,虛影被風沙沖得淡了三分,「他以身化石,天道降下了天雷!」
「桃夭,莫要讓情感擊碎你的理智,天道降下天雷,是因為他步入了渡劫,而非天道故意要劈他。」
「……」
桃夭扶額,竟說不下去了。
她自詡能言善道,對上誰都不會落於下乘,可今日和天道坐而論過往,竟有不敵之跡象,真叫她不由地升出三分唏噓。
但隨即,她笑了起來,她笑自己一個身已化為符咒的神,何必非要去和天道論出一個是非對錯來?
「你笑什麼?」
「我笑此間種種,與我何干?」
天道虛浮縹緲的白影,因為桃夭的這句話而扭曲了七分:「吾同你說這麼多,是要你打開天門,結束六族廝殺!」
「抱歉,無能為力。」
「……」
天道的無語,令桃夭得意地揚起眉毛:「不是你說的嗎?只要天地存,不管魔,鬼,妖滅了哪一族,天地自會孕育出新的生靈取而代之。
既如此,你急什麼?等他們在九天殺一個同歸於盡,偌大的天地間就只剩下無用的凡人,這天地可真是安穩到了極致。」
扭曲的白影,已不是扭曲七分,而是扭曲成了白中泛黑。
沙暴集結,瘋狂湧向桃夭。
然,桃夭無所畏懼。
因為她才發現,自己是可以用符咒的,她隨便揮出一道隔絕符,便叫那看似瘋狂的沙暴,攔在了一米之外。
「天道,人間有言,只有無能者才喜歡暴怒。」
「……」
片刻后,沙暴驟停。
細碎的白沙,自虛空一一墜落,很快將虛無的腳下鋪成了白沙覆面的一望無際。
桃夭環顧四周,覺得此間的一切,很像是砍光桃樹的銷恨山,寂寥,冰冷。
絕對的靜謐中,一個黑影緩緩向她走來,待走得近了,桃夭便能將天道的化身,看得一清二楚。
這是一個老者,穿著尋常的衣衫,和她走在人間集市,擦肩而過的每一個老者一般,遇見時不會多看一眼,錯身時便記不得他生了什麼模樣。
原來天道的化身,是人。
老者微微一笑:「失望?」
「倒也不是。」
天道是天地之間的秩序,本不該有具體的形態,若它有了形態,便難免沾染上那種形態的特製,譬如歡喜,憤怒,哀傷,快樂。
「這裡大半時候,都是寧靜如海。」
「哦。」
老者輕拂衣袖,腳下的白沙輕輕散開,那些聚集在一處的虛雲也淡去,而後,九天的場景便一目了然。
天門前,神,仙,人,魔,鬼,妖,殺瘋了。
屍身累著屍身,鮮血疊著鮮血,深陷殺戮的他們,眼底沒有懼,沒有傷,沒有恨,只有殺戮本身。
弱小的生命,被無情的斬殺,殺他們的,可能是異族,也可能是同族。
越來越多的生命,哀憐地倒下,將死未死的他們,看著尚且活著的生靈,踩著他們的屍身,繼續廝殺在一處。
每一雙死不瞑目的目光里停留的,都是獃滯的絕望。
桃夭不由地深深一嘆。
神仙算計妖族,是為生。
妖族恨意難消,是為生。
魔族二族不得不殺,是為生。
人修的被背叛和背叛,是為了更好的生。
六族的生機撞在一起,卻得到了一個死。
老者再拂袖,九天的浮雲輕輕散開,山崩地裂的祁夜大陸,也映入了桃夭的眼帘。
一如她對梵音說過的,這場六族大廝殺,若她不能贏,那麼天地將崩,六族將亡,一切將重歸混沌。
老者看著人間嗷嗷慘叫的人,語重心長地問:「桃夭,難道這才是你想要謀求的結果嗎?讓天地皆與你陪葬?」
桃夭笑笑,不甚在意地答:「天道,你不必將道德的枷鎖套在我身上,眼前的場景,你的罪過,遠比我更大。」
「……」老者沉默,臉色轉為陰沉,「你不肯退?」
桃夭眨眨眼,學二師兄,勾出了一個狐狸笑:「我肯不肯退,要看你。」
「……」
「身為一個神,我自詡還算有幾分慈悲心,我喜歡妖族的洒脫,欣賞魔族的蠻不講理,不排斥鬼族的反覆無常,鍾愛人間無傷大雅的自私狹隘,也希望神仙二族能當得起神仙二字的殊榮。」
說著,桃夭眼底含著光:「如果可以,我希望神,仙,人,魔,鬼,妖能以各自舒適的方式,自由地活在這方天地。
如果可以,我希望神,仙,人,魔,鬼,妖能和而不同,友好地共存於天地之間,而非總想著殺一個你死我活。
如果可以,我希望神,仙,人,魔,鬼,妖在犯錯的時候得到應有的懲治,在蒙受冤屈的時候能有伸張正義的權力。
如果可以,我希望為維護秩序而存在的天道,能在神,仙,人,魔,鬼,妖每一次走偏時,都能將其撥亂反正,而非放任自流。
如果可以,我希望天道,神,仙,人,魔,鬼,妖能夠尊重彼此的不同,尊重彼此存在的意義,愉悅,和樂,長久。」
「……」
桃夭收回俯視眾生的目光,再一次對上老者:「天道,這不該僅僅是我的希望,更是你的責任。」
「……」老者目色幽深。
「當然,你也可以不盡責,那麼,就讓天地復歸混亂,等無數年後,天地孕育出生靈,再擇一新的天道,也不是不行。」
老者抬眉,憤怒地瞪著桃夭。
於是,桃夭反瞪了回去。
四目互瞪了半刻鐘,老者率先敗下陣,他無奈地呼出一口氣,不甘地問:「桃夭,你想吾做什麼?」
桃夭一個縱步,攬住老者的肩膀,笑眯眯地問:「老哥哥願意談?」
老者瞪著肩膀,無奈地回答:「可以談,但你得先打開天門,否則,要不了多久,九天就只剩下皚皚屍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