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時光倒錯
這晚,在附近的餐廳吃過晚餐,回來的路上,經過一個小花市,黎青莞問我想不想去看看,我饒有興緻的點了點頭。
這裡的花店不像以往見過的,少有盆栽,多是早晨從花圃里採摘下來送到這裡的鮮花。花店也是一家挨著一家,店門前擺著梯形的花架,上面整齊的擺放著各樣的花束。一個又一個鮮花一樣的年輕女孩子站在各家的店前,微笑著招攬生意,熱情卻也不失應有的穩重。
我看見那些爭艷的花中幽蘭的一束,儼然喧囂里不語的靜謐。我買下了那束花,送給了黎青莞。
她從賣花女孩的手裡接過那束花時,聽著賣花的女孩子在她的耳邊竊竊的私語,臉上的微笑多了一絲羞澀。
回去的路上,我好奇的問她,那個賣花的女孩子對她說了什麼。她只笑著告訴我說:「她告訴我,這束花里有桔梗花、有薰衣草……」接著她便沒有再說下去,唯有那張臉上的微笑依然如方才的羞澀。
回到黎青莞的家裡,她讓我幫她拿著那束花,而她從客廳的柜子里尋出一隻白瓷的花瓶,在廚房的水龍頭灌了水,又取出一瓶「健美生」,在花瓶里放了一片進去,這才把那束花插進花瓶,擺放在離窗不遠的柜子上。
我始終安靜的跟在她的身後,望著她的一舉一動,直到她停下來。
「謝謝。」她轉過身來看著我,那一聲謝謝說的很是鄭重。
「不客氣。」我說,「倒是我該謝謝你。」
「謝我什麼?」
我一時答不上來。有些話在心裡明明是清晰的,可是到了嘴邊卻又彷彿無法去說給一個人聽。
很晚的時候,我躺在窗邊席地鋪開的床墊上,望著微啟的窗外隱約的光影,聽著彷彿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安靜、讓一顆無以平靜的心愈發的孤寂。
房間的門傳來指尖的輕叩聲,門外、黎青莞小聲問:「睡了嗎?」
我隔門告訴她說:「還沒睡。」
她在門外又小聲問了句,「可以進來嗎?」
「可以。」我從床墊上坐起身來,盤起一隻腿側坐著。
「我買了一瓶葯。」她走進來,蹲在床墊旁邊的地板上,放下一隻玻璃的小藥瓶,下意識的一隻手摁著睡裙的裙邊。
我刻意移開我的視線,望著地上的那隻玻璃藥瓶,「謝謝。」
「我能看看你的傷口嗎?」她說著站起身來,提著牆角的地燈擺放在我的腳邊。
我點了點頭,無所謂的一句,「只是一點小傷。」
她小心的揭開泛黃的紗布,看著那一道細細的傷口對我說:「它有一點腫。」
「沒關係,正常的。」我說。
「痛嗎?」她問我。
我笑著搖了搖頭,「已經不覺得痛了。」
她於是又把那塊紗布貼回去,並著一雙腿在床墊的一角側身坐下來,轉而問我:「我聽他們說你已經離開公司了。」
「算是吧。」
「那為什麼這一次還要為了公司的事來河內?」
「為了一個朋友。」我含糊的一句,轉而說,「這次的事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我想沒有哪個公司會在撤出一個市場之前做出這麼大的人事變動,除非是有什麼特殊原因。」
她想了想,沉默的微微搖了搖頭。
「就算是之前的人事出了問題,不得不人事調整。新來的人照常理也應該選擇穩妥為上,沒有理由一上位就冒風險搞出這麼大的麻煩。
」我說,「我想這件事應該不是表面上這麼簡單。」
她點了點頭,轉而又問我:「以後還會再來河內嗎?」
「不知道。」我說,「希望不會再因為這樣的事來河內。」
「那為了別的事呢?」她問,「比如、比如……」她的視線望去牆角那盞桔色的地燈,沒有說下去。
我笑了笑,「希望以後來河內只是為了來見見朋友。」
她笑著側過臉來問我,「那我可以算是你的朋友嗎?」
「當然。」
她欣然一笑,只是那張微笑的臉上轉而又是一雙微蹙的細眉。
第二天的晚上,我乘S1次列車回西貢。黎青莞來送我,一直把我送上火車。直到我對著車票找到軟卧的房間,她才下了車去,只是卻也沒有離開,而是站在窗外的站台上,一臉微笑地看著我。
我看了一眼腕錶,離發車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於是我又走下車去。
她催我上車,叮囑我說,行李還在火車上,不安全。
我給她看我口袋裡的錢包和護照,告訴她,車上的提包只有幾件衣服,別人偷了去還要花錢找裁縫改。
她聽了笑起來,只是轉而又一絲憂鬱,一雙眼睛望著我,猶豫的靠近我的耳邊小聲一句,「我們可以擁抱一下嗎?」
我聽著那極細的聲音,彷彿話剛到耳邊,便叫周圍鼎沸的人聲吞沒了。
我看著她,猜著耳邊那句未及聽全的話。
她尷尬的一笑,一雙手在身前交替的捏著拇指,「沒什麼,就當是個玩笑……」
我在她言語未盡時將她輕輕地擁在懷裡。她的臉輕靠在我的肩上,細喘的呼吸聲在我的耳邊婉轉如吟。那一秒,我與她之間的那條界限彷彿變得模糊了。
許久,她直起身來,對我說:「你的Marlboro送我吧。」
我從口袋裡拿出那盒Marlborocaispmint,她溫柔的將它拿在手裡,臉上是恬靜的微笑。
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看著站台上的她,安靜的站在那裡,點了一支Marlboro,微垂著目光細細地吸著,當她抬起頭再來望我時,站台的人流已然阻隔了彼此的視線。
兩天後的晨曦,我回到西貢,像上一次回到這裡的那個早晨一樣,在火車站的洗澡間洗了一個澡。我取出黎青莞給我的那隻玻璃藥瓶,把藥膏塗在那道細細的傷口上,換了一塊全新的紗布小心的遮住它,直至不露痕迹。
這個早晨我沒有打電話給Trista,也沒有急著回到那條第五郡上的小街。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尋了一家小餐館,在那裡吃了一碗河粉,又喝了一瓶黎青莞曾告訴我她很喜歡的那種無糖蘇打水。喝下去,依然是如曾經喝它時的微醉。
上午九點三十分,我回到那條熟悉的小街,院牆鏤空的鐵門如平日的白晝那般沒有上鎖,儼然是等待著未歸的人,只不過,那個人並非是我,它在我住進這裡之前便已然是如此。
我推開那道門時,對街的影音租賃店裡傳來清子的聲音,「汐染,你回來了。」
我回頭望見那張蒼白的笑臉,唯有紅唇似火的嬌艷。「早,清子。」
「Trista剛去了她的咖啡店,」清子告訴我說,「今天去的特別晚,大概是在等你。」
我淺淺一笑,我清楚Trista並不知道我今天回來,我並沒有告訴她。
我對清子說:「那我先進去了。」
她點頭一笑,「打擾了。」
我推開院門,從提包里拿出鑰匙開了樓門,走進去。上午的陽光從餐廳的玻璃窗斜照進來,幽暗中,光影的輪廓就像隨風飄起的窗帘。
我在門廳里脫了鞋,正要光著腳上樓,卻看見我的拖鞋安靜的擺放在門廳與客廳之間。我穿上它,走上樓去,回到我的房間。
我躺在床上,細細地聞床單和枕頭,有淡淡的天竺薄荷的味道,我的心不禁歡喜起來。
「陳哥哥。」樓下傳來的林詩綺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樓梯上一陣拖鞋的腳步聲。
我拉開房門,看著她一臉高興地跑上樓來,笑著問她:「你怎麼知道是我?沒準是拐賣婦女的呢。」
「我看見你的鞋了。」她笑說,「你總算回來了,我今天下午就要搬回去了。」
「嘉豪回來了?」我回到房間里,從抽屜里拿出一條MarlboroCrispmint拆開來,取出一盒,再拆開,抽出一根,點燃它,「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不結婚了。」她言語間變得矜持了許多,卻也依然看得出她心裡的高興。
「值得慶祝,」我一笑,「只是這樣說總覺著有點怪怪的。」
「沒事兒,」她於是又大咧咧地笑說,「他也是這麼想的。」
「詩綺,」我點了一支香煙,問她,「你高興嗎?」
她迴避著我的話,安靜的一笑,「我哥他挺慶幸的。」
「那你呢?」
「他高興就好唄。」她依然沒有答我,倒是轉了話題問我,「你吃過早飯了嗎?Trista姐姐給我做了早餐,可好吃了,我沒吃完,你也吃一點兒吧。」
「那我不是吃你吃剩的?」我故作一本正經地說,「我怎麼能吃『搓』來之食。」
她聽了咯咯的笑起來,「搓的那是皴兒。」
「想著我吃那什麼皴兒的樣子是不是特開心啊?」
「幹嘛把人家說的那麼惡劣呀。」她故作一臉委屈,轉而又不無認真的對我說,「這些天,Trista挺想你的。」
「哄我開心的吧。」
「不是,真的,」她說,「她跟我說了你好多事兒,也說了好多她的事,她還說……」
「還說什麼?」
「總之,就是她真的挺想你的。」她說著一笑,「你累了吧,我不鬧你了。」
「詩綺,」我看著她出門的背影,「有些想說給別人聽的話,有機會就要說給他聽。有些話,說出來總比一輩子放在心裡的好。」
「我知道。」她回過頭鬱郁地一笑,「等過一陣兒吧。」
「或許,我可以幫你去說。」
她笑著搖了搖頭,輕輕地關了那道門,門外的樓梯上一陣細緩的腳步聲。許久,樓下的窗里傳來「流年」的歌聲,一遍又一遍的重複。
下午四點,林嘉豪開車來接林詩綺,告訴我說,他在上次的中餐廳訂了晚上八點的包廂。
這天晚上,Trista出乎意料的陪我一起去了。走進餐廳的包廂,音響里正播放著Beyond的「誰伴我闖蕩」。我忽然想起大學時的食堂,那時每一個人散的黃昏,食堂里都會放這首歌。而我,總會在那樣的黃昏,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宿舍的天台上,望著夕陽落盡的遠方,回想過去的生命里曾相遇又離去的那些人。
在餐廳的那一個小時里,四個人出奇的沉默,沉默得就連偶爾的玩笑也彷彿變得像牛仔骨一樣生硬。
晚上十點,林嘉豪把車停在Trista的門外,又對林詩綺說,「我和陳有些話要說,晚點來接你。」
Trista和林詩綺下車后,林嘉豪把車一直開到西貢河,停在一處僻靜的角落。他從車門上拿起一盒Parliament,卻發現裡面已然空了,於是側過身來問我,「有煙嗎?」
我點了一支Marlboro,把打火機和煙盒遞去他手裡,「以為你會開心一點」
「有什麼好開心的。」他撥著燧火輪,打火機的火光映出一張苦笑的臉。
「不是不結婚了嗎?」我問。
「兩家的合作也取消了。」他說著深深地吸著那支Marlboro,蹙起兩道濃密的眉,「她爸的公司有一個高檔住宅計劃,我爸是做紅木傢具的,本來兩個老傢伙以為是強強聯手,但結果生意沒談攏。我爸沒了這筆大單,所以我的婚也就不用結了。」
我看著他那副似有失落的神情,猜測著問:「你不會是喜歡上那個女的了吧?」
他聽著我的話驀地笑起來,又一副嫌棄的表情說,「那女的臉就像被大象踩過。」他一面說著,一面笑得愈發的大聲,只是片刻又沒了聲音,低頭安靜的吸著那支Marlboro,直至它燃盡,然後他又點了一支,靠在車椅上,長舒了一口氣,「臨走的前一天,我見到以前的女朋友了。」
我安靜的看著他,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我們在以前去過的那家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他的手肘支在車窗上,無名指輕輕摳了摳額角,「出來的時候,連電影的名字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後來呢?」
「那天中午我們去吃了一頓飯,」他說,「吃飯之前她從包里拿了兩塊棗糕出來,給了我一塊,我告訴她我已經不喜歡吃棗糕了。」他說著又笑起來,「以前她特別迷信,看見我吃棗糕,就會說那種東西不吉利。我每次聽她那樣說都會和她發脾氣,因為小時候,每次過節,我媽都會做棗糕給我吃,我只要吃棗糕,就覺著我媽好像還在……」他的聲音漸漸哽咽,沒有再說下去。
我看著香煙的微光里他微顫的唇,推開車門,迎著吹進車裡的風對他說:「今晚好像還蠻風涼的,下車走走。」
他走下車來,轉了話題問我,「詩綺這些天沒添什麼麻煩吧?」
我搖頭一笑,「我也是今天才回西貢。」
「那Trista一定被她折磨慘了。」他說著一陣大笑,卻叫人分明的覺著他那笑只是某種偽裝,「她最鬧了,從來都沒有安靜的時候,成天嘻嘻哈哈的。」
「她那樣大概是希望身邊的人會開心一點吧。」我說。
他打開那隻煙盒,又把空空的煙盒給我看,「還有嗎?」
「沒了。」
「那我們回去吧。」他說著回到車裡。
回第五郡的路上,下起了雨,起初還是淅淅瀝瀝的,轉瞬便成了傾盆的大雨,沖刷在擋風玻璃上,雨刮器也變得彷彿有心無力。
車到第五郡的時候,林嘉豪忽然問我,「你喜歡Trista?」
我沉默的點了點頭。
他於是又問:「她喜歡你嗎?」
「不知道。」我自卑的一笑。
他於是又很肯定地說:「我覺得她喜歡你。」
「你怎麼知道?」
「不會錯的。」他自信的笑說,「你沒有理由不信情聖。」
「拉倒吧。」我不以為然地彈了彈香煙的煙灰,「說不定你連別人喜歡你都不知道。」
他在我的話里一陣沉默,又對我說:「你知道我家裡的事嗎?」
「比如?」我問。
「詩綺她媽和我爸。」他說著看了我一眼。
「你之前說過。」
他微一點頭,「有些事,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只是那些沒可能的事,還是裝不知道的好。」
「那你呢?」我問。
「我什麼?」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我說。
他不無輕浮地一笑,「我這種人嘛,生來就是禍害女人的。」
「其實……」
「你到了。」他打斷了我的話,轉過身來低著頭從我這一側的窗外看了一眼,玩笑的一句,「好在我是男的,不然出去這麼久,Trista肯定以為我們有什麼。」
我無奈地推開車門,「走了。」
「順便叫詩綺出來。」
「知道。」
我回到樓上的房間,站在窗前,低頭看著Trista撐著雨傘送林詩綺出了院門,又看著那車漸漸消失在街角的雨中。Trista回來的時候,刻意移開頭頂的雨傘,朝著窗前的我看了一眼。
「在下雨呢。」我對她說,「小心淋濕了。」
她沒有說話,只拿雨傘遮住天空的雨,穿過小小的庭院,進了樓門。
我回過身,看著卧房敞開的門外,聽著她上樓來的腳步聲。
Trista不緊不慢地走上樓來,走進我房間的門,看著我,臉上卻沒有一絲的表情,上下打量著我說:「不知道你今天回來。」
「那邊的事情辦完了,就臨時買了火車票。」
「怎麼沒讓我去接你?」
「火車晚點了,」我說,「我想那個時候你應該已經去了咖啡店,所以就沒打電話給你。」
她懷疑的上下打量著我,一隻手貼在我的身上輕摁著緩慢的遊走。
我故作一個疼痛的表情。
她不免一驚,驀然蹙緊了眉心。
「騙你的。」我看著她緊張的樣子,不免一笑,解開襯衣的紐扣,翻開白色的衣襟。
她卻也只是淡淡的一句,「那就好。」言語間,那張臉上依然少有表情,「你休息吧,我下樓去了。」
「Trista。」我叫住她,可當她轉過身來,我卻又忘了要說的話。
她沉默,接著微笑,脫下腳上的鞋,走近我的面前,一雙手放在我的肩上,微微地踮起腳尖,微涼的唇淺淺的吻在我的側臉,「晚安。」
那一秒,我的心彷彿從未有過的歡喜,歡喜得我只顧了回味那微涼的一吻。
她返身走去門邊,又回過頭來朝我一笑,「這個吻不算數的。」
我想起她那晚對我說的話,方才滿心的歡喜又被蒙上了一層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