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人成虎
愉禛帶著疏君來到祠堂,他拿起林氏的牌位,「啪」的一聲,牌位底座的內匣被打開了,疏君湊上前看著他拿出一張被折成瓜子大小信件,打開一看,上面的文字彷彿抽幹了她所有的力氣。
吾兒江離,鍾言是你素蓉姑姑的女兒,臨死前將她的孩兒託付於我,現娘時日無多,特將她交託於你,你日後定要好生待她,不能讓她受到半點委屈,將來為她找個好夫婿,別讓她吃苦。母林氏素華絕筆。
她笑了:「原來我還比不上表妹呢?」
愉禛把信件收回瓜子大小,放回內匣之中。看著她失落的面容,嘆道:「二哥應該已經知道了。」二人走出祠堂,他望著如墨的夜空:「前年我們比武試煉時,我打破了父親心愛的硯台,你可還記得我在祠堂里跪了一夜,當時我覺得不服氣,便在點蠟燭的時候摔碎了蠟燭,燭燈打翻了牌位,信也在那個時候掉了出來。」
「為何現在才來告訴我?」
「我也想不明白為何,只是看你日日傷心難過,我心裡也不好受。」
她問:「可是這跟娘的死有什麼關係?」
愉禛停下腳步,臉上露出笑容:「這你得去問瑤兒了,她是顧老爺子的弟子,顧老爺子又是林氏夫人陪嫁過來的,其中有何關係,相信你會查明白的。」
「三哥是什麼時候知道七羽(1)的?」
「兩個月前,在你參加蔡府的賞花會之後。」他脫下外衫搭在她的肩上,沒有一點隱瞞,好像這些是他一直想說的話:「你的武功在我之上,不可能一直坐以待斃,尤其是現在黨爭激烈的時候,你不為己也會為了王家。」
她憂鬱的神情變得異常激動,她抓過愉禛緊實的手臂:「那你剛才說一切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又是什麼意思?」
愉禛沒有掙脫她的手,反而猶豫道:「這只是一種猜測,還不能確定。只是無形之間已經有一張手伸入,若是沒有那張請帖,你還可以安安穩穩的坐於家中,而送那張請帖的人偏偏是被人圈養的蝕蠱(2),而這些都指向你,你又查到了什麼?」
不知不覺間二人來到了纖羽閣,疏君靠在槐樹粗大的主幹上,低頭沉思。突然,她抬手揮了揮,院中的丫鬟婆子得令紛紛離開,葉湑杜若綠撫守在院口:「麒麟門,皇后,越王,溪雲公主。」
愉禛驚道:「這麼多?」
疏君點頭,皺眉道:「真正送帖子的人被打暈扔在了巷尾,等他回府將此事稟報給蔡夫人之後,蔡夫人察覺事情不妥,才會登門來以表歉意,不過她並沒有明說是因為何事,當時我只是覺得是賢妃想要拖我進入黨爭,對蔡府調查一番后並未發現什麼,直到查到那個小廝之後,這一切才連了起來。」
約莫夜間二更時分,葉湑從長公主府回來,疏君也還未熟睡,一有腳步聲立馬就驚醒了。
「怎麼樣?」葉湑剛坐下,她便急忙的問。
葉湑脫下身上的夜行衣,沉聲道:「我已經通知春蘭姐妹讓他們先隱藏,七羽那邊確實是已經暴露在三公子眼前了。」
「是我大意了。」疏君垂下眼瞼,嘆道:「讓他們日後匿藏的小心些,三哥能查到,別人也能,這段時間讓他們切勿衝動,等安定下來之後再做打算。」
葉湑小抿一口涼茶,苦澀發酸,外面開始起風,窗戶被吹的嘎吱作響,寒意入喉,她又咳嗽起來,葉湑三步兩腳過去掩緊了窗戶,卻見一條熟悉的人影在外轉了兩圈,又匆匆離去。
疏君一手撐頭靠在床頭,一手按捏太陽穴:「三哥真是警覺,懷胎,降生,懸賞令,貴女,黨爭看似聯繫不在一起,可是細細一想卻發現這些是一條模糊不清的線路,而且連輪廓也算不上,還有關於母親的死,哎,真讓人頭疼。」
葉湑不想她熬壞身子:「夜已深,姐姐先休息吧,這些事明天再想也不遲。」
「不,我睡不著」疏君搖搖頭:「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預想,不應該是這樣的。」
葉湑微微皺眉,心裡對她居然有些懊惱:「姐姐,你的病還沒有痊癒,如果這樣熬下去,身子肯定會倒,到時候還怎麼想其他的。」
「等我把這些想清楚了再······咳咳,」話還沒有說完,她又劇烈咳嗽起來。
葉湑不再說話,束著她的雙手,將她放趟蓋上被子之後,一口吹滅了掌燈。
因風寒未退,又要起早,耐著頭暈被丫鬟上下折騰,所以今日穿的格外的厚實,與宓瑤將自己的情緒說開之後,二人又恢復了以前的親密,未有參商。
她今日剛用了早膳就急急忙忙的去了金沃園,一進屋,原本扭傷腳的鐘言已經守在此處,剛到嘴邊的話又被咽了回去。她一邊用手指戳玉澤胖乎乎的小臉蛋,一邊摸摸他柔軟的肚皮,直到他咯咯笑了起來,疏君臉上才慢慢有了笑容。
宓瑤坐在她們身邊給玉澤做過冬的衣服,聽見二人笑了起來,她也高興:「這麼喜歡玉澤,不如你快些嫁人早早的生一個,這樣你也不至於三天兩頭的就往我這邊跑,只怕以後玉澤眼裡都快沒有我這個娘了。」
疏君笑道:「怎麼,現在才發現,以後他眼裡只有我,不要你了。」
疏君繼續逗玉澤,鍾言笑道:「哪有嫂嫂說的那麼嚴重,不過姐姐的婚事應該快了,到時候我就快有兩個小侄兒了。」
宓瑤斂了半分笑:「婚事?你從哪裡聽來的?我從來沒有聽爹提起過呀。」
鍾言呀的一聲,又見疏君也正在看她,她忙道:「前幾日我聽說姐姐受了寒,剛好皇後娘娘召眾千金說話,我也在其中,那時候我聽皇後娘娘提起陛下這幾日正準備著給姐姐的婚事呢。不過事後也沒去看姐姐,實在是妹妹的過錯,連這件事也忘了說。」
宓瑤趕忙去看疏君的臉色,發現她無異常,心裡鬆了一口氣,又道:「這話你在這裡說說可以,去了外院,隻字也不能提,明白嗎。」
鍾言滿臉詫異的點點頭,卻見疏君正冷冷的掃視她。
疏君看著她的臉,心裡一股怒意湧上,冷笑道:「皇後娘娘現在哪有空管我們這些無關人的婚事,妹妹既然腳受傷了,就照顧好自己,姐姐的這些瑣事就不勞煩你了,回去的時候讓丫鬟小心服侍著,別摔倒了,免得到時候二哥又要心疼了。」她抬眼橫了一眼飄逸:「還不快來扶你家小姐回院子歇著,要多走動腳才能好的快,這樣窟在屋裡容易淤血,愣著幹什麼。」
她的氣看起來莫名其妙,實則是壓抑了許久才肯爆發出來,飄逸向來畏懼她,此刻她發話了,立刻縮著脖子扶鍾言走了。
疏君給杜若一個眼神,她領命走到屋外候著,花兒也識趣的走開。
「你現在有氣也不能發在別人身上,」宓瑤早已放下手裡的針線,挨著她坐在一起:「說來也奇怪,鍾言在府里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出了府也畏縮怕生,怎麼近日與宮裡的走的很近似的,賞賜也不斷。」
疏君一直在與玉澤玩耍,也就剛才訓斥人的時候才歇下,這時候玉澤正拉著她的袖口含在嘴裡,她奪過之後把撥浪鼓拿在手裡彷彿沒聽到她的話,宓瑤看她不搭理自己,嘆了一口氣,又道:「好了,我以後不說這些廢話,你給我說說,從去年開始,你和二哥就怪怪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因為鍾言?你以前待她不是這樣的。」
疏君握在手裡的撥浪鼓不停的晃動:「我討厭她。」
「你以前跟我說過你很喜歡她的,怎麼現在就討厭了?」
手裡的撥浪鼓被宓瑤奪去,她咬牙狠聲道:「他以為我在無理取鬧,我認為我很自私吝嗇。」
宓瑤也是急了:「別陰陽怪氣的,好好說話。」
說到傷心事,她眼底的一筐淚瞬間又湧出:「我又沒對她做過什麼,我從來沒有欺負過她。」
「好了好了,」宓瑤將她按入自己的懷裡,不斷安慰道:「我知道,你還有我,還有你三哥,還有爹,還有婉麗。」
提到婉麗,疏君猛地抬頭,瞥見宓瑤眼裡的那抹狡黠,她恍然大悟,只是那雙剛剛雪亮的眼睛又黯淡下去了:「他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我。」
宓瑤為她擦拭兩頰的紅淚,笑道:「鍾言的如日中天,早把婉麗心裡的那碗水打偏了,吶,安心吧,哭壞了身子可不好。」
她又把疏君攔在懷裡:「我知道你今天來做什麼,我這裡也是因為師父酒後失言才曉得的,不知真假,你聽一聽也就罷了,不要去查。」
二人的對面橫設著一張炕桌,桌上磊著針線書籍,宓瑤拿過線兜里的剪刀,愉禛的袖口破了一條縫,應該是今日在軍中與將士對練劃破的,她已經縫好了,只是線太短,只能用剪刀去剪斷。
愉禛並沒有將衣服脫下讓她縫補,在她將線剪斷之後,他正欲出去,宓瑤喊道:「疏君,這些天過得不怎麼好。」
這是疏君未到這裡來的一個月,那日鍾言回府之後,丫鬟聽從疏君的話,讓鍾言多多走動,半夜之後她的腿骨便裂開了。
這件事除了丫鬟的不省事,更多的是疏君的失言。
愉禛也知道這些天疏君簡直哭成了淚人,風寒未愈又添新傷,也是心疼的緊:「經一事長一智,這些天你也小心些。二哥做事越發不同以往,我需要去查一查。」
「這幾日你都不在,」宓瑤的臉猶若煙霞:「我很想你。」
愉禛回首對她笑道:「今日我不去軍中,先去看疏君,免了你的心病。」
其實愉禛沒有去疏君的院子,而是先去見了辰王,回來時夜已深。
疏君的院子最大也最僻靜,偌大的院落只有她那處還亮著昏黃的燈。
右手持劍,左手比試,雷雲用它粗壯的前爪糾正她的錯姿,連試了幾次也沒有改正,惹得它嗷嗷大叫,疏君丟下手裡的劍坐在石凳上:「好了,我知道了,不練了。」
「這麼幾年了你還是沒能改正過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又一次被疏君攆了出去,現在只有他們二人在此,一見他來,疏君便笑道:「已經習慣了這個手勢,不改也罷。」
看她嬉皮笑臉的模樣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好了傷疤忘了痛,到現在居然還笑得出來,活該被人擺了一道。」
疏君指著身邊的一跟石凳,頭髮未挽,臉色也是蒼白無暈:「三哥這麼晚了怎麼還來?」
愉禛坐下與她對視:「我剛從辰王那裡處理完軍務,這就想著過來看看。」
疏君笑道:「看我做什麼,我挺好的,不傷心了,過幾日又會活蹦亂跳的。」
愉禛看著她還裹著藥包的腳,嘆道:「要不你搬去長公主府吧,那邊都是你自己的人,沒有人會去打擾你養傷。」
「我覺得在這裡挺好的,至少現在也沒人敢來招惹我,」她笑道:「苛待庶妹這一棍下來算是打醒我了,凡是還得管好自己的嘴,畢竟我現在還沒有那種可以只手摭天的能力。」
「索性你是打算與她斗一輩子了?」
疏君搖頭:「幾年也就夠了。」
「陛下似乎真的打算讓你嫁給辰王,」愉禛想起辰王的神色,面露憂色,問道:「你可有對策?辰王似乎很不待見你,如果沒有迴旋的餘地,你該怎麼辦?」
「那就嫁吧!只是不會那麼順利罷了。」疏君緊閉雙眼,笑道:「光顧著傷心,卻發現有一件事忘了問你。辰王知道外面的傳言嗎?」
「知道。」
「既然知道他便不會娶我,我也不會嫁。」她揚起蓄滿淚水的雙眼:「他若要娶,我亦不會嫁,我不會為了一點謠言,一些撮合就輕而易舉的嫁給某個人,我只嫁給心之所向,他亦向我,我亦有他,可是,我現在也沒有辦法阻止,我也不想去阻止,那就這樣吧,聽天由命。」
愉禛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快步閃到她的身邊,揪住她的衣領,厲聲質問:「這些天你不是尋戲班就是買歌姬,你能不能活的像樣一些,就像以前一樣,目無中人也罷,至少那是真心的,不要像現在這樣頹廢衰敗。」
他睜大的雙眼裡彷彿有怒火在燃燒,正在灼燒她滿帶香淚頹廢的面龐,她是痛苦的,她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卑微,她不是在為自己生,她是在為別人活。
江離的那一棍打下來,傷的不僅是她的腿,亦是傷了她全身,由內到外,從上到下,沒有一處血肉是完整的,哪怕被他打的片體凌傷她也只能心生暗氣,從不會傷他。
可是她沒有傷他,卻傷了另一個人,從小到大,一直默默守在自己身邊三哥,時時讓著自己的三哥。
彷彿被抽幹了血,她就像秋冬時節落下的殘葉一般徒然倒下,忍受著臉上傳來的刺痛,她再也忍不住撲在他懷裡痛哭,只想把這些天受到的冷落,受到的傷害,受到的苦澀全都發泄出來。紅紅的淚落在雪白的綢緞織錦上,就像臘月里傲立孤美的朵朵紅梅在皚皚一片中獨自綻放。
她能感覺到圈住她身體的手在慢慢勒緊,再勒緊,直到喘不過氣來。
就這樣抽抽噎噎許久,直到天明的時候她才哭累的昏睡過去。
愉禛替她挒緊了被子,天氣已經開始轉涼,槐樹的葉子也在飽經風霜之後漸漸褪去墨綠的顏色,枯黃的樹葉只需輕輕一呵氣就能掉落一般,帶著清香的藥味在這個時節更像是不可或缺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葉湑倒了一杯冒著熱氣的茶給他,然後拿出一包碾碎的藥包放在桌上,一股葯香隨風飄入他的鼻尖,他微微皺眉,卻見葉湑已經解開疏君腿上的紗布,已經修養了一個月,竟然還不見消腫,他攔住正要給她上藥的葉湑:「為何這麼久了還不見有好轉。」
葉湑噗通一聲跪倒在他跟前,一副柔弱的模樣,顫聲道:「公子贖罪,殿下最畏忌醫藥,所以從不許奴婢們提及她腿上的傷,這些藥材是近幾日七小姐的院子送來的。」
愉禛看也不看他一眼,來到床邊,她的腳踝上青紫交加,像是塞進了棉花腫得很高,他問道:「既然畏忌醫藥,怎麼還要敷他人送來的葯?」
·······························正文分割線································
(1)七羽:太后是承永山莊的大小姐,貝家承永劍法的傳承人之一,后嫁與尚是皇子的賢帝,為保賢帝江山長久,特聯絡江湖名士創建了七羽,保護段氏江山血脈純正,林素華生前是七羽的掌舵人之一,疏君長公主的名分亦是她所求。
七羽羽下分鳳羽殿,鶴羽殿,鴉羽殿,雀羽殿,燕羽殿,賊羽殿,彩羽殿,分工不同,各司其職。
(2)蝕蠱:南蠻的一種惡蟲,依靠人的血肉為生。南蠻土地貧瘠,糧食作物難以生長,一般靠買蠱和解蠱賺取銀兩為生,一般人不會冒險飼養蝕蠱,稍有不慎還會遭到反噬,萬劫不復。蝕蠱嗜血而生,主人用自己的血肉餵養,不能摻雜其他動物或人的血氣,否則會被其反為食用,蝕蠱成熟之後,放入一張特製的人皮便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行動,只是操縱蝕蠱會消耗人的精血,直至****。蝕蠱移動的速度很快,沒有人的五感,更不會有痛意,只有縱蠱人死亡它才會死。一般都只有死士才會餵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