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草蛇線
錦雲宮內靜室生涼,霧綃雲幄。
麗妃正在抄經,這是她常年的習慣。她並不信佛,抄經不過是為了靜心。不過她把親自抄的經書獻給太后,還是能討得幾分好。
麗妃與太后、太子妃一樣,皆出身武家,她平日里也願意多去長春宮走動。只不過麗妃出身武舉新貴,宣寧侯府卻是開國武勛。當真論起來,她既無文采動人,也沒有喬氏女的美貌,因而在三妃中並不算得上受寵。
此時聽得外頭有宮人來報,麗妃微微蹙眉,她素日抄經時不許人打擾,如今只怕是出了什麼事。
松月揭了帘子進來,見麗妃已然停筆,垂首道:「娘娘,方才福寧宮宣旨,秦國太妃遣守皇陵,秦王貶為庶人。聽說這還是岐王請了長春宮去勸的結果。」
麗妃道:「此事有何可忙亂?與咱們無關。」
松月又道:「還有一事,重華宮來的消息,說是八皇子突然急病,如今陛下和貴妃娘娘都已經過去了。群玉宮叫了太醫,只怕是安嬪受不住。想來八皇子兇險。」
「蠢材,如何不早說!」麗妃擱下筆,斥道,「可有提到諍兒,他如今可好?」
「娘娘放心,並沒有四殿下的消息,應是無事。」松月忙道。
「這樣的天氣,陛下與貴妃親臨,只怕是老八兇險了,」麗妃蹙眉,「我有心見諍兒,此刻卻有幾分不合時宜。」
風泉又見宮人來報,出去接了話,進來道:「娘娘,是惠妃娘娘請您一同到群玉宮探望安嬪。」
麗妃冷笑:「如今老二出宮開府去了,她倒是有閑心來湊熱鬧。這樣熱的天氣,她巴巴地湊上去作甚。」
松月垂首並不言語,風泉只道:「娘娘也知道,惠妃娘娘總是如此熱心腸。瓊華宮的人還在外頭等著回話,娘娘您看?」
麗妃嘆道:「我能明白貴妃娘娘之心,她一向見不得這些。但我不願與惠妃去戳安嬪的心窩子的,你自去回話。」
「喏。」風泉向來機靈,自是出去回話。
瓊華宮內,惠妃得了錦雲宮的回話,只是面色如常。
「她向來不爭,也是自在,今日不過平白一問。」
「母妃,八哥是沒救了么?為什麼父親和貴妃娘娘都去了重華宮?」被留在一旁學綉活的德康公主問道。
惠妃睨了她一眼:「說話小心一些,此事攸關性命。就算你再沒規矩,也要記得,不可在你父親面前如此議論兄長。」
德康公主垂眸,嘟噥道:「我又不是傻子。」
惠妃道:「真是一波未平又起波瀾,這幾日你好好在瓊華宮裡待著。我只親自去群玉宮走一趟。」
德康公主放下手中針線,老老實實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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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的血腥味、尿|騷味、皮肉腐爛味與夏季濕熱的霉味混合在一起,著實難聞。
地上還有水沖刷過的痕迹,卻只使得監牢更加潮悶。
裴知面色如常地走在泛著水漬的磚石路上,他面白無汗,雙目沉靜,卻叫身後跟著的內侍冷汗涔涔。
「拂雲殿的人呢?」裴公公最後停在一個空置的牢房前。
那個內侍狠狠跪在青磚上:「裴爺爺,饒了小的吧,右金鱗衛的萬方萬大人要提審,小的一時迷了心竅,不敢不從。」
「哦,右金鱗衛?」裴知冷冷道,「你倒是連萬方的話都聽,下一回是不是連凌峻來了都要唯唯諾諾?」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狗東西,記清楚誰是你的主子,拖下去。」
那內侍被捂嘴拖了出去,一旁的小黃門湊上來:「乾爹,拂雲殿與玄穹宮離得那樣近,怕都難逃干係。」
「礙事的萬方,定是谷廷仁那老賊從中作梗,」裴知的目光掃過附近房中七零八落躺著的血人,「重審,從玄穹宮的開始。」
「乾爹放心,」那小黃門垂首道,「孩兒也覺得此次是真的近了。」
裴知有幾分滿意,倒是多說了兩句:「只怕他們萬萬想不到,竟是被東宮的小賊反水。后又一擊不成,反暴露了宮外經營的牙行。」
那小黃門卻是看得清:「他們以恩情相挾,便要想好,恩情也有大小,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秤。」
裴知有些意外,睨了他一眼。
小黃門忙俯身道:「乾爹恕罪。」
裴知冷哼聲:「倒是提醒了我,得拴好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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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早,天子就宣了宗人令。太子本來也該陪著他的岐王叔前去,但天子想著他終究是晚輩,便略過了他。
哪知那邊剛宣了旨,重華宮便出事了。
白公公道:「陛下今日正無事,已經親自去了。消息傳到群玉宮,聽聞安嬪娘娘那裡宣了太醫,貴妃娘娘有心為安嬪娘娘前去探望。殿下,咱們也快動身吧。」
宮中除了太子,其餘皇子皆住在重華宮。昭王在宮外,要接到消息只怕晚一些。
喬琬聽得心慌,忙幫著一起為太子更了外袍:「白公公,可聽說八殿下是什麼急病?」她不敢深想,但也知道普通暑熱暈厥可不會驚動天子與貴妃。
白公公躬身道:「奴婢不敢斷言,只是如今滿宮中傳遍,太醫已經束手無策了。」
又是前世從未發生過的事,只怕是前幾回的失敗,叫他們狗急跳牆了。可是為何是八皇子?
喬琬心中一動,卻是駭然。能讓天子在暑天親自前去探望的,自然是心愛的子嗣!
之前春水所為,正是為了逼瘋太子,如今又有人向天子寵愛的幼子下手,只怕是牽涉奪嫡之爭。
白公公也暗自望了太子一眼,那日他說幕後之人會向其他皇嗣下手,想來是早已明白此事涉及奪嫡之亂。
喬琬並不想在太子面前裝傻,她脫口道:「殿下,只怕暗中庇護蘭泉宮舊人的不是秦國太妃,而是膝下有皇子的娘娘。」
榮諶並不驚訝:「所以我昨日說,父親只是找到了機會。但沒想到打臉竟來得這麼快,我看此時秦王叔只怕都還沒接到旨意呢。」
白公公聞言直冒冷汗,他垂首輕聲道:「殿下慎言。」
太子正要出門,又有個喬琬見著眼生的小內侍說要事來報,白公公讓他直接說了。
那小內侍垂首立在簾幕邊,回話伶俐:「啟稟殿下,奴婢聽說重華宮已經抓著了下毒之人,第一時間就來稟告。那宮人曾經在東宮侍奉,名喚唐巧兒。」
「唐巧兒?」榮諶語帶疑惑,眉頭一皺。
顯然這也是太子前世未經歷過之事,但喬琬卻知道唐巧兒是誰。
「殿下,唐巧兒便是那日遣回的司寢宮人。」她后怕道。
原來當初群玉宮、長春宮選來的司寢宮人皆有私心!如今甚至都不知當日可否冤枉了另一位宮人。
那內侍又壓低了聲音道:「殿下,公公說玄穹宮附近怕是有問題,如今查得近了,很快便能結案。」
「孤知道了,去吧。」
喬琬聽出來了,這內侍是某位「公公」的屬下。她此時無意節外生枝,只道:「殿下快去重華宮吧。」
榮諶拍了拍她的手:「你近日還要小心。」
喬琬笑道:「我在會寧殿里,哪兒都不去,只等表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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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去了重華宮,喬琬還有些心神不寧。
她全然不知宮中這事關蘭泉宮人的大案,前世的他們究竟是否參與奪嫡之亂,暗中庇護他們的又是哪一宮的娘娘?
偏偏太子自己說了,逼死他的另有其人。
喬琬想起自己入宮前所思,要如何幫助太子殿下順遂登位呢?天子的心思她如今已知道幾分,看起來似乎是太子全然照著天子的心意便可。畢竟,這就是天子立儲所望。
天子在太子的身上投射了自己的全部。熬過去,便可以順利登基。
可是太子願意嗎?
喬琬在心中嘆了口氣,她不敢再問殿下前世因何亡故,但她從那寥寥數語里聽出了尚未消弭的怨忿。
東宮本就似一座被眾人監視的囚籠,又叫太子如何甘心做一世他人手中的傀儡?
他也曾一心要做一個君子,做一個孝子,做一個合格的儲君。只是有一日驟然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站在戲台中央吧。
過了午時,各宮都接到消息,八皇子薨逝。
喬琬無奈,此生一切確是改寫了,可竟是波及了八皇子,使他早夭。
申時一刻,太子便回來了。太陽還未落山,太子一身暑熱,喬琬連忙為他端了香薷飲來。
飲了涼茶,榮諶去梳洗更衣,出來時面上還有些熱。喬琬親自為他打扇,心道下午在重華宮只怕是無人顧得上給殿中添冰了。
「殿下可好,要不要拿涼帕子敷一敷面額?」
「無事,」榮諶道,「方才在重華宮也煮了葯碇子,我喝了才回來的。」
「太醫可說了八殿下是什麼急病?」喬琬問。
「對外只說是暑熱急病,實則還是毒殺。」榮諶肅然道。
喬琬心中暗暗念了一聲佛,低聲道:「殿下,節哀。」
榮諶握著她的手:「婠婠,從前我未有婚配,從未想過此等事。今日見到父親與貴妃娘娘哀慟,心中卻是能體會一二……一時竟是怕得很。」
這是太子的體己話,喬琬心中一面是酸軟難言,一面也隱隱有些害怕。
她振作道:「表哥不要想得那樣遠,如今不是就要找著真兇了么?」她復又想起群玉宮來:「只可憐安嬪娘娘,竟沒能見得八殿下最後一面……」
「八弟平日里常去群玉宮請安,也算貴妃娘娘半子,」榮諶道,「八弟與五弟夭亡之事,貴妃娘娘定然不能善了。」
喬琬心中也有幾分戚戚,她又想起自己之前露的馬腳,說道:「貴妃娘娘前世終是出家做了女冠去,只望娘娘最後能放下過往哀痛。」
榮諶只道:「哀莫大於心死,父親卻看不明白。婠婠,貴妃娘娘前世既願意出家,向來是已經大仇得報。」
作者有話說:
開始收束一些前文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