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還有其他選擇

夜色之下，森林幽影重重。

一棵怪異的歪脖子樹紮根在林中，那需要兩人雙手合抱的粗大樹榦突兀地向後倒去，像是被某種力量扭曲過一般，歪斜地搖曳著。

樹下的泥土鬆動，挖開了一個凹陷的深洞，從中不斷爬出猙獰的怪物：

一團巨大的爛泥狀，流著不知名粘液的軟體膠物蠕動著逼近，在地面流下黏濕稠膩的痕迹。

無論捅穿、打碎、分裂多少次都能重新融合，扭曲成新的形態、特性，一次比一次畸形，一次比一次驚悚。

擁有八根尖銳而鋒利的螯肢，渾身長滿毛刺的頭胸背甲的巨型蟲子爬過來了！有多迅速，就有多恐怖。

光是貼在地面都高出成年男性一個頭——

就算其所有的身體結構都在展示這不過是一隻以間斑寇蛛為原型設計的蜘蛛怪，就算粗糙的貼圖和簡化的設計可以模糊恐怖的細節。

但對於遊戲boss的體量建模而言，搬到真人面前，任何荒謬常見的原型都將放大一倍的衝擊力，足夠衝破大腦恐懼的極限，讓神經中樞停止思考運轉。

哪怕怪物死了，那殘留的巨觀屍體的一部分，都能讓人頭皮發麻。

在極致的恐懼下，弱小的人類連尖叫的本能都失去了力量，癱軟得跌倒在地上。

「不可能……這些都是假的！」

在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的囈語后，一道壓抑的低吼叫停：「夠了閉嘴！」

一隻染血的手掌從深不見底的洞口裡伸出來扣住穴邊。

「啊——」

驚叫剛發出一半，就被一道身影瘋狂地撲上來，死死地捂住了嘴巴。幽暗的夜色下，依稀可見人影身上防禦鎖子甲，雙刃劍武器反射的金屬光芒，冷冽而危險。

「我讓你閉嘴，新人！」

他一邊壓低聲音，一邊抽出劍警惕四周。

「我問，你答。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

第一個問題：「你的冒險團同伴角色呢，全都死了？」

得到一個遲疑的點頭后，那人低聲咒罵：「前置關都沒撐過去，真是夠廢的！」

第二個問題：「你玩遊戲多嗎？」

又一次得到點頭后，他才鬆一口氣。

「現在，你給我聽著，這些話我只說一遍。如果聽不進去，我也不會再說第二遍。

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們被選中進入了這個詭異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們要做什麼才能離開這裡，也不知道能不能離開。

但是，我剛好了解這裡的設定。

我們所在的地方，是一款魔幻背景的養成角色扮演冒險手游《幻世界》，現在進行的是還沒有正式上線的《夏夜大冒險活動》，我們唯一能嘗試的，就是順著劇情通關。」

被扣在地上的人漸漸平靜下來，但仍然睜大眼睛，瞳孔緊縮。

「……李平？！」

穿甲佩劍的人一震，隨即鬆開了手。

「韓立松？」

「媽的李平，別告訴我這是什麼部門團建惡作劇。

就算你們再怎麼罵我這個總策劃，用這樣的陣仗搞我也太過分了，《幻世界》的新活動指標確實是我想的，但又他媽的不是我願意想的！

你只需要把新活動做到500w充值流水，我他媽的要背這破遊戲總充值流水目標，你知道總共多少錢嗎，我才要瘋了！」

遊戲總策劃韓立松撐起身體坐起來，喘著氣連聲質問。

然而，哪怕他不斷地嘗試尋找正常的邏輯解釋這一切，也還是下意識地壓低聲音。

那喉嚨里的顫音咕噥，連個重聲都不敢發出來。

李平從鎖子甲配套的頭部防護下盯著對方，他的T恤和牛仔褲在金屬鎖甲下依稀露出深色的血跡。

他更暴躁，也更壓抑，像是拉斷引線卻還沒有爆炸的彈藥。

「我管他媽的多少充值流水！只要我能出去只要我能活著出去，我管他媽的……」他魔怔似的低語一會兒，隨即對韓立松說，「是你也好，至少我們都了解《幻世界》。」

韓立松看他那樣，打了個寒顫，再也沒有追問這是不是惡作劇。

他飛快地從地上爬起來，小心地避開那些殘肢斷骸，走到李平旁邊。

韓立松勉強逼著自己鎮定：「我對細節的了解可能不如你，但世界觀體系和屬性平衡都是我統籌的，我們合作。」

李平看他：「你自己還玩遊戲嗎，前置關就把冒險團隊友都祭天了。」

韓立松：「……」

突然，李平一把扣住他，「閉嘴。」

熟悉的瘦弱身影爆發出不可思議的迅捷和力量，帶著韓立松跳進了挖開的洞口。

韓立松差點以為李平要殺了他。

但他們順利地落地了。

在地底更深處，光線更暗，顯得人眼球上的血絲更紅，甚至都快要吞沒眼白的部分，越發詭譎。

韓立松這才發現李平的眼睛微微發紅，他重重地吞了一口唾沫。

「你……你真的是李平吧？」

李平沒有回答，只是無聲地指了指頭頂上方。向上望去，那井口大小的夜空順著一洞星光映下來。

隨即，天黑了。

天黑並不能準確地描述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因為即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也是有光的，只是人類的肉眼難以在黑夜的可見度下難以捕捉到光。

在黑洞之外的地方，世界還從來沒有面對過真正意義上的漆黑。

然而這一刻，真實的黑暗降臨了。

祂沒有形狀、沒有聲音，但當祂出現，人類在進入文明時代后就開始退化生的物本能中瞬間蘇醒，那對於危險的警示猛然襲上心臟，帶來高強度的顫慄和驚悚。

黑暗掠過，遮蔽天，侵吞地，壓倒萬物。

《幻世界》對他們而言，是工作需求，對市場而言，只是一款流水線化的娛樂遊戲，但對於那樣的力量而言，遊戲連同他們人類，都不過只是打發時間的玩物。

當祂離開后，當那些星星再次發出光芒，李平和韓立松還依然陷在死寂般的沉默之中。

韓立松甚至不敢再說話，只是對李平做口型。

「是那個……把我們拉到這裡來的嗎？」

韓立松臉上肌肉僵硬得像是石膏，張大嘴巴就顯得滑稽而怪異，但此情此景，不會有人發笑。

李平的聲音打破寂靜。

「我知道得也不會比你多！但困在遊戲活動里，我們也只能做任務了。」

玩遊戲，做任務。

多正常的思維邏輯，多常見的通關模式，相關題材的遊戲小說電影要多少有多少，無限恐怖大亂斗，科幻解密大逃殺——他們竟然還能選到熟悉的設定背景。

真不知道是不幸，還是萬幸！

韓立松想到什麼，臉色一白，他問李平：「等等，這是哪一版夏夜大冒險？」

李平盯著他，眼睛里的紅光越來越多。

韓立松嘴唇抖了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只是擠出一個無聲的「靠！」

李平吞下喉嚨里的話，背過身催促：「行了快走吧，地底連接另一張地圖，還有24關！」

韓立松連忙跟上去，然而他剛剛邁出兩步，就「啪」的一下，軟倒在地，手腳並用都爬不起來。

韓立松全身血液倒流，連心跳都嚇停了。

這時，一個彈窗跳出來。

「冒險者，你今日的精力已經消耗殆盡，請休息好了再來挑戰吧！充值華夏幣88可以購買精力石+100！」

「另外，夏夜大冒險活動充值回饋：精緻禮包，華夏幣888！豪華禮包，華夏幣1888！尊貴禮包，……」

「……」

困在自己策劃的遊戲項目里，被自己決策的騙錢套路針對，韓立松甚至都沒有餘力去體會其中的諷刺和荒誕。

他只知道，這不是真的遊戲，他不是玩家，他很可能真的會死在這個地方。

所以韓立松沒有絲毫猶豫，當充值界面一出現，他就瘋狂地充值，只要還能按鍵，他就持續不斷地充下去。

一次次地被打破認知，韓立鬆快崩潰了：「不是要錢嗎？我願意充錢啊，為什麼不要！」

「冷靜！」李平在前面壓低聲音說。

「放低心態，韓總策，這他媽的不是給砸錢氪金，你要誠心一些。你覺得能把我們拉到這種遊戲里的存在，真的需要錢嗎？」

韓立松聽懂了他的意思，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在絕望、恐懼、迷茫之下，他甚至開始祈禱。

然而，韓立松自己都不知道，這祈求會去往哪一位神祇。韓立松念著每一位知道的神靈，無論祂們存不存在，只要有一絲迴音，他都會瘋狂追隨。

隨著他的禱告，那睜著的眼睛，漸漸開始充血變紅。

「啊——！」

一聲顫抖的尖叫聲從洞口上方響起來，李平和韓立松不由得都皺起眉。

「又來新人了？」

而在他們頭頂之上。

一顆猩紅色的星星，越來越亮了。

一隻纖細的手指，從屏幕外劃過去，拖住胡亂爬動伸向窗口的黑色觸手。

因為安文文一直盯著《幻世界》的遊戲小窗，祂不高興地爬了進去，就算安文文及時地按住艾撒，那侵入的陰影還是讓整個遊戲界都暗了一瞬。

「艾撒！」

安文文無奈地喊了一聲，試圖安撫開始焦躁的觸手怪物。

其實，她也很慌。

安文文很想退出遊戲關掉手機蒙頭睡覺，可是她又怕自己不管，遊戲里的小人真就全死了——

她倒也沒有恨到想讓這些人死掉！

「你收到了祭品：華夏幣888，請問是否接受？」

「你收到了祭品：華夏幣1888，請問是否接受？」

「你收到了祭品：華夏幣88888，請問是否接受？」

「你收到了祭品：……」

她到底該點「是」還是「否」？

選「是」，未免也太過分了一些，再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把全部積蓄、所有身家上供——可是選「否」，安文文又不確定他們靠現在的禮包能不能活下去。

因為她不知道怎麼召喚了他們，所以也不知道怎麼才能把他們放出來。

安文文看著他們闖關，看得又累又困。

這可不是高手滿血通關炫技，而是看得人心累的絲血苟命視頻。

「你收到了祭品：華夏幣1000000，請問是否接受？」

「你收到了祭品：華夏幣10000000，請問是否接受？」

「你收到了祭品：幻世界遊戲工作室，請問是否接受？」

安文文倒抽一口氣。

她大概能想象，這應該是老闆扛不住了，把自己的公司都獻出來——他對遊戲的熟悉度和抗性比主策劃、總策劃更低。

安文文不敢點下去。

她嘗試著尋求源頭的幫助：「艾撒，你能把他們放出來嗎？」

她的遊戲跳出一行文字提示。

「作為使用【艾撒斯托亞】力量的代價，你必須獻上祭品，請做出你的選擇。」

選項跳出來。

「1、你三分之一從者的靈魂」

「2、你二分之一從者的生命」

「3、你全部從者的軀體」

安文文頓住。

現在她知道這三段文字背後的殘酷意義了。

安文文她手指顫了顫，想要離開屏幕。

艾撒第一時間沖了上來，緊緊貼住她的指尖，那粗大的觸手壓在屏前，吸盤的鋸齒緊密地咬合住，像是能衝破屏幕一樣。所有的觸手都不再打架了，只是合併在一起圍在安文文的手邊。

遊戲的選項扭曲了一下，變化文字。

多餘的選項再一次跳出來。

「4、其他」

還好安文文手快地，已經推出了查看從者的界面。

不然，她都怕艾撒剛才撲上來，直接送走全部領導。

但是即便艾撒願意為安文文退讓，遊戲的規則還是擺在面前，安文文也得交出她的祭品。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詢問：「要不，我把錢轉回來給你？」

艾撒卻只顧著貼緊她，那碩大的觸手大到手機屏幕裝不下的，只顯露一部分微微蠕動，沒有給出具體的答覆。

不過顯然，現實的金錢在這裡毫無意義。

艾撒前面就沒有要，現在也不需要。

安文文看到，底下冒出來了拍攝按鈕，可她環顧四周，一時不知道找出什麼新的東西可以投餵給艾撒。

主要是，她也怕喂得不對，又造成狀況。艾撒的宇宙已經吞食一空，她再給艾撒拍點什麼，艾撒萬一又要做回禮怎麼辦？

突然，安文文想到。「對了……」

「艾撒喜歡吃甜點。」

安文文鼓起勇氣看回屏幕。

「那個……人類的靈魂、生命、軀體只能吃一次，但是，人類的情感可以有很多很多，吃很多很多次。」

她就像哄孩子一樣，循循誘導。

在剛才幾輪遊戲關卡里。

安文文的主管，領導，老闆不知道消耗多少情緒值，好幾次都見底，全靠著安文文收下祭品，用獎勵撈他們一波，才漲回來。

安文文估算一下，感覺加起來起碼有一萬點了。

遊戲小字一跳。

「你的祭品被接受了！」

「【艾撒斯托亞】享用了你獻上的祭品。」

「好感度+10」

安文文的手機屏幕暗了暗。

她發現，艾撒的外在形狀逐漸扭曲。

祂從一顆星球狀的混沌集合物，伸長出猙獰恐怖的觸手，到現在已經擁有五條：

那橫著的向左右伸展開，抽出手臂和指；那中間的支撐生長成為軀幹；那豎著的一併墜落，踩下腿和腳掌；

還有那深色的巨大斑紋齜裂，從縫隙里露出猩紅色的旋渦——

是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