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捨生取義

第25章 捨生取義

過了一會,還是寧王首先打破了沉默:「大家先吃東西,把肚子填飽再說,這麼多難關我們都過來了,這裡難不倒我們。」說完,帶頭拿起乾糧大口地吃起來。在勝利在望的時候遭受挫折,這對人的打擊比其它時候都要大,故而其他人啃著乾糧,都默不作聲。

冷飛龍很快吃完了,他抹抹嘴,似乎有話要說,但見其他人都興緻不高,張了張嘴始終沒說出來,拿根小棍子在地上胡亂地畫著。寧王也吃完了,他收起乾糧袋,微笑著對冷飛龍說道:「飛龍,你把打聽到的情況,說來我們聽聽。」不愧是經歷了無數風浪的王爺,他從容自若、氣定神閑,絲毫看不出他正身處敵巢、危機四伏,彷彿是在家中和朋友相聚,他的無畏也感染了其他人,紛紛催著冷飛龍別賣關子,氣氛變得輕鬆起來。冷飛龍喝了口水,說起了他這幾天的經歷:「那天我們分開后,北兵緊追不捨,我想這下是必死無疑了,但我知道就算死也不能白死,須得把北兵引開,越遠越好。為了避開北兵的弓箭,我盡量往林木密集的地方跑,一邊想著如何脫身。跑了一陣后,我決定棄馬,在拐過一個彎時,我瞅準時機,給馬屁股猛抽了兩鞭子,自己躍到一棵樹上,等北兵朝馬那邊追過去后,趕忙往另一個方向的林子里鑽。密林里根本沒有路,好在我常年在外,根據日頭的方向往漫關這個方向走,好不容易才走出了林子。不過包袱、盤纏全丟了,後來靠乞討一路到了這裡,衣服也被荊棘扯破了。」說完,揚了揚胳膊,大家這才看清他的衣服全變成了一縷縷骯髒的破布,腰上、袖子上用草繩一道道地捆紮著,受傷的手臂上衣袖變成了暗紅,必定是被血染的。李福春趕緊從包袱里拿出一件衣服遞給他,張岳過來給他傷口換了葯。這一路的患難,讓這幾個人已經成了生死之交,故而冷飛龍也沒有客套,等張岳處理好傷口就把李福春給的衣服換上,接著往下說起來:「到了漫關后,我沒有看到我們事先的約定的標記,知道你們還沒到,因而就整天守在這路上等你們到來。我看關口盤查嚴密,不敢貿然行事,經過打聽才得知這漫關就是在幾天前突然加強了盤查,我算了一下,就是從我們分開的那一天開始的,門口還貼了畫像和緝拿告示,我偷偷去看了,告示上畫的就是王爺,每個通關的成年男子都要仔細搜查、核驗,凡是有嫌疑的都馬上被抓走,並且閉關的時間也提前了,稍有不從者立刻就會招致毒打,甚至抓走。」

冷飛龍的話讓大傢伙再次沉默起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辦法來。孫大林煩躁起來,站起來大手一揮,瞪著雙眼低吼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急死了我,乾脆我們硬衝過去,我們四個人只要有一個人護著掌柜的衝過去就行了。」

冷飛龍急忙制止:「那可不行,關口上下那麼多北兵,看守嚴密,沖是絕對沖不過去的。」

「那你說怎麼辦?難不成就被困死在這?」孫大林氣呼呼地。

「我......我不是在想辦法嗎?」冷飛龍被孫大林一陣搶白,臉色也很難看。

寧王抬起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大家都別爭了,「大家都不要急,這事急不得。這樣,今天大傢伙都累了,先休息,明天再說。」說完,就到供桌下面休息去了。

雖然寧王口中說不急,但大夥心裡都明白,最著急的就是寧王,他在苦寒的西北邊地忍辱偷生這麼多年,為的就是今天。一路逃亡,受了這麼多苦,唯一的兒子恐怕早已不在人間,好不容易到了邊關,希望就在前方,卻被困在這裡,誰都會心有不甘。何況揚州戰事危急,他們早一天回去,也就早多了一分力量。

反覆拉鋸的兵禍令這片原本平靜富裕的地域變得分外蕭條,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冬日的太陽落山後,黑夜很快降臨大地,幾戶殘破的人家早早地關門閉戶,冷月寒星掛在鍋底般的天幕上,四周高山環立的曠野里,萬籟寂靜,沒有一絲生氣,令人感到窒息。破廟的大門早已不知去向,冷風凜冽,守在門口的徐坤雖然年輕,也不禁打了個寒顫。張岳走過去,要他到廟裡面睡會兒,自己來守門,徐坤卻執意不肯,張岳了解內弟的脾性,也就沒有勉強,轉身從包袱里找出一件衣服披在徐坤身上,自己靠在避風的牆角蜷縮著。黑暗中,他扭頭看著月光下的徐坤,清秀的臉龐瘦削、蒼白,自從跟隨張家莊子弟馳援襄陽以來,這位少年就一直衝在最前面,無論面對何樣的敵人和危險,他每次都擋在前面,時時處處都維護著自己,無論自己說什麼,他都毫不猶豫的照做,縱使屢屢身陷險境,卻從未退縮。張家莊被北兵摧毀,姑姑和姐姐凶多吉少,這個世界上,自己成了他唯一的親人。張岳一陣陣心疼,覺得內弟跟著自己受了太多的苦,如今徐葭生死不明,如果不是國破家亡,他是絕對不會讓徐坤以身涉險,但背負的國讎家恨,卻一次次讓他狠下心,帶著徐坤迎著危險勇往直前。

月光越來越朦朧,張岳看見門外走來一位白衣女子,笑容燦爛,腳步輕盈向他跑來,正是藏在他心裡最柔軟深處、日夜思念的葭兒,張岳忙伸出手迎接,就在兩手快要相握的時候,黑暗中突然衝出幾個凶神惡煞的北兵,抓住徐葭就往外黑暗中拖,徐葭尖叫起來:「岳哥哥,快救我!」張岳一躍而起,一把抓住了徐葭的手,不讓敵人把徐葭奪走。北兵見無法抓走徐葭,抬手就是一刀,直接將她的手砍了下來,鮮血濺了張岳一身,徐葭直接消失了,黑暗深處只傳來她恐懼無助的呼喊和北兵的狂笑。張岳一個激靈,抬手擦去滿臉的淚水,汗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寒意徹骨,他把包袱抱在胸前,縮緊身子。他閉上眼睛,夢裡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讓他心驚肉跳,睡意全無。這個相同的夢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出現,他不敢去想,也不忍去想,越想越痛。他扭頭看了一圈,幾人都在睡覺,徐坤披著衣服,斜靠著門框,手搭在刀柄上,姿勢始終沒變;供桌下傳來寧王沉沉的鼾聲,張岳不禁感慨:王爺就是王爺,在如此危急時刻,還能做到如此鎮定自若、雲淡風輕,其大將風度值得自己好好學習!

月已西沉,大地更為黑暗,新的一天即將來臨,張岳抬頭凝望著漆黑的屋頂,思慮著明天該如何才能通過這個關口南去?想出的辦法總是自覺不妥,一次次自我否定。歷經磨難走到這最後一關,實在不易,千萬不可莽撞,必須想出萬全之策,否則前功盡棄不說,還很可能給寧王帶來殺身之禍,影響揚州的抗敵大局,那樣自己將成為大杭的罪人。

旁邊傳來幾聲輕微的窸窸窣窣聲音,張岳看見李福春輕輕站起來,摸索著到了廟門口,和徐坤說了句話,就走出了廟門。張岳沒有理會,腦子裡苦苦思索著過關之法。一頓困意襲來,竟又慢慢睡著了。迷糊之間,張岳聽到有人小聲說話,馬上驚醒了,原來是徐坤在門口輕輕叫他。此時東方已泛白,張岳左右一瞧,孫大林和冷飛龍還在休息,而李福春休息的地方卻只有包袱。見徐坤神色有異,張岳心裡一緊,立刻上前,徐坤和他來到廟外,掩飾不住緊張地輕聲說道:「姐夫,李福春半夜出去到現在一直沒有回來,會不會......出什麼事了?」

張岳緊張地思考著,問道:「昨夜他出去時,我看他和你打了招呼,他說了什麼?」

「他說肚子不舒服,要解大便,還特意說為了不影響廟中之人,要走遠一點。我見他兩手空空,也沒多想。」徐坤看起來有些懊惱。

李福春離開到現在至少一個時辰了,至今未歸,只有兩種可能:私自跑了或者遭遇了不測。張岳實在不願相信前者,這李福春是李知廷親自挑選的親兵,從肅州冒死進寺廟替換寧王到這一路過來,確實是忠心耿耿,時刻保護著寧王,然而世事難料,他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他安慰了幾句恨恨自責的徐坤,迅速掃了一眼周邊地形,只見小廟孤零零地佇立在一片枯草之間,沒有任何遮擋,幾丈之外才有一片不大的林子。他決定立即離開寺廟,先到那邊林子里藏起來。為穩妥起見,他先讓徐坤到林子里探查一番,自己則守在廟門口。突現的變故使他的神經瞬間高度繃緊,緊張思索對策。忽然有人在背後叫他,回頭一看,只見寧王正站在大門口,他快步走上前去,正要開口,寧王卻抬了抬手,說道:「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你打算怎麼辦?」

張岳直接了當地回答:「此廟四周毫無遮攔,非久留之地,我讓坤兒去那片林子探查,若無異樣,我們先轉移到林子里去。」寧王點頭同意,此時冷飛龍和孫大林也醒過來了,站在寧王後面,雖然不完全清楚其中的是由,但知道了要離開寺廟,於是不問緣由,趕緊轉身去收撿行李。

只見徐坤在招手,說明林子里安全,於是幾人迅速離開寺廟。走過寺廟拐角時,張岳看見台階上有一塊石頭壓著的布條,昨晚進來時他留意過這裡,當時台階上沒有任何東西,這個布條肯定是晚間有人特意放到那裡的。他拿起布條一看,神色馬上變得異樣起來,布條上的字跡殷紅刺眼,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小聲地對寧王說道:「掌柜的,李福春留下來的,是用血寫成的。」聽說是李福春用鮮血寫下來的東西,幾個人都一怔,寧王急切地問道:「寫了什麼?」張岳穩定了情緒,輕聲念了起來:

「掌柜的,北夏人盤查如此嚴密,我們定難通過。小的有幸被大帥選為掌柜的護駕,臨行前,小的向大帥保證過,將誓死保護掌柜的平安到達揚州。今不得它法,小的決意先行一步,北兵抓獲小的后,料想會撤去盤查,請掌柜的速速過關,儘早到達揚州,共圖抗敵大計,護我大杭!李福春敬上。」

寧王顫抖著接過布條,從布料質地看,應該是李福春從衣服上臨時撕下來的,幾個人都默然不語,空氣也似乎凝固了,寧王將布條攥在手裡,跳上馬,低聲一喝:「趕緊追,把李福春追回來!」

張岳牽住寧王坐騎的韁繩勸到:「掌柜的,那個布條帶在身上不安全,我看還是燒掉吧?」

寧王異常堅決的擺手,一抖韁繩,頭也不回策馬狂奔,幾個人趕緊跟上。剛衝到官道邊,只見一隊北兵從關門方向疾馳而來,開路的北兵不時地吆喝,在空中劈甩的馬鞭啪啪作響,行人急忙往路邊躲避。寧王幾人下馬站在路邊,壓低草帽,張岳示意幾人做好戰鬥準備,自己則悄悄地擋在寧王前面。馬隊過來了,只見十幾個騎兵圍著一輛囚車,囚車裡正是李福春,孫大林怒目圓睜,手按刀柄,張岳連連警告不許輕舉妄動。李福春也看到了路邊的戰友,他神色坦然,微笑著朝幾人輕輕地搖頭。

目送著囚車遠去,直到消失在視野之中,幾人久久不願離開,寧王手裡緊緊攥著李福春用熱血和生命寫下的布條,眼淚在飽經滄桑的臉上肆意流淌。孫大林覺得異常憋屈和窩囊,自己腥風血雨一路闖過來的兄弟被敵人從眼前抓走,這要是在以前,他早就衝上去劫囚車了,就算死也死得痛快,但如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他氣得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碩大的鼻翼激烈地起伏著,噴出的熱氣在清冷的晨光中變成兩股白霧;徐坤牙關緊咬,雖然李福春是自己有意暴露,讓北兵抓走,但是他總認為與自己沒守住門有關,無法釋懷。

寧王悄悄拭去臉上的淚水,神色又恢復了平靜,「走吧!」,說罷,牽著馬緩緩朝關門走去。氤氳的霧氣中,漫關顯得更加巍峨、高大,遠遠地可以看見關樓上的北兵還在,幾人悲憤的心情一下變得緊張起來。雖然李福春希望自己的被捕會讓北兵撤去嚴密的盤查,但這畢竟只是他的推斷,萬不可大意。幾人停下了腳步,緊盯著關門方向,不敢貿然上前。冷飛龍向寧王提出他先去探下情況,寧王沒有同意,為了他,李福春剛被抓走,斷無生還的可能;兒子和李小秋身負重傷,恐怕也已不在人間;冷飛龍當初單騎引開北兵,沒被抓住已屬萬幸,他不願意再讓別人去冒險。見寧王不答應,冷飛龍急了:「掌柜的,我們這樣幾個人走在一起目標太大,假若盤查的北兵真的沒撤,我們一起過去很容易被發現,那就一點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我一個人過去,就算北兵盤查,也應該查不出什麼來。」張岳也說道:「如今之計,只能如此了。」就在寧王還在猶豫不決時,冷飛龍直接轉身離開,大步朝關門走去。

幾個人注視著冷飛龍遠去,關樓巨大的陰影里,他的背影逐漸變得模糊起來,直到消失在過關的人群中。幾人焦急地等待著,一向沉穩的寧王背著雙手,在原地踱來踱去。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雖然心下焦慮,幾人卻不敢絲毫鬆懈,警惕地戒備著。突然,關樓方向傳來一聲長長的唿哨,停頓了一下后,接著又傳來兩聲短促的唿哨。這是冷飛龍傳來的信號,說明關門可以通過。幾人長舒了一口氣,牽著馬朝關門走去。守關的北兵還在,但是牆上的緝拿告示已經沒有了,北兵不再盤查每個行人,幾人依次出關。

背後的關樓漸漸遠去,前面不遠就是大杭的地界,安全了,終於安全了!雖然離揚州還有一段不近的路,但一路緊繃的神經終究可以稍微放鬆一下了。寧王翻身上馬,卻沒有前行,而是調轉馬頭,朝著西北邊久久凝視,不忍離去。

無言矗立的關樓,經歷了無數的爭鬥,見證了太多冰冷的刀劍、滾燙的熱血和悲愴的眼淚,今天發生在這裡的悲歡離合,轉瞬就化為過眼煙雲,成為歷史長河裡的一粒細微的塵埃、一抹不起眼的色彩。

張岳過來,輕聲說道:「掌柜的,走吧!」寧王喉頭髮硬,更咽著緩緩說道:「老朽在北地這麼多年,本以為將伴著青燈古佛了卻餘生。如今,蒙幾位壯士歷盡艱辛、拚死相救,才回到了大杭,獲得了新生。只是,素昧平生的李福春和李小秋為了我慨然赴死,再也回不來了,老朽,老朽承受不起啊!」說罷,不禁潸然淚下。

眾人聽后,想起一起來卻無法一起回的李氏父子,心裡都不好受,張岳安慰道:「掌柜的,您回來了,對大杭的抗敵將發揮巨大的作用。從揚州出發那一刻開始,我們這幾個人都做好了回不來的準備,我想李福春父子也是心甘情願的。」

寧王看著這些風塵僕僕但堅毅的面龐,感慨地說:「你們都是我大杭的優秀子民。走吧!」他深吸一口氣,轉身甩手一鞭,策馬而去,其他人立即緊緊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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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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