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水落石未出
縱使如張副司這樣平日里跋扈慣的官人,此刻也通體發寒。他深知那份奏報背後的意義,若是真要靈驗,恐怕不僅是自個兒紗帽保不住,命都有可能丟了,天曉得這血刃映屍要映誰人屍首,若只是這滅門朱家倒也罷了,可要是...
十八與楊先在一旁商討,猜想朱家血案中必有妖異,若是破了此案指不定也就破了血刃異象。誠然如是!破了此案,再往上報中添油加醋一番,嘉獎晉陞皆在手中!又一想這血案不祥的緊,小道士是個人才,腦筋轉得也快,待我虛與委蛇一番博其好感,助我成事。他回過心神強作鎮定,招呼道:「邪陣既已破,當繼續追查血案!」得了令,司役們允諾而四散勘查去了。他靠近白十八道:「汝助我勘破迷陣,我便交你這個朋友。眼下有三件事亟待解決:一來,弄清這朱家底細;二來,審問這周邊鄰人;三來,消去這不祥血刃。少俠可有眉目抓手?」
十八眉頭一挑,不著痕迹撤了半步。「張大人,現下唯一知曉的是這滿地黑血,踩上去如履污泥般,絕不可能只是朱家戶冊中四口人能有,少說也得數十人悉割頸放血才能做到。要末,是朱家隱去如此多丁口;要末,則是他人血濺此地。還是先去勘察現場屍首罷!」
副司點頭,三人同去。
「算命的,楊先是吧。家中狀況及今日行跡說來!」張副司見楊先毫不避諱竟跟了上來,心中嘀咕,路上盤問。
「回大人,小的孤身獨住,平日里便在城中攤口賺些盤纏。不過這幾日倒是被萬老爺老王頭幾個抓著,硬是要在下鋤田灌土,說是再不事農活便要吃西北風。真是的!多少主顧等著咱忽悠..噢不是,噓..噓寒問暖...」
姓張的御下倒有一套,屍首很快搬至院內陳列。
只有六具。
有隨隊仵作正在翻看屍首,空中尚有為除穢燒蒼朮的味道。他見張司走來便向其揖手,「張大人,屍首四縫皆無異樣,死因不明,全無傷口,只是皮肉塌陷,好似有人將血悉數抽取出來...大人,這...這不會是妖怪罷?」
「笑話!我司拱衛御城,那裡有不長眼的髒東西近來?起開!」
十八隨張司一道蹲下翻看,誇張感嘆:「嘖嘖嘖....生平未見怪異情狀,像數月埋屍又掘了出來一般。」他又轉頭拉著張先衣擺道:「噢對了張大哥,還得勞煩將其餘四位鄰人帶來,多謝!」
「小事一樁,這就去!」
兩人繼續翻找,想看看屍首上有何痕迹遺留。「張大人,你看這具屍體手上好似抓著甚麼....」張副司望向他,又伸手掰開童屍右掌。
「一根簪子?」張副司仔細端詳手中之物。「仵作,此六人死了多久?」
「回大人,若看屍僵,四肢梗直怕是有七八個時辰了...」
「不可能!」王老漢正好走來聽到此話,一副不思議。「我等午後還見著他們吶,今日倒正巧悉數出來乘涼了,這才約定一同閑逛街市去。誰知....」
「是吶,老身與戚家娘子都能作證吶大人!」戚氏扶著李老婦跟在後頭緩緩走來。
白十八看著幾個鄰人性命無虞,大感奇妙——生龍活虎十幾個司役命喪黃泉,老衰體弱的怎都活蹦亂跳,真是古怪。
張副司把簪子遞給十八,想讓他掌掌眼,而後剛想出聲接著問訊,仵作插話:「若真是渾身鮮血失卻,身子僵化可快數倍甚至十數倍!故觀其眸珠,
微微發灰,死去不出半個時辰。」
張副司與白十八心中計算時辰,互相看了一眼。「如此說來,便是你等進門之前,朱家人剛剛滅口,甚至可能就是你等竄通殺了六人後賊喊捉賊!」五人聞言又紛紛冤枉起來,真如開了鍋的粥。張副司重新擺著官架子,逐一審問。「若午後見到朱家人為真,且問你等,自過午分別後,你等各個如何行跡?及家中情況一併老實交代!」
十八暗叫不好,這姓張的是否靠得住?如此問詢就不怕串供?可又見眾人神色無異,沒再說甚麼。那富人先開口:「小的午後覺著睏倦,便先回院里休憩。約莫申初榻上醒來,同家中婆子吵鬧一架,嫌老夫終日閑度不知節儉,大手大腳把孩兒孝敬的都浪擲。大兒送些金銀回來可不就是教我開心!臭婆娘言語實在令吾心煩,便出門至王老漢田裡與之閑侃,直至眾人約定時辰。家中大兒蜀地為官,兩女遠嫁,日里就我倆。」
「申時后爾與老漢二人始終相伴,不曾獨行?」
「大人英明!」
「你家婆子又作甚去?」
「回大人,萬家老姑午後一直與小女子及李姑於榕樹下嗑瓜子。後來聊著聊著說到女紅上,老姑就回了趟宅子取了好些荷包綉巾,兩位嬸嬸還指點我與戚妹妹綉了如意鞋納嘞。」
「老漢行蹤。」張副司以頷示意之。
「大...大人,老漢同大伙兒午歇後便去自家田裡侍弄,期間還往榕井打了兩回水,大傢伙兒可都瞧見了。才澆罷,姓萬的就來找老漢仔細他托吾種的花草。」萬金來大驚,連連大叫要打斷他。
「噫!噫噫!!老頭住嘴!」
「緣來萬大叔平日吹噓花草乃是王老漢所種!」戚氏捂嘴,若不是周邊陰嚇攝人,換在平日里,大家必鬨笑出來。
「你等當此處是供你拉家常之處?」張副司橫眉怒目,一腳踹在萬金來身上。姓萬的摔了一跤,趕緊爬將起來連連磕頭求饒。張副司無視,捏著下巴思索。「你四人證言互互印證,楊先自個兒在田裡,怕是嫌疑最盛。」
李老太伏身:「大人,楊先是我等叫來耕耘巷裡公田,以免往後沒甚麼吃食還得向我等籌借。那公田就在泉邊,咱們可都是看著他鬆土澆灌。」
「嘖。你五人真是好啊,互相偏袒!來人,先暫押一旁,待回了衙門嚴刑拷問!」白十八扶額,這蠢官竟只想恫嚇立威,根本無益於謎案破獲。
「大人,先前那些機關都在吶....」一小兵戰戰兢兢,細聲提醒。
「俺又不瞎!」張副司點了十六人坐鎮,皆腿抖如篩糠,面有懼色。「誰不願去,此刻便來此刀前候著。」便四散入陣。
「小道長可看看此陣是否仍有險處?」
白十八望去,倒並無更深血氣,但亦不願冒險。「張大人,不如先看看院屋各間有無線索?」
「也罷,先去看看。你十六人原地候著,若有風吹草動立刻稟報!餘下無事者一同翻尋,務必細緻,莫要放過一絲一毫!畢竟,若不能破這血刃,恐怕你我性命皆不保矣!」
「是!」應和聲此起彼伏,十八見其人臉色凝重,便知張副司點明厲害,鄉役城內徵召總有懈怠,可若是提到不祥之兆,便算捏住七寸,總當竭力翻找。
十八先靠近西廂房,門扉上不再是寶扇式樣,而是喜鵲。「甚麼鳥陣,煩煞人也!」差點一腳踢上去,又怕撞上甚麼陰險機關,硬生生收住,整個人弓著身子像個死蝦一般。「娘的!最好是妖人,不然又要何處找臭老頭...」不遠處依舊有一座玉雕,只是那龍頭脖頸更長。十八折返回去問楊先。「楊大哥,你可知道先前迷陣獸雕雕得是何物?」
「十八兄弟,龍生九子,方才陣中乃是六子贔屓。」
「有何寓意?」
「狀猛而凝重,善馱,鎮物,取其恆常亘古之意,常塑於寶碑之下。」
十八奇怪。「可這既無碑,這甚麼壁習更在地表之上,如何鎮物?」
見他眉頭皺起苦苦思索,楊先嘴角上揚。「你細想。一個提示——乾坤顛倒。」
「乾坤...顛倒!原來你一早知是倒錯迷陣,楊大哥真是見識廣博!」十八拉著楊先手臂誇讚,說的楊先很是受用。
「算不了甚麼哈哈哈....行走江湖基本把戲罷了。」
十八又將新獸雕樣貌簡要描述,「兀那長脖子丑龍」的說法逗得楊先展顏大笑。「慎言吶十八兄弟,萬般皆有靈,特別是方外之物,若是觸怒了說不得那日便收汝小命!」十八忙捂嘴,眼珠一轉又合十向四方拜:「小人多嘴,莫怪莫怪...」
「好了好了,聽你描述應是龍之長子囚牛,生性溫順,蹲立琴頭,專好音律,想必不會與你一般見識。」
白十八捂著心口喘氣。「還好還好,嚇死我了。可不敢再遭遇方才險境!謝過楊大哥!」十八回到囚牛像旁,伏下腰去看底座。「哪有甚麼琴...」於是進了西廂房。推門是紅魚屏風,繡的還算可以,坊間款式而已。繞進里廂,鵝青帳幔掩著木床,床褥有些凌亂,還有紗帳散亂於地,許是司役托起女童屍首時未留心。其餘盆架、妝櫃、桌椅及掛畫皆平平無奇,並無異處。要說不對勁,那三屏鏡奩華貴非常,煞是突兀。十八湊近看,三屏次第兜轉陳列,屏間網柱相隔,背板雕鯉魚及禹門,上鏤雲紋刻飾。如此精緻鏡奩,底下倒只有一扇屜子,縱使十八與女子不大接觸也知不合情理。十八伸手拉住銅環便要瞧瞧裡邊裝盛物什,沒想到紋絲不動。
這還有甚好說道?必定有問題!又是一個機關?十八嘗試以蠻力破之,不僅屜子紋絲不動,這鏡奩更是牢牢扣在檯面上。又拿小刀戳刺,也不知是取了何種材料,一絲痕迹也未留下。得!硬破是不成了。十八圍著奩子左右端詳,左看右看愣是沒看出個所以然。泄了氣趴在桌子上,打量四周。下巴頂在檯面上,突然「嘠噠」一聲驚得十八猛地抬頭,撞在扇屏角尖上,頓時痛出淚來。他捂著頭去看變故,檯面竟陷進一方,露出豁口來。此豁口小指寬,亦不規整,像甚麼呢....好似剛剛在那裡見過?
片刻,靈機一動。「簪子!是了,方才看這簪子就覺著古怪,給女娃娃如此破爛玩意,真是奇怪!原就不以飾佩為旨去!」十八自言自語,掏出懷裡的破鐵簪往裡一摁,暗中機關咬合牽動,台板次第翻開露出兩塊龍紋屏風。「這...這這這.....五爪龍紋???」十八趕緊遮住,左右四顧,見沒人,手指頭一根根慢慢移開,不敢相信眼前景象。
最終,心頭震撼。
邊陲小城、偏僻角落,一座遍布陣法的宅子里,究竟為何會有皇族之物?兩塊屏風閃耀金光,而鏡奩兩側魚躍龍門屏風邊緣亦亮起熒光。難不成,是要拼接上去?十八湊近了看,方才發現有榫槽可拼接上另一塊。他跪下叩拜後起身,將兩片龍屏榫頭安插入卯,一陣金光閃得十八迷離雙眼看不真切。
未多久,金光消褪。十八睜眼,卻看見那屏上本是死物之龍魚間錯游旋,靈動異常。他瞪大雙眼,不由心想難道這皇族中亦有暗暗修行之人?此物絕非常人所能及!忽地,紅魚金龍競相躍出屏風扇面,白十八定睛一看,那裡是甚麼木雕成精,只是一股玄氣自扇面湧出幻化龍魚,徑直衝入銅鏡之中,而後兩塊屏風竟速朽崩壞,不及落地便化灰作塵。
十八還望著地面發獃,銅鏡中央卻漸漸浮現出兩個血字——「滄海」。他抬頭便嚇了一跳,暗自記下。隨後血字消失,重又化為血氣沖向小屜把環,木紋上血色一閃,便自己開了。白十八綳勁防備后小心翼翼看去,發現裡頭藏了一隻赤紅色鵲狀小印,栩栩如生。他拿出鵲印,鏡奩即刻回還原狀,要不是白十八眼疾手快險些斷了五指。再折騰幾下,全無動靜,想來是再無蹊蹺,他端詳著好不容易入手的鵲印,面色一僵叫道:「不會罷!又來!」
他喪著氣走出西廂,正巧張副司迎面而來。「小道長,又來甚麼?」
「張大人請看...」十八舉著鵲印展示,張副司不解剛欲再問,十八又引他指著窗框上喜鵲刻影。
「天爺誒!折騰死我等算數!」張副司頓時明白,唉聲苦笑。
十八愁苦著臉。「那末如何是好?」
「還能如何?逃不了,總要來。」
白十八聞言,手持鵲印扣於刻影,手上用勁便按了進去,嚴絲合縫。突然,一響鐘聲自二樓傳來,兩人望去。有一司役向下探頭喊道:「大人,此處拐角雕像怎突然發出聲響?」
「還真是囚牛啊......」十八不由得輕嘆。
張副司眼光一凜:「囚牛?」十八便將楊先說與其所知統統複述,一併將鏡奩得印過程說與其聽。只是留了心眼,隱去龍紋屏風一事,怕橫生枝節。「當再翻找其餘屋間,應當還有七枚印子。」
半個時辰后,院內房間一律翻得天翻地覆,臭皮匠幾個總算憑著運氣和十八望氣的本事找齊了印子,一一激活囚牛塑像。只是他們同時發覺,整座宅子彷彿只有天井灌血,其餘地方一乾二淨,甚至不似有人居住過。十八本來還擔心又有龍紋器具,糾結是否坦白,終於未再見到,自己興許只是走運撞見獨一無二之物?
話說回八座囚牛,一一發出音聲。眾人一籌莫展,根本不知從何下手解這懸陣。楊先背著手,見大家愁眉苦臉建議道:「大人,不若試試由低至高?」
「如此簡單?」張副司顯然將信將疑,卻亦別無他法,便吩咐下去。不多久,磬鐘擊聲次第響起,天井地上竟倏地震動一番,卻再無其他動靜。一兵役悄悄對旁邊道:「就像咱便溺堵著不通一般,真真破爛牛馬。」教十八耳朵尖聽去,暗自咀嚼。
不通?....不通.......難道說?張副司正厲聲訓斥楊先,十八此時出言回護:「楊大哥思路並未出錯!在下猜想,這天井間土地自成一畦,以秘密法上下升降,此刻便是最頂,故不得再往上撞才引起震動,倘若由高至低引動囚牛,我等或能下去一探究竟!」
張副司詫異望著白十八,確實難以置信。「就依小道長的。王乙,將人帶至樓上去。」他招呼役差押著五鄰上樓,以防一會兒意外陡生,又吩咐八人依次激活囚牛。
一列遞降音階終了,土地竟真在轟隆中向下移動。只是瞬間,所有人都知道這滿地凝血從何處來了。
血。
如江如海的血,透過四邊縫隙湧上天井方寸。很快,便將畦上眾人淹沒!
張先露出詭笑,可下一刻又一臉不思議。
怎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