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蒙櫱
()林胥剛走出德新鎮,還未走遠,便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喊。
「前面那位公子,等等……」
林胥轉過身望去,只見一個面相陌生的青年男子沖他不停地揮手,他站定待那個男子跑近,問道:「你是在叫我么?」
中年男子喘了口氣,調勻了氣息,笑著說道:「正是叫你哩!」
「你我又不認識,叫我幹什麼?」林胥心裡不免地jǐng惕起來。
青年男子見林胥神sè緊張,以為他誤會自己是騙子,連忙擺手道:「你不要緊張,我找你是跟你做生意的。」
林胥疑惑地問道:「做什麼生意?我身上可沒那麼多錢。」
青年男子擺了擺手,又說道:「公子你只管放心。」他從胸前掏出一本書,林胥看那書封面有些泛黃,頁腳處也有破損,心想道:難道這人想把這本破書賣給我?
青年男子摸摸了書的封面,看樣子很是捨不得。他狠下心將書推到林胥面前,果不其然說道:「我希望你能用五兩銀子買下這本書。」
林胥一聽,頓時驚地跳了起來。他眼神古怪地望著面前的這個青年男子,不停地打量著他。青年男子被他盯得心裡毛,有些結巴地問道:「你望著我作甚?難道你不相信我手中這本書值五兩銀子?」
林胥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青年男子見他這麼直接,也是一愣,隨即他又急道:「這位公子,不瞞你說,我是有急事趕著要錢,不然就算別人用五十兩銀子找我買,我都不會賣的!」
林胥聽了這話,更是以懷疑的眼神望著他。他心想道:這青年可真不會做生意,別人看他那急迫的神情,定會壓價,看來他不是個經驗老到的生意人。
他松下心,慢悠悠地問道:「你說的天花亂墜,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你說你有急事才賣這本書的,那你說是什麼急事?」
青年見林胥不慌不忙地問著,自己心裡卻是急得像起了一把火,他跺了跺腳,急道:「公子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實在是家中有急事,火燒眉毛了都,您就行行好,五兩銀子買了這本書吧!」
林胥撇了撇嘴,顯然不想買這本書。他又不是傻子,任是誰都不會用五兩銀子買這麼一本破書。
青年男子見林胥仍是無動於衷,急得身子直抖,他嘴裡低聲不停地說道「怎麼辦啊」,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實在沒辦法了,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麼狠心。「這樣吧,公子,既然你不相信我我也沒辦法,我現在是走投無路了。我看你的談吐和語氣,猜你應該是個讀書人,我也是讀書人,咱倆雖沒有同窗之情,好歹也算是同好。我現在以我的名譽跟你立個口頭協議,你借我五兩銀子,等我辦完家中之事,便…便…」
青年男子咬著牙,顯然羞於說出後面的話。他支吾了一會兒,終是說出了口。「等我辦完家中之事,便給你做三年書童!你說這樣好不好?」
林胥一聽,又是嚇了一跳,他連忙擺手,嘴中說道:「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青年男子聽林胥這麼一說,頓時惱了,「我看你這人長得斯斯文文的,可不料心腸這般硬!我都放下讀書人的尊嚴,願以三年zìyou身換你五兩銀子。你這都不幹,難道還想我一輩子都做你的書童么?」
林胥見青年男子惱了,連忙擺手道:「這位兄台,你誤會了,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既不想買你的書,也不想你做我的書童。」
青年男子聽了這話,氣極反笑道:「好啊,原來說這麼半天,你耍著我玩呢。好好好,當我看走了眼,不該叫住你!」說完,他轉身就要走開,林胥卻是一把拉住了他。
「這位兄台,你不要生氣,我其實是想到你家瞧瞧,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青年男子用力地向前走,想掙開林胥拉住他的手,可怎麼也掙不開。他聽林胥這麼一說,不由地一愣,頓時停了下來。
林胥見他不再掙扎,趕緊放了手,解釋道:「這位兄台,你說你家中有急事,我身為北月宗弟子自當幫助你的,你先帶我去你家,若真是什麼急事,不要說是五兩銀子,就算是五十兩銀子我也可以借你。」林胥剛說完,臉上立馬紅了起來。他身上總共就五十兩銀子,要是真的都借給了眼前這人,只怕往後的rì子不好過了。
青年男子轉過身,不敢相信地道:「你…你說的是真的?」
林胥見話都說出了口,也不好改了,只得厚著臉皮點了點頭。
青年男子高興地跳了起來,不由地伸手抓住了林胥的手,一反剛才怒氣沖沖地樣子。
「這位公子真是菩薩心腸,您好人有好報,定會長命百歲!」說完,也不耽擱,將書放回自己的胸前,連忙拉著林胥往大路走去。
走了差不多五分鐘,青年男子領著林胥來到了一個店鋪前。林胥抬頭望去,嚇了一跳,原來是一家棺材店。
青年男子不好意思地沖林胥笑了笑,舉步進了店,他剛進去,便喊道:「老闆,給我取一副桃木棺材。」
老闆見是這青年男子,臉sè頓時一沉,走出櫃檯正要趕他走,卻看見又有一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林胥跟著他走了進來,見老闆一副要趕人的樣子,連忙攔住他,沖老闆揮了揮手道:「你只管照辦,棺材的錢我出。」老闆見是這情況,連忙堆著笑應了,走向裡屋。
林胥見他一開口便是要棺材,便問道:「你要棺材幹什麼,難不成家中親眷不幸病故?」
提起這事,青年男子臉sè不由地沉了下來。「不瞞您說,就在昨天,我母親不幸去世了。」
林胥聽了他的話,連忙安慰道:「節哀,節哀。」
青年男子搖了搖頭,卻是自嘲地笑了笑,說道:「不怕你笑話,身為人子,連一副像樣地棺材都不能給母親她老人家置備,真是枉讀這些年的書!我四處跟鄰居借錢,他們都推脫沒有。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才找了你。」
林胥嘆了一口氣,說道:「也難怪了,我看這德新鎮,學堂最多也就一兩個,要找先生也不會要你這種年輕小夥子。你手無縛雞之力,就算想干體力活都不行。」
青年男子聽林胥這麼說,也是嘆了一口氣,幽幽地道:「我有時候就在想,這讀書到底有什麼用?空有一肚子墨水,卻養不活自己和家人,難怪世人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林胥拍了拍他的肩膀,勸道:「你也不要這麼消極,我先幫你葬了你的母親,我們再好好地談談。」
正說著,店老闆指使著兩個壯碩的夥計抬著一副棺材走了出來。兩個夥計小心翼翼地放下肩上笨重的棺材,喘著粗氣。
林胥迎了上去,問道:「你這棺材要多少銀兩?」
老闆堆笑道:「不貴不貴,就六兩銀子。」
青年男子一聽,頓時惱怒道:「你這jian商,昨天我問你,你明明說只要五兩銀子,今rì卻漲到了六兩!你賺死人的錢,就不怕心虧,半夜做惡夢!」
老闆見他在一旁打岔,立馬喝道:「這是我的店,這棺材也是我的,我想讓它是什麼價,它就是什麼價!再說了,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你買不起昨天的棺材,還管我今天的棺材漲價么?」
青年男子被他這一通歪理氣得臉通紅,正yù跟他爭辯,一旁的林胥淡淡地揮了揮手,瞟了店老闆一眼,說道:「六兩就六兩吧。」說著,從懷裡掏出六兩碎銀放在了櫃檯上。
老闆見了銀子,立馬換了笑容,不理那青年男子,沖林胥道:「客官,您是自己喊了人將棺材抬回去,還是讓我們店的夥計抬了去?」
林胥擺了擺手道:「還是不勞煩您的夥計了。」說完,走到棺材面前蹲下,兩手抱住棺材身,毫不費力地將棺材放到了自己的右肩上。
青年男子、老闆及那兩個夥計都是目瞪口呆地望著林胥,像是見了什麼怪物。林胥並不強壯,在他們看來甚至有些消瘦。可就是這麼一個消瘦的青年,卻輕而易舉地舉起兩個大漢舉著都吃力的棺材,他們被眼前的這一幕震撼得目瞪口呆。
林胥卻是毫不在意,拍了拍還在震驚中的青年男子。青年男子好不容易回了神,盯著林胥直勾勾地看著。半晌,才帶頭走出了棺材店。
林胥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步,又轉過身幽幽地看了店老闆一眼,說道:「您還是多積點yīn德吧,不然下輩子可沒什麼好下場。」說完,也不理屋內三人,跨步走了出去。
一路上,林胥可是狠狠地露了一把臉。路上的行人看見林胥這般,都是十分驚訝。
「哇,這人力氣真大!」
「呵,這還是人嗎?」
「你們這就不知道了吧?這人只怕是北月宗哪位仙長的弟子,修為有成下山歷練,心腸好順便幫幫我們這些凡人。」
……
林胥聽著眾人議論紛紛,心裡多少有些不自在,青年男子也知道林胥的感受,連忙加快步伐,走進了一條小巷。
拐了幾道彎,青年男子領著林胥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前方建有一棟小木屋。青年男子指著前方的木屋道:「那就是我的家了。」說完,快步走到門前,推開了房門。林胥將棺材小心翼翼地放下,隨著青年男子走了進去。
剛進屋,林胥便看見一具躺在屋子裡的女子屍體。女子大約四五十幾歲,神態安詳,儀容整潔,看來青年男子昨晚整理過了。屍體被一席白布裹著,放置在屋子zhongyang。青年男子俯身跪著,用雙手將女子抱起,雖然很吃力,但他仍然堅持著。林胥沒有上前幫他,因為這是他應盡的義務。
青年男子終於抱著他的母親站了起來,他慢慢地走出了房門,林胥也跟著出去了,他搶上前,打開了棺蓋。
青年男子將他的母親輕輕地放了進去,又從一旁的路邊踩了幾朵小野花放了進去。他神sè凄然,看了幾眼后,忍著哭出來的衝動,走到林胥身旁,抓住了棺蓋。
林胥心領神會,和他一同抬起了棺蓋,輕輕地合上了。
林胥又找來了一根粗木棍,合著青年從屋中取出的破舊衣裳,綁成可供兩人抬的形狀,一前一後,抬了起來。
青年男子很是辛苦,他緊咬著牙,額頭沁出了黃豆大的汗滴。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艱難,可他一直堅持著。
這也是他應該堅持的。
過了二十分鐘,棺材終於抵達了青年所選的地方。地面上有一個大坑,旁邊還扔著一把鐵鍬,看來是青年男子昨晚連夜挖的。
兩人合力將其放進了坑中,青年男子拿起鐵鍬將土輕輕地蓋在上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青年男子終於將其堆成了一個小山包。
他找來一塊木板,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上面寫著墓碑銘文。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全都咬破了,也終於寫完了,將其插在了墳前。
青年男子後退三步,匍匐著磕了三個響頭,每一下都與地面接觸,出砰砰的響聲。
林胥在一旁嚴肅地看著,也朝這位宿未蒙面的母親鞠了一躬。
青年男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在林胥的攙扶下,回到了家。
回到家時已是午時,青年男子硬撐著要為林胥煮一鍋稀飯,林胥拗不過他,只好順著他了。
當晚,吃完了飯,青年男子收拾了碗筷,便搬著椅子,隨林胥坐在了外面。
青年男子先是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說道:「恩公。」
林胥眼皮一跳,見他改了稱呼,也不好說什麼。
「幸得老天開恩,讓我遇見您這個貴人,您的恩情我真是無以為報。」青年男子真摯地望著林胥,眼神流露出感激之情。
林胥笑了笑,揮了揮手,「這只是舉手之勞,你這樣說,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看你的樣子,年齡應該與我相仿,以後也不要恩公恩公的叫了,聽著怪不舒服的。」
青年男子點點頭,微笑道:「還未請教恩公名諱?」
林胥見他又叫「恩公」,只得苦笑道:「我的名字叫林胥,你呢?」
青年男子拱手說道:「原來是林胥兄弟,鄙人姓蒙,單名一個『櫱』字。」
「蒙櫱,蒙櫱……」林胥默念著他的名字,突然說道「你這名字只怕是自己取的吧?」
青年男子也就是那蒙櫱一愣,隨即笑道:「林胥兄弟真是聰明,我那書痴父親在我未出世就已經入土了,只留下一大堆書籍。我與目不識丁的母親生活,五歲在學堂偷聽先生講課,識得些字,靠賣些字畫維持生計。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林胥啞然,他笑了笑道:「我這也就胡亂一猜,哪知道真被我猜中了。」
蒙櫱聽他這麼一說,也是一愣,不知道說什麼好。
頓了一會兒,蒙櫱又說道:「林胥兄弟幫我葬了母親,本應該熱情禮待,怎奈家徒四壁,實在是羞愧,羞愧啊!」
林胥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好男兒不在乎這些,在乎的應該是能不能在人世間闖出一番事業,我看蒙兄弟知書達禮,可以去外面闖一闖,說不定可以闖出一番前途。」
蒙櫱聽了卻是搖了搖頭,苦笑道:「林兄有所不知,我這人雖說有一肚子的墨水,授人課業倒還可以,可要讓我開店做生意或者干其他的,那卻是平庸無能。」
林胥聽他這話,心裡也是同意。他轉而說道:「那你今後怎麼辦?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
蒙櫱想了想,抬起了頭,盯著林胥。「不知林兄還記得我在棺材店說得那些話嗎?」
林胥先是一愣,隨即便想到了,他嘆了一口氣說道:「其實你不用這麼消極,讀書還是有用的,就像你若不讀書,只怕也像你母親一般,更不濟會淪落到成為街邊乞丐。可你識了字,讀了書,曉德明理,比那些渾渾噩噩生活的人要強了不知多少倍。」
蒙櫱聽了他這番話,心中不免有些苦澀。「可這又有什麼用呢?連自己都養活不了。可我偏偏又只對書籍感興趣,真是好不矛盾。」
林胥聽了這話,心裡也是沒有辦法。他呼出一口氣,望著漫天的繁星,心裡不禁有些蕭索。
如果當年自己沒有遇見顧幾道,那自己長大了,會不會也像蒙櫱一般?抑或是子承父業,當個打鐵師傅?
蒙櫱見他望向了星空,也是抬頭望了過去。
林胥唏噓道:「若是我以前遇見了你,我肯定和你想得一樣。」
蒙櫱沒聽懂他說的什麼意思,問道:「哦?上午聽林兄說自己是北月宗的弟子,北月宗可是人們口中稱讚的神仙修鍊的門派?」
林胥點了點頭,笑道:「其實生活與普通人沒什麼區別,只是因為修鍊而比普通人強些罷了,當然這是指像我這類不出sè的弟子。」林胥說著說著便苦笑起來。
蒙櫱卻是不相信,他笑道:「我看只怕是林兄太過自謙了吧。」
林胥笑著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
蒙櫱知趣地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專註的望著繁星。
兩人坐了一會兒,林胥突然道:「讓你進我們北月宗只怕是強扭的瓜不甜,你也無心修習。」
蒙櫱苦笑著點了點頭,他轉念一想,沖林胥說道:「林兄這次下山,想必是師門有什麼任務,雖然我不能幫上什麼忙,但我在這裡已經了無牽挂了,不如跟林兄一道,一路上跟你吟詩作對,陪林兄解悶,權當履行我之前的諾言!」
林胥聽他這一說,不由地一愣,但當下只有這麼一個辦法,他也只好點了點頭。林胥頓了頓,說道:「我這一去就是幾年,你跟著我只怕要受苦不少。」
蒙櫱絲毫不在乎,笑道:「得林兄這般好友,又有何苦?只怕我這身子骨,會給林兄添麻煩,那就真是慚愧了。」
林胥想了一會兒道:「只要蒙兄願意,我倒是可以教你一些強身健體的方法。畢竟身體才是最大的本錢,沒有健康的身體,縱是有山一般多的書擺在你面前,你也無福消受。」
蒙櫱聽著林胥的話,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聽林兄這番話,勝讀十年書!看來我是捨本逐末了,慚愧,慚愧!」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說完,他站起身對蒙櫱微笑道:「時辰也不早了,咱們還是先去休息吧,既然你決定跟著我,那明早咱就出。」
蒙櫱點了點頭,提起椅子與林胥回到房內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