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廷議
又到了三日大朝。寅時一過,百官自彰德殿側門魚貫進入,文武分列兩廂。
郭筌把手中拂塵一擺,拖著長腔高呼道:「陛下有旨,眾卿可有本章,速速奏來——」
話音剛落,御史鄂端手持玉圭出班跪倒:「啟奏陛下,臣有要事稟奏。」
趙琬朝玉階下看了一眼:「要奏何事?」
「陛下,永豐軍冶司副監談松年悖逆人倫,監守自盜,私鑄兵甲,欲圖謀反,臣請陛下立即派兵捉拿,從重治罪。」
大殿內頓時引起了一陣騷動,群臣誰也不敢輕易發言,一齊把目光投向趙琬。
作為一個在位三十七年之久的皇帝,趙琬經歷過無數的戰爭和陰謀,什麼大場面沒見過。
因此當鄂端彈劾談松年有不臣之心,他並不十分相信,況且談松年還是趙琬親自提拔,對其品性為人還是比較了解的。
再退一步說,即使談松年想造反,以其區區軍冶司副監正的職位和權利,也絕對掀不起什麼大浪來。
故而,趙琬並沒有把鄂端的彈劾放在心上,他身體稍微前傾,用手扶著龍案問道:「哦?可有證據?」
「回陛下,據微臣所知,永豐軍庫內現有大量弓弩盔甲,既非明令所造,又沒有如實上報朝廷,以此推之,談松年用心昭然若揭,望陛下詳查。」
趙琬剛欲發作,心中猛然一動,問道:「這麼大的事,為何不見崔玄度來報,他在幹什麼?」
新任兵部尚書尹從象出班奏道:
「啟奏陛下,此事正是由永豐監於昨日四百里加急上報兵部。」
「因事發突然,崔玄度在邸報中說,談松年陰謀敗露之後不知去向,他已派人四處尋找。時下,崔玄度已在赴京請罪途中。」
如今的趙琬,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輕狂易怒,性如烈火的年輕人。
習慣了皇子之間的邀功爭寵,文武臣工的明槍暗鬥,甚至有時候還樂此不疲,一副高高在上,坐山觀虎鬥的心態。
下面斗得愈是激烈,他的內心愈是安穩,只需穩坐釣魚台,關鍵時刻加以平衡即可。
今天的事也是一樣,趙琬並不十分相信談松年會有謀反之舉。
一來,此人是經他親自拔擢,由正六品牙門郎連升三級任從四品永豐監監正,可謂天恩浩蕩,沒有理由橫生異心。
再者,此事雖有兵部和御史言之鑿鑿,畢竟只是一面之詞,真相究竟如何,尚有許多蹊蹺之處,他還不至於昏聵到不辨是非的地步。
因此,趙琬沉吟許久,只是靜靜地聽著,並未作任何錶態。
工部尚書李續打破了平靜,當初是他向朝廷舉薦,如今談松年身陷謀反嫌疑,他怎麼能坐得住。
就算不能替談松年說幾句話,也得想辦法先把自己摘乾淨了,否則被別有用心之人抓住小辮子,皇帝不分青紅皂白怪罪下來,他可吃不了兜著走。
「陛下,談松年自任永豐軍冶司副監以來,勤於王事,忠心耿耿,朝廷上下有目共睹,懇請陛下明察。」
「嗯,李愛卿言之有理,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未等李續答話,丘行謨從人群之中站了出來。
原本在他的計劃中,私鑄軍械一案經御史首告,以他對皇帝的了解,像這樣的謀逆大案,不論情由如何,談松年已是在劫難逃。
即使李續為談松年辯解,恐怕皇帝也未必聽得進去,他只需靜待事態發展即可。
哪知今日皇帝竟一反常態,這或許說明兩個問題,其一皇帝並不相信談松年真的會謀反,其二就是皇帝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丘行謨願意看到的,因此他必須站出來了,添上一根柴,把火燒得更旺一些。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吧。」
李續內心十分不悅,丘行謨也是多年老臣了,怎地如此不懂規矩,但是皇帝既已發話,他只得暫且退下。
「臣以為當務之急應立即將談松年緝拿歸案,嚴加審訊。」
「愛卿言之有理,那麼何人可擔此重任?」
「此案發於永豐,崔玄度身為監正難辭其咎,陛下可下旨令其緝拿談松年,戴罪立功。」
趙琬略以沉吟,問李弘道:「李卿,你怎麼看?」
李弘道:「臣贊同李大人所言,以談松年區區四品永豐副監,行此謀逆之舉,於事不通,於理不合,臣恐背後另有隱情。」
「那麼你說交給誰處置較為妥當?」
「回陛下,此案理當交由刑部負責,詳加查察。」
「很好,刑部掌管刑案,交給刑部,合適。」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自人群後排響起:「陛下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中氣十足,映的整個大殿都帶著迴音。
眾人扭身觀瞧,卻是黃門侍郎劉敦,只見他緊走兩步跪在御道正中,伸出雙手,兩臂儘力向前伸著,從臉部到前胸緊貼著地面,臀部高高翹起,活像一隻正在伸著懶腰的老貓。
趙琬也不好當眾失儀,勉強穩了穩情緒道:「愛卿可是有事要奏?」
「陛下英明神武,功業遠邁堯舜,恩澤披於萬民,臣等欽佩之至。」
「行了行了,廢話少說,你想說什麼?」
「微臣認為,此事萬萬不可等閑視之,憑談松年一人之力,恐絕難謀划此大逆之事,望陛下詳查。」
說罷,劉敦以膝蓋為支點,向前緩緩滑去,直至整個身子完全貼到地面,這才是正宗的五體投地。
看著劉敦這般滑稽的模樣,有的以袖掩面,低聲哂笑;有的翻起白眼,甚是鄙夷。
若非是在這朝堂之上,眾人恐怕要當場大笑起來。
趙琬心中卻是一驚,原本他以為,即使談松年真要造反,也不足為慮,以他這點微末力量,朝廷定可一舉而蕩平之。
但方才經劉敦一提醒,趙琬突然覺得這件事並沒有像表面上看上去那麼簡單。
因為就目前而言,朝廷實際存在著兩股比較大的政治力量,以太子趙貆為首的東宮派和支持趙恂的晉王派。
趙貆雖為天下公認的儲君,掌大趙未來之神器,但晉王一脈的力量同樣不可小覷,朝廷世家貴胄中支持晉王的幾乎佔了半數以上,趙貆以太子之尊才勉強與晉王平分秋色。
談松年是支持晉王的李續推薦,而如今其涉嫌謀反又是由太子的人檢舉揭發,不論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定然不是區區一個談松年這麼簡單。
正思忖間,一陣風自外面吹進大殿,冷颼颼,寒凄凄,發出「嗚——嗚——」的響聲,似乎在警示著什麼。
趙琬心裡「咯噔」一下,腦子裡頓時閃現出「黨爭」兩個字,原本臉上輕鬆隨意的神色隨即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冰霜,面沉似水,目光深邃、銳利、冷峻、憤怒,彷彿要把大殿中每一個人的五臟六腑都看清楚。
靜,死一般地靜,沒有人敢再說話,大殿內的空氣冷到極點,也緊張到極點,就像是昆崙山上千年累積的冰雪,一聲輕輕地咳嗽便會引發毀天滅地的潰散崩塌。
約有一盞茶的時間,趙琬一語不發,就這麼冷冷地看著下面站著的文武百官,這恐怕是所有人記憶中最漫長的一次朝會了。
趙琬打定主意,厲聲喝到:「來人,傳高破虜!」
當值太監領了旨,轉身往殿外走去。
「臣高破虜參見陛下!」
「朕限你一個月,務必把談松年給朕擒來,不得有誤!」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