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司淵渟十二歲那年,因才學出眾,鴻鶱鳳立而獲封「深靜公子」,並被欽點成為皇七子楚岳峙的侍讀。
君子六藝九雅,六藝始於周王朝,分別為禮、樂、射、御、書、數,而九雅則為撫琴、對弈、臨帖、作畫、吟詩、酌酒、蒔花、品茗、焚香。
不論哪一項,司淵渟都能在京城貴公子中佔據前三的一席之位。
年僅十二便如此出眾,會被欽點入宮,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年少的司淵渟尚不懂太過複雜盤根錯節的朝堂之爭,故而當司老尚書對此感到擔憂時,他仍安慰父親放寬心,自己在宮中定會一切小心,斷不會給家中引禍。
彼時司老尚書看著年少成才的愛子,無聲長嘆。他該如何讓愛子明白,禍福相依且不測,並非小心便能無事,更何況前人還有一警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司家的禍,其實是從司淵渟獲封號被欽點為侍讀入宮那一刻便開始的。
司淵渟入宮那天,是一個極好的日子,春日暖陽,和風撫過繁紅嫩綠,鶯鳥繞高枝吱呀而歌。
宮人領著司淵渟,踏上了皇城青磚,從此走入四方圍牆,再也看不見遠方的天空;而接下來的一年零八個月的時光,也成了他往後餘生最後的安寧。
皇七子楚岳峙剛過八歲生辰,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那日先是隨母嬪練了兩個時辰的舞,後來便自己跑去了花園裡玩耍,宮人們都跟不住那小小的孩童。
於是司淵渟入宮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花園裡把跟宮人們玩捉迷藏的楚岳峙找出來。
最後是在假山後那棵大樹上找到了那個正坐在枝葉間看著宮人們跑來跑去的小皇子。
仰頭看因為爬樹而弄得衣衫不整的小皇子,司淵渟站在樹下行禮道:「參見七皇子,在下司淵渟,今日起將作為七皇子的侍讀,陪伴在七皇子身畔。」
司淵渟是故意沒有將話說得太過規矩,畢竟在他眼前的人,不過是個八歲的小孩童。
楚岳峙坐在樹上,好奇地看著司淵渟,歪著小腦袋:「你就是父皇送給我的生辰禮啊。」
司淵渟聞言低低一笑,道:「是的,我就是陛下送給七皇子的生辰禮。」
「那你能上樹嗎?」楚岳峙其實是第一次爬樹,他並不太想承認,自己其實是爬上來后不知道該怎麼下去了。
看穿了這點,司淵渟後退幾步,而後腳尖點地躍起,又在假山上踩了一腳借力,飛身上樹的同時揚手往樹上綠葉最茂密之處掃了一記掌風,在楚岳峙被漫天飛舞的樹葉吸引了注意力的同時,手臂一攬迅速將那綿軟的小身體抱入懷,而後平穩地落地。
摟住司淵渟的頸脖,楚岳峙瞪大了一雙黑溜溜的眼睛,驚嘆:「你好厲害呀!」
司淵渟失笑,又見宮人們尚未過來,親昵地用食指颳了一下楚岳峙的小鼻頭,道:「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楚岳峙眨了眨眼,一臉天真地問道:「你為什麼對我念《詩經》?少傅說那不是我該學的。」
不是你該學的你卻知道,看來也並沒有聽話。
司淵渟心裡覺著這皇七子可愛,忍不住逗他道:「那七皇子又如何得知,我剛剛那句出自《詩經》?」
「《國風·鄭風·山有扶蘇》,我自己翻書看到的,我記憶力可好了,看過的詩詞都不會忘。」八歲的楚岳峙不懂謙虛為何物,只知道開心又有點小得意地分享。
「七皇子果真聰明。」司淵渟笑著誇讚,卻沒提其實他也是自小就過目不忘。
楚岳峙目不轉睛地盯著司淵渟,只覺這生辰禮長得可真是好看,他本想用手摸摸司淵渟的臉,可想起自己剛剛爬樹弄髒了手,於是便把掌心往身上蹭。
「怎麼了?可是手上弄傷了?」司淵渟把楚岳峙放下,又單膝蹲跪在小人面前,拉過他的手細細查看。
「沒有,你長得好看,我想摸你的臉,可是我手上臟,會把你的臉也弄髒。」楚岳峙兩隻小手掌心都遞到司淵渟面前,肉肉的小手掌心確有爬樹留下的臟污,卻也能看出皮膚白皙細嫩。
從袖裡取出巾帕,司淵渟細緻地替楚岳峙擦手,擦乾淨后抬首對楚岳峙說道:「給七皇子擦乾淨了,還想摸我的臉嗎?」
楚岳峙雖生在宮裡,是年紀最小的皇子,生母也不過是一介舞女,故而自小便也見了不少拜高踩低的人情冷暖,可他性格生來純良,從不記恨小人,誰對他好他便親近誰,是以現在對司淵渟,他也毫無防備與抗拒,司淵渟幫他把手擦乾淨了,他便用軟軟的小手捧住司淵渟的臉頰,笑靨燦爛:「我看書里寫『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還有說『只見唇紅齒白,桃花臉』,我以前還覺得定沒有這樣好看的人,可原來真的有呀!」
司淵渟也不知這小七皇子是從哪兒看來那麼多風流詩詞歌賦,他長這麼大,還未被人如此直白的誇過外貌,倒也覺新奇,只是他還記著眼前的小孩童是皇子,動作間總要顧著禮數,便輕拉下那綿軟的小手,溫聲道:「淵渟謝過七皇子稱讚,七皇子在這花園裡也藏了許久,讓淵渟帶七皇子回殿里休息可好?」
楚岳峙皺了皺鼻子,不高興地說道:「不要叫我七皇子,大家都叫我七皇子,可我又不姓七,也不叫皇子,我姓楚,父皇給我起名叫岳峙,父皇說是高山聳立的意思。」
瞧著楚岳峙皺巴巴的小臉,司淵渟故作苦惱地說道:「可是怎麼辦呢?這裡是皇宮,尊卑有別,淵渟身為侍讀,可不能直呼皇子之名。」
「那你給我起個小名!我聽宮人們說,他們小時候父母都給他們起小名,可是父皇說我胡鬧,母嬪也不答應。」楚岳峙心心念念小名許久,只可惜父皇和母嬪不允,身邊的宮人也不敢做出此等逾越之舉。
看到楚岳峙眼裡的渴望與期待,司淵渟心下不忍,往四周瞧了瞧見一時半刻不會有人過來,對楚岳峙說道:「那淵渟給七皇子起個小名,往後私下裡淵渟用小名稱呼七皇子,有旁人在便還是按規矩尊稱七皇子,可好?」
楚岳峙聞言頓時眼眸發亮,拚命點頭向司淵渟伸出右手小尾指,道:「那我們說好了,拉鉤鉤蓋章!」
司淵渟也伸出右手,用小尾指勾住楚岳峙的,想了想,給他取了個最簡單的小名:「淵渟幼時因是司家第九個出生的孫輩,故而被家母喚作司九,以後私下裡,淵渟就稱呼七皇子為楚七,如何?」
「好呀!那我也能叫你司九嗎?」楚岳峙要求不高,又是個顏控,司淵渟容貌生得討他喜歡,無論司淵渟給他取什麼小名大抵他都會覺得好聽,他高興地跟司淵渟勾著小尾指搖手臂,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落在司淵渟眼裡,也同樣是天生麗質眉眼如畫。
「可以,楚七想怎麼叫淵渟,都可以。」司淵渟站起身,把楚岳峙的小手握入掌心,「淵渟初來乍到,對宮裡還不熟,楚七給淵渟帶路,我們回殿里,好嗎?」
「好!楚七給司九帶路!」楚岳峙眉開眼笑地拉著司淵渟往前跑,人雖尚未長開,小短腿跑起來速度卻不慢,也難怪宮人們都捉不住他。
回殿里的路上,楚岳峙不斷地問司淵渟問題,各種天馬行空稀奇古怪的問題都有,司淵渟都一一回答了,面上未見絲毫不耐;待他們回到殿里,楚岳峙又去抱了一方七弦古琴來,他人小小一個,那古琴長約三尺六寸五,以梧桐作面,杉木為底,通體髹紫漆,為伏羲式,對楚岳峙來說著實太大太重,是以他不得不讓一個宮女幫他一起,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古琴抱到司淵渟面前。
司淵渟不知他想做什麼,見他費勁,也急忙雙手接過古琴。
「父皇說,他把你封為『深靜公子』,還說你琴棋書畫都是上乘,那你撫琴給我聽,我跳舞給你看好不好?」楚岳峙拉住司淵渟的衣角,仰頭看司淵渟:「楚七會跳舞,母嬪教的。」
「好。」司淵渟明白這是小皇子在跟他示好,自然不會拒絕,一旁的宮人們已經擺好了桌椅,他過去把古琴放好坐下,待楚岳峙蹦蹦跳跳地跑到殿中央又像模像樣的擺好姿勢后,司淵渟便撥動琴弦,彈了一曲《陽春白雪》。
《陽春白雪》是晉國的樂師師曠所作的名曲,旋律清新明快,節奏活潑充滿生機,正適合彈給靜不下來的楚岳峙做伴曲。
楚岳峙想不到那麼多,他只覺得司淵渟的琴彈得好,比母嬪讓他跳的那些舞曲有意思多了,揮著袖袍就跟隨琴聲舞動起來,舉手投足間靈氣十足,活潑又明朗。
司淵渟看著楚岳峙,心裡也是越發覺得這小皇子無邪得令他很是喜愛,他自小被教育得穩重懂事,其實從未享受過幼童天真爛漫的快樂,以至於此刻看著這剛滿八歲的小皇子,心裡皆是歡喜。
一曲奏畢,司淵渟起身過去替楚岳峙擦拭覆滿額頭的細汗,道:「楚七跳得真好,一會淵渟畫一幅你跳舞的畫,可好?」
跳完舞,楚岳峙多少有一點喘氣,司淵渟俯身給他擦汗,他便仰著紅撲撲的小臉看司淵渟,開心地說道:「那楚七要在司九身邊,看著司九畫!」
「好。」司淵渟滿眼寵溺地答應下,不僅當天給楚岳峙繪下跳舞的畫像,就連楚岳峙的丹青也是後來由他手把手細心教導,進而打下紮實的基礎。
而那幅司淵渟親手所繪的畫像,也在楚岳峙的寢室里掛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司淵渟」這三個字再不允許在楚岳峙面前被提起,那幅畫像才被侍女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