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夫人
夕陽餘暉灑落山間的竹林,翠綠的竹葉染上一層金色,從靈圓寺的山門處遠眺,正可俯瞰全山景緻。山中儘是勁挺的修竹,四季常青,故此山名為「落玉」。
穿過山門,便是一方放生池,池邊種著木芙蓉,水中有幾尾金鯉彩鯉若隱若現。一位身著喪服的女子立在池邊,神色肅穆,月白的嬌美臉龐,在黑衣黑裙的襯托下,更顯得楚楚動人。池中倒映出她修長苗條的身影和那粉紅色的半開芙蓉花,水波蕩漾著金色,有種幻滅的不真實感。
柳無忌在不遠處的圍廊里,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女子。他借禪修之名,已借宿在這靈圓寺中數日,卻至今未見到住持仁遠。柳無忌的舅舅如今是康市道教協會的會長,這個當年因醉心陰陽五行、不務正業,而被他外公趕出家門的舅舅,卻是無忌少時最喜歡的玩伴。他母親對這個幼弟也常有接濟,無忌心想如果媽媽見到現在的他,是否會說一句老話,外甥果然像舅舅。
但沒想到,舅舅這幾年卻扶搖而上,還成了政協委員,畢意比平常道士多了個中文系的文憑,學識和口才也了得。所以當答應關安然調查靈圓寺后,無忌便找到了舅舅,舅舅很快便給他安排了個禪修的機會,宿在寺中,藉機觀察。
據舅舅告訴無忌,住持仁遠並不是康市本地人,十五年前開始在靈圓寺修行,與前任住持甚為投緣,前任住持被委任至其他寺廟后,他便成了這靈圓寺的當家,但也有傳聞說是仁遠在民宗局頗有人脈,擠走了前任。仁遠為人謹慎,做事周到,極有經營頭腦,在他任下靈圓寺香火一天比一天興旺,他還開發了不少副業。如這禪修業務,便是與這落玉山上遍布的高端民宿合作,吸引了不少的企業家,付不斐的錢,拋開大城市的喧鬧人事,安心到這裡洒掃做功德。
「柳哥,你在看什麼呢?」一個小和尚拍了無忌後背一下。
他回頭看是負責料理他生活起居的小和尚青濟,「她是誰?」無忌朝放生池旁的女子努了努嘴問道。
「啊,她呀,柳哥你也被她迷住了吧!」小和尚搓著手頑笑道,「她可是利達國際董家二房的小女兒,董芸。」
「她常來寺里嗎?也是來禪修的?」
「看她這樣,應該是來商量辦法事的,丈夫剛剛意外死了。」
柳無忌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莫非是,只聽小和尚繼續說著。「她老公就是前一陣發現死在翠幕山居的那個中學校長,叫錢利敏,之前也來過寺里幾次,住持都是待為上賓的。」
「只是來聯繫法事,卻穿著喪服,很罕見吧」無忌好奇地問道。
「是有點奇怪,但可能她比較傳統,想著白事在身,到廟裡穿得凈素些。而且,柳哥,你不覺得這喪服穿在她身上,特別有魅力嗎?」小和尚心猿意馬地說道。
無忌還沒回應,只見一個白胖的和尚,捧著個黃色香袋走到董芸的跟前,正是仁遠一輩的師兄仁空,他可說是寺里的大管家。
「錢太太,住持還在閉關,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錢先生的法事您且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心操辦周全的。」
無忌見董芸對仁空頷首合什了一下,便接過香袋,只聽她問道,「住持,他還好吧。法事他會親自主持吧。」
「法事還有兩周,住持自會在之前出關,主持錢居士的法事的。」仁空回答道。
董芸點點頭,「我想到觀音堂拜一拜,大師自去忙吧,我一個人就好」,
她便繞過大雄寶殿,往觀音堂去。
柳無忌見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雄寶殿後,便穿過正殿,見董芸跪在觀音造像前,他便走進去,不經意地也跪在她一旁在蒲團上。
「太太是有什麼心事嗎?」
董芸忽聽到有男人的聲音,抬眼看了一眼柳無忌,繼續閉上眼,雙手依舊合什,並沒有開口。
「太太家中是有親人亡故吧,不妨將心事說出來,開解開解。」
「我不認識你,你是什麼人」,她有點煩燥地趨起眉頭。
「太太不認識我不要緊,我是常年在這寺里修行的居士,與你先生也曾聊得投契,只是想開解太太,不要傷懷,或者太太也並不傷懷。」柳無忌故意雲淡風清地說道。
他注意到董芸緊閉的眼皮顫動了幾下,呼吸也快了一點。
「謝謝居士關心,我先生故去我自然傷心,有心理醫生開解,不勞居士費心。不知居士是何時認識我先生的?」董芸的聲音輕柔中帶著鏗鏘之音,唇邊的一對梨渦不笑時仍清晰可見。
「半年前吧,我請他和我一起品茶,他聊了很多往事,太太想聽一下嗎?」
董芸轉過頭,「我先生的往事,你指的是什麼?」
「錢先生是在兩年前離開春暉小學的吧,那時他挺苦悶的,還說他很後悔。還說覺得很對不起你」,無忌觀察錢太太的表情,她從先前的冷淡,到略顯狐疑,逐漸有所動容。
「我先生怎麼會這麼說?」
「是因為那個錢先生擔任校長的小學發生的學生失蹤墜樓身亡的事吧,聽說男孩的媽媽曾跟蹤錢先生還有太太,後來報警才解決吧。」
董芸低垂的睫毛在蒼白的皮膚上留下陰影,「這也是他跟你說的?」,她問道。
「錢先生覺得那次意外是他的失職,然後也連累太太你被騷擾。」
「他還說了什麼?」
「還有一些他心中一直耿耿於懷的事,錢先生很愛太太吧,說是當年一見鍾情,今天見到太太,我就明白了。錢先生該是很放不下太太的。」
董芸聽到這裡,嘆了一口氣,隨即起身站起來,拎起蒲團旁酒紅色的鱷魚皮小提包,從包里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柳無忌,「還沒有請教居士貴姓?看來我先生和居士說了不少心事,先生能抽個時間,再多告訴我一些嗎?」
她有一雙受傷小鹿般的眼睛,這時眼眶已泛紅,看起來馬上會落下淚來,聲音雖輕柔卻有種不容拒絕的意味。柳無忌接過名片,上面是一處會所,地址是在康市市區,「我姓柳,閑人一個,時間大把,太太何時得空?」,無忌答道。
「那就後天下午一點,柳先生既然喜歡品茶,也嘗嘗我的新茶。」董芸微微低了下頭,便轉身離開。這時夕陽已完全落下去,暮色四合,山間的晚風吹起她的裙角,無忌看著她的背影不禁有點出神。
「為什麼對她感興趣?」,一隻胳膊搭上柳無忌的肩,是傅一倫的聲音。柳無忌於是把他拉往靈圓寺後山的竹林。
「我總覺得她有點不尋常。偵棎的直覺,而且我剛剛用話套她,她很鎮靜,滴水不漏,對我這樣的陌生人說認識她老公,還重提舊事,也沒有顯得吃驚,顯然有備而來。」,無忌環顧四周說道。
「也許是她根本與這些事無關呢,所以自然能沉著應對呢?」
「如果是這樣,為何又約我見面再聊呢。」,柳無忌揚了揚手中的名片,「不過也正中下懷,我是想跟她聊聊。」
「你是在懷疑她,如果她是兇手,錢利敏的死,對她有什麼好處呢。」
「我現在還說不清,但我總覺得她不像關安然說的那麼單純,一個富家千金,全職太太,對丈夫的工作應酬全然不知,至少她與這靈圓寺的交集很可能早於錢利敏。」
「住持的行蹤你查得怎麼樣了?」
「據寺里的和尚說,住持從月初便開始閉關,錢利敏身故的那天,他也始終在禪房誦經,有小和尚送進一日三餐。」
「案發時間在深夜,住持如果出去,寺中人口不多,自然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這只是猜測,沒有證據,而且住持與錢家交往挺好,錢太太還請住持主事超渡,不存在犯案的動機啊。」
「那住持為何總與錢利敏在山中的民宿見面?」
「似乎新一屆的佛教協會會長選任就要開始了,聽小和尚說,住持閉關前一直在走動造勢。只是不知與錢利敏見面是否與這事相關,我正想法子跟仁空混熟,他是這寺里的二當家,關安然說他和住持一起去見過錢利敏。」
「你怎麼跟和尚混熟的?」傅一倫有點好奇。
「Money啦,難道還談佛法嗎!」柳無忌笑道,從褲兜中抽出一張銀行卡,揚了揚,說道「我現在對我的委託人越來越好奇了,貼心地送來活動基金,看,連銀行卡上都有鳳凰徽章。」
「你不覺得木星營就像一個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了,世界便陷入混亂,我們的人生再也沒法自已掌控了。」
「你想說什麼」
「我在想我們究竟是該這樣一味逃避下去,還是應該把一切打破。」
「我知道,但我們現在還在迷霧中,要沉住氣。你那套柏拉圖的理想國主張,現在只能是理想,你明白嗎?」無忌露出沉痛的表情,傅一倫知道這個話題無法再繼續,便沉默不語。
「孫吉秋最後出現的地方你勘察過了,有發現嗎?」無忌轉換話題。
「那男孩在失蹤前應該進過那座樓,但怎麼進去的,還沒弄明白。所以我要回趟實驗室,試試這個。」傅一倫打開背包,拿出一個收納盒,裡面是一排試管,試管里看起來是泡在液體中的植物標本。
「你要重啟『招魂』實驗?」
「正是,為了弄清男孩是怎麼失蹤的,我想再試一次,這次很可能會成功。」
「好吧,也是一個辦法。我還會在寺里呆一陣,車子你可以開走,或者你可以和關安然一起,她要去趟上海,後天上午出發。」
「恩,正好我要讓她查一個人」
「誰?」
「那座樓的房主」
傅一倫腦海里浮現出的是凌初帆的表情,莫名地心口有點堵得發慌,她竟然不記得,完全不記得了,他反反覆復地問自已,卻始終無法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