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點絳唇
太子此時正在御前,看著眼前的名單道:「父親這是何意,可是為了四弟選妃?」
福寧宮內清凈無塵,室靄檀雲。
天子靜坐著,谷廷仁與裴知都候在隔間外。
「東宮也該選良娣了。」
太子躬身道:「父親,如今兒臣與太子妃恩愛,並無此意。」
天子道:「你說的是什麼話,當初太后與貴妃為你選的宮人,皆出了紕漏。如今事情過去了,你宮中也該添些人了。」
太子依舊垂首道:「父親,兒臣向來不近女色,如今與太子妃正是情投意合,並不願納良娣。還請父親收回成命。」
天子靜了片刻,內室靜可聞針。
「諶兒,你當初執意要娶她,已任性過一回了,」天子語重心長道,「你別忘了,她可是喬家人。」
太子卻道:「正因為是喬家人,奉國將軍的兵權不就在股掌之間?父親,兒臣聽聞今年南方淫雨數月,北方卻是大旱。只怕到了秋冬,西北又該增兵了。去年黃將軍剛回朝中,您怕是不想再讓他支援西北吧。」
天子笑罵了一句:「這個時候倒想起你岳父來了?」
「宣寧侯向來乖順,如今勿需再封賞,還可以再用幾年。」
天子不予置評,嘆道:「朕也是你這個年紀過來的,只勸你不必留下如此軟肋。那日東宮走水,你還不警醒么?」
太子不肯退讓一步,只道:「父親與母親當年不也恩愛么?」
這場父子間的對話戛然而止,天子擺手道:「退下吧,看在你母親的面上,再慣著你一回。」
「多謝父親,兒臣告退。」榮諶拜道。
裴知送太子到殿外,回來時就見谷廷仁正在靜室內輕輕地收拾太子用過的茶具。
天子尚未打坐,幽幽嘆了一句:「孩子大了,不聽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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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諶回到東宮,自顧去凈面更衣。他只覺得父親居然還擬了名單,倒有幾分蹊蹺。
進了會寧殿,卻見喬琬已然坐在那裡靜靜出神,身邊還擺了一盆玲瓏可愛的碗蓮,想來是從長春宮帶回來的。
「怎麼回來得這般早,不陪你母親多坐一會兒?」榮諶走到近前,瞧了瞧那碗蓮。
喬琬回過神來,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是道:「您瞧這小碗蓮,是母親獻進宮的,只怕是我三哥尋來的。我帶了這株回來,若是殿下覺得有些趣味,可以擺在寶文閣的外間。」
「為何不留在會寧殿,方便你觀賞?」
「殿下不喜用香,放在這兒只怕找些擾人的蚊蟲……」喬琬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心中依舊在意今日太後娘娘的話。
「你這是怎麼了?」榮諶不是那麼好敷衍的,「可是你哥哥的婚事有何不順?」
喬琬搖搖頭,終於還是問道:「太後娘娘說,陛下想讓東宮納良娣,連名單都擬好了?」
榮諶見她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笑道:「確有此事,我方從福寧宮回來。」
「噢……」喬琬應了一聲,心中有些不自在,想問又不敢多問,也不願細思自己為何如此。
榮諶見她不問了,又道:「你卻不關心關心?」
喬琬側過臉,伸手去撥那小小的荷葉,心裡有些沒趣:「又不是讓我選人,關心什麼?」
「誰與你說選人了。你我剛大婚不久,如何就又要納良娣了?」榮諶在碗蓮那側坐下,「我將此事推了,只怕父親此時覺得不太遂意。」
喬琬訝然道:「表哥不必為了此事與陛下賭氣,我……」並不在意幾字卻是說不出口。
榮諶只是道:「這世間豈能事事順遂?只是我一時不明白,父親擬了份名單,是何用意?難道我東宮還要以此來拉攏朝臣么?」
喬琬一時沒有言語,她可不願意勸說太子,只好又自顧低頭去看花。
榮諶見她螓首蛾眉低垂,露出一截頸項,正是靡顏膩理,宛若一副仕女觀花圖。
喬琬覺察他久久不說話,抬首看去,一眼卻是望進了榮諶的眸里。
「表哥?」
榮諶回過神來,牽起她的柔荑:「婠婠,你我皆是死過一回的人,這才叫天定姻緣。」
「你覺得我如今,難道還會耽於哪家女郎的貌美么?自我死後,徘徊不去,這世間在我眼中已了無意趣。今生你一心為了保護家人而活,可想過我呢?」
「表哥……」喬琬握緊了他微涼的手。
「我自噩夢中醒來,只想著這謊言鑄就的囚籠有何意趣?不若或是自己消散,或是毀去這一切!我最恨死後被父親帶著在毓園念叨那些往事,本想著開了那個門洞,再將毓園獻給祖母。沒想到才開了門洞不久,便在那處竹林又遇見了你……」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許多,想起了那個雨夜我見到你,曾有一刻懷念起從前,懷念起無知美滿的歲月。對不起,婠婠,是我編造了謊言將你娶進宮來。」
「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什麼結黨、兵權,我也不在乎宣寧侯府又成了外戚。」
「我只是想要獨佔你,婠婠。」
「因為你是特別的,對我而言那麼的特別……」
榮諶慢慢地將喬琬擁進懷中,他們唇齒相依。喬琬覺得自己像是被捕獲的獵物,從身體深處感到了戰慄。
「不會再有其他人。婠婠,縱我是地獄歸來的惡鬼,這條路我也只要你陪我走下去。」榮諶在她耳畔低語。
喬琬攀著太子的肩,微微抬起頭,在他唇邊落下一個輕吻,像是一個印信。
她欣然笑道:「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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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寧侯府獻上來的碗蓮被擺在長春宮的暖閣里,送走了宣寧侯夫人與太子妃,嘉寧公主也回去自己的殿宇,原本熱鬧的屋裡又冷清下來。
太后看著宮人收拾了茶盞,換上新的果盤。她對八寶姑姑道:「果真年紀大了,我近來總是想起一些從前的事。」
八寶姑姑為太後端來花露熟水。為了安寢,最近自午後起,太后便不再飲茶了。
八寶姑姑知道一些緣由,只是輕聲道:「娘娘,往事不可追,不必為了那起子小人傷了心神。」
太后搖頭,往後輕輕靠在枕上:「倒也不只是因為那個胡言的罪宦,還有秦國太妃、東宮納妾,都讓我想起許多往事來。從前只覺得我這一生快意恩仇,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故人皆去了,只留我一人每日守著青燈。哪還有什麼恩仇,什麼都沒了……只是再看著兒孫困於這俗世,重複著那些舊事。」
「娘娘,這是怎麼了,怎麼說起這些來?」八寶姑姑暗道不好,老人最是忌諱說起這樣看破塵世的話。
她執起宮扇,在太后的身側輕輕為她打扇,只不痛不癢說起今日宮中的新鮮事來:「娘娘,說起前頭,陛下把那份選妃的名單給了錦雲宮哩。太子不願納良娣,哪知陛下轉頭就問麗妃娘娘給四皇子選妃。好在麗妃娘娘是個好脾氣的,要是惠妃娘娘,只怕私下裡要鬧上幾回……」
「老四也到了出宮開府的年紀了,」太後知道她的心意,便也順著她的話頭道,「諍兒性子向來沉靜,武藝倒也不錯……」
這日夜裡,太后夢到了許多前塵往事。
舊都的繁華在北下異族的鐵蹄下消散,她舉劍刺傷的男子還喚著她的乳名,但與通敵之人的婚約,背棄也罷!
只是想要讓世人忘記一個婚約,只能用另一個來換。她入宮時心有愧疚,卻是不悔的。直到先帝為了一個前代宮人的孩子想要廢立太子時,她才驚覺,所有的恩仇愛恨消散得都是那麼快……
元熙宮內,卻是燭影搖紅,一夜春情好。
雖說太子自大婚以來夜夜宿在會寧殿,倒是一回在夜裡傳水。清佩姑姑原是不必值夜的,如今都被驚動了起來。
清晝與青蒿如今只守在殿外。太子雖傳了水,並不叫人進去伺候。
清晝還有些擔心,清佩姑姑道:「從前太後娘娘還憂心殿下可是因為司寢宮人之事,心有芥蒂。如今倒是好的,只不必多想。」
翌日喬琬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竟是比往日晚了不少。
夏季的紗帳薄,喬琬向外看去,影影綽綽間只見一個身影坐在她常坐的美人榻上看書。
她一時不想驚動太子,只是靜靜望著他,暮夏的靜室內,自是兩段纏綿意。
過了往常傳膳的時候,榮諶抬頭望去,卻見喬琬已經醒了,只是看著他不作聲。
「看我做什麼?可是累著了?」他放下書,幾步到床前,輕輕揭開紗帳。
只見女孩兒粉面含春,雲鬢微松,眉黛淺。
喬琬拉起薄衾半遮面,輕聲道:「只是想與表哥靜靜相處片刻。」
榮諶哪知她心中的繾綣,只扶著她起來:「該用早膳了,怕你餓著。」
喬琬抿唇笑了。一夜春宵后,太子與她說的第一件事,卻是擔心她餓著。
今日沒有朝會,加之昨日在御前也算不歡而散,榮諶今日並不打算外出。他只想多花些時間陪陪太子妃。
喬琬梳洗罷,就見榮諶在她的妝奩前。
「我今日再為你畫眉可好?」
喬琬在鏡前坐下,噙著笑依舊問:「殿下喜歡螺子黛還是香墨?」
榮諶取了青黛,道:「青黛便好,今日畫遠山眉吧?」
喬琬抬首,任由太子施為。她想起上一回太子為她畫眉,當時酸澀的溫情她還沒忘,哪知會有今日景況?
喬琬只希望,這一切若是夢,便讓這個夢再長一些吧。她願意相信太子昨日所言,如飛蛾撲火,恩愛兩不疑。
微涼的指尖落在唇上,還帶著一抹馥郁的香氣。
「在想些什麼?」榮諶問她,復而又道,「這口脂倒有些香氣。」
喬琬看了一眼,卻是去歲孟夏時春水為她做的口脂,原與參加清和宴時的袖中香是一套,不知疏影怎麼整理在妝奩里給她帶了進來。
喬琬剛想答話,就聽外間有幾聲輕輕的交談,清佩姑姑直接到了簾幕外求見。
「姑姑為何如此慌張?」榮諶讓她進來說話。
清佩姑姑進了內室,行禮道:「長春宮的消息,太後娘娘急病。」
作者有話說:
太后:太子是不是被嚇到不行了?
清佩姑姑: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