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場愉快的交易
布蘭諾府的管家瑞奇先生優雅地挺直身子,端坐在一張背面雕花的椅子上。無論來訪者是誰,單單隻是看一眼瑞奇先生的穿著打扮,就能從他身上感受到只有大貴族世家才擁有的濃厚的奢華感。這種在不逾越主人的同時,又能充分地襯托出主人的尊貴和富有的穿搭,是埃弗倫特的管家們必須掌握的技能。反觀來訪者,一個銀色騎士,從頭到腳都透露出一股流浪四方無處為家的感覺,兩相對比起來,簡直有如天堂和地獄之隔。因此,瑞奇先生認為自己對這位客人的衣飾打扮的評價,是完全夠資格且相當有見地的。他是怎麼評價對方的呢?
先來瞧瞧那件隨意套在身上的,由黑色軟甲與深灰色絲質斗篷混合組成的類鎧甲上衣,衣服背面拖著開成兩瓣的長衣擺,其長度遠遠超過了膝蓋(這在講究整齊對稱之美的埃弗倫特簡直是不倫不類);領口處的項圈形拉扣松著,露出裡面的網狀緊身內衣的黑色肩帶;她的左肩上紋者某種圖案;她的衣袖比人的腦袋都大,你甚至能在裡面藏個剛出生的嬰兒——瑞奇先生對此的評價是:放蕩、毫無規矩,品味低下。
接著瞧瞧那雙高過膝蓋的黑色甲靴,用山羊角狀的花紋修飾著,這年頭已經很難看到這種靴子了,是一種非常古老的兵甲款式,加上訪客那足有1.97米高的身材(正常人哪有這麼高的),給人帶來了一種十足的神秘感;銀浪紋黑色緊身褲的布料看得出是北地雪棉,這在埃弗倫特平民穿的衣服里很常見,沒什麼可說的;小腹間斜系著一條粗大的黑腰帶,上面有一個五趾獸抓徽章,也許是某個宗教組織的徽章——瑞奇先生對此的評價是:陰沉、危險,毫無生氣。
再來瞧瞧對方的面容,五官還算精緻,只是左眼那條傷疤實在嚇人,讓人總是忍不住去猜想這個人的過去究竟經歷了什麼;一頭黑白相間的長發在背後梳成一條細長的麻花辮,像老鼠尾巴似的,飄逸的八字形劉海垂在一字鎖骨前;最令人難忘的是她的眼睛,純黑的虹膜,銀白色的瞳孔,銀色騎士的標誌,此種搭配總讓人聯想到死寂的墳冢堆里裸露在外的森森白骨。當她的目光沒有聚焦在你身上時,眼神就會顯得無精打采,彷彿下一秒就要不顧一切地栽到地上,死死地睡他個一覺;然而一旦她直直地注視著你,你就會莫名開始感到不寒而慄,在隱隱之中,你會彷彿透過她那銀白色的瞳孔,看到了來自千年前的古老兇惡氣息——瑞奇先生對此的評價是:完全符合她的衣品。
最後總結一下,瑞奇先生得出的結論是:沒有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的恩賜之民會對這位訪客的著裝表示認同。不過她身上有一點倒是值得表揚,就是沒有瑞奇先生想象中的那麼骯髒,恰恰相反,她乾淨得有些不可思議。可能在大多數普通人的印象里,銀色騎士總是表現得像個髒兮兮的乞丐。
對於這個總結,瑞奇先生自認為是無比精妙絕倫而且十分到位的。作為一個從出生到現在都不曾離開過埃弗倫特的「黃金之民」,瑞奇先生的思想已經深深根植於埃弗倫特的本土文化中,以致於對所有來自外地的文化都嗤之以鼻,認為那些都不過是庸俗之人才會崇尚的粗鄙風習,一切時尚,都應當以「黃金城」埃弗倫特為標杆。這份對本土文化的極端自信,使得瑞奇先生在打量訪客時,無時無刻不在洋洋自喜,甚至想大聲嘲弄一番,考慮到事關布蘭諾家族的名譽才悻悻作罷。唯一讓他感到不爽的一點是,對方的身材太高了,以至於一米六的瑞奇先生在訪客面前簡直像個小孩子。
「管家先生,您再這樣看下去,我就要害羞了。」訪客說道。
總管先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連忙伸手指向一旁的椅子,禮貌地請客人坐下。由於沒能考慮到客人的身高問題,布蘭諾府的椅子普遍都太矮了,為了不讓腿伸得過於出去,客人只能收攏雙腿斜著擺放,看上去就跟淑女的標準坐姿一樣。這實在是太彆扭了,管家微微皺起眉頭。
「抱歉,沒有指責的意思,但是貴府的椅子的確有點矮。」對方似乎看穿了瑞奇先生的心思,說道。
「請您見諒,小姐,我們只有這種椅子了。若是您感到不舒適……」
「完全不會,管家先生,貴府無需顧慮這點。」訪客交叉手指放在膝蓋上,微微一笑道。
「那就好。是這樣的,在開始談正事之前,我得先請教一下您的姓名和住處。」管家說。
「沒問題。我叫若希·阿古莉絲。我沒有固定的住址,來到貴府之前曾在一個朋友家裡暫居。」
「您的朋友住在哪兒?」
「了解這點對貴府來說很重要嗎?」若希歪了歪腦袋,用一種觀察白痴的眼神看著瑞奇先生。
「當然,您也知道,近些年來騙子的數量變多了,幾乎各地都有,對於我們這種體面的上流階層來說,謹慎一點是應該的。」管家回答時,眉毛揚得都快把他引以為傲的天花板撞破了。
「好吧,如您所願,我的那位朋友居住在王城,『灰燼』瑞瑟爾德斯。」
「方便透露對方的大名嗎?」
若希完全可以直接報上那位朋友的名號,整個恩賜之地恐怕沒人沒聽說過她的大名:金耀環神殿的大祭司,真言聖母萳科爾,除耶古律恩國王外,「灰燼」城權勢最大、影響力最廣,同時也是最受愛戴的人物之一。在離開金耀環神殿之前,萳科爾曾寵溺女兒般地告訴若希,今後若是遇到什麼麻煩,儘管報上她的名號,她會替她解決一切問題的。這種待遇可不是每個認識這位大祭司的人都能幸運地擁有的,不過若希還是婉轉地謝絕了大祭司的好意。她不想給自己的朋友帶來任何麻煩。
「如果貴府要繼續這樣刨根究底下去,那我只能向貴府告辭。我可不是閑著沒事跑來給貴府審訊的。」若希說罷便擺出一副準備走人的姿態。
「請等一下!好吧,原諒我的無禮,若希小姐。不過我還有最後一個疑問需要弄清楚。我想知道,您是不是一位銀色騎士?請別誤會,呃,只是因為我很少,或者說幾乎沒有見過有正常人像您這麼高大的。」
「為什麼要問這個?」若希不動聲色地換回之前的坐姿。
「既然您已經看過了委託的內容,就應該很清楚這不是一份輕鬆簡單的工作,不是那種隨便到某個鄉村愉快地旅遊,愜意地享受自然風光似的工作;這是一份需要有能力、有膽識者才能勝任的工作。因此,我必須要確認您的能力是否能夠保證完成我們的委託。」
「既然貴府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那我也不好再遮掩什麼。我確實是一名銀色騎士。不過有一點我有義務提醒貴府,銀色騎士這個身份是無法保證任何事情的。」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管家有點不滿地問。
「我相信貴府一定不喜歡在一開始滿懷期望,到頭來卻發覺自己被欺騙了的感覺——沒有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的人會喜歡這種感覺。我也不想以這種方式成為貴府的罪人,這對我毫無益處。就像剛剛貴府提到的,這份委託難度很大,但這說法還不夠準確,實際上,這份委託的難度相當大,大到完全超出了貴府的預估。我沒法向貴府保證一定能夠完成委託,這不是我應該做的;我真正該做的,是為了這份委託去竭盡全力,直至無能為力。既然有些事請確實是我辦不到的,那我就不會去跟別人誇下海口,這不僅是在欺騙他人,也是在踐踏自己的原則。」
「本府無法全程監督您的工作過程,自然沒有辦法相信您所謂的『儘力了』的說辭。作為被給予信任的受雇者,您唯一能夠對得起這份信任的方法,就是完成委託,將成果交給本府。」管家生氣地說。
「貴府言之有理,然而我還是沒法做出保證。老話說得好,最出色的預言家也可能被雨淋濕。貴府如若能提前告知我所有可能出現的麻煩和意外,我倒是可以考慮當下就給貴府提供心心念念的保證。」
「你說這話是在給自己的不上心,對工作的懈怠找借口進行開脫嗎?」管家的臉色變得相當難看,連優雅的坐姿也保持不住了,他用帶有威脅和恐嚇的語調說道。「本府雇你來是讓你完成委託的,不是來聽你狡辯的。如果你是特地大老遠跑來拿本府尋開心的,就請不要怪我說出接下來的話了,小姐。請你記住,對於那些膽敢欺騙戲弄本府的人,你完全可以相信,憑藉根杜·布蘭諾先生的威嚴和勢力,他們該遭受的報應,一絲一毫也不會少,一分一秒也不會遲!」管家剛說完就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面坐著的是一個銀色騎士,恩賜之地最令人畏懼的存在之一,又急忙補充道:「當然,本府一向是十分寬厚仁慈的,若非十足的必要,絕不會輕易實施報復行為,請您相信這點,若希小姐。」
「放鬆點,管家先生,咱們還沒正式簽訂契約呢。」若希悠閑地翹起二郎腿,說道。「我完全相信貴府所講的,但貴府還是沒理解我的意思。當然這不能怪貴府,是我沒有說清楚。那好,我現在就貴府剛剛提到的信任問題作出我的答覆:首先,這是一個單向的選擇題,選擇權在您手上,我無權干涉您的意志,也無法給您提供更優解。其次,在這個問題上,貴府的選擇只有兩個,要麼對我的職業素養採取信任態度,同時接受委託可能最終無法完成的糟糕結果,要麼就另尋高明,接著等待下一個有十足把握完成委託的來訪者。除此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解決方案。」
若希頓了頓,繼續用無所謂的語氣說道:「當我從朋友家離開時,距離黑夜淚石出現的消息已過去了二十五天。據我了解,恩賜之地接受委託的銀色騎士早已出發前往了目的地,現在還留在這兒的,不是對這類委託不感興趣,就是因為受傷不便行動,也可能是像我一樣湊巧有事耽擱了。貴府要是自信還能找到最後這一類銀色騎士,那我們的談話就到此結束吧,我還得去找下一份委託,浪費時間對雙方都沒好處。貴府意下如何?」
瑞奇先生控制住情緒,陷入沉思。這對他而言無疑是一個堪比千古難題的選擇,一方面是根杜·布蘭諾先生絕不允許失敗的命令,一方面是這個自稱若希·阿古莉絲的銀色騎士讓人難以接受的條件。老爺的命令自然是不能違背的,然而銀色騎士的條件也不得不考慮。她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貴府有本事就自己去尋找黑夜淚石,沒了這份委託她還能找下一份,無論如何她都是不虧的。瑞奇先生完全知道對方說話的底氣來自哪裡,卻一點反駁的辦法也沒有;更叫人惱火的是,對方明顯是知道瑞奇先生曉得這份底氣的,因為她說話時的語氣無時無刻不帶著嘲弄。瑞奇先生的頭簡直要炸了。
「考慮好了嗎?時間不等人吶,管—家—先—生!」若希一本正經地說。
事到如今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好吧,您說得對,本府的確等不起了。我想,就按照您的意思來吧。不過,本府有一個條件,您必須接受——這已經是本府最大的讓步了。」
「請說。」
管家從衣袋中套出一支羽束筆和一本小簿子,從簿子上撕下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幾句話,隨後遞給若希。若希接過來看了看,只見上面寫道:
「無論完成與否,只要受雇者()未失去生命,都必須在簽訂契約起的半年內親自前來本府提交成果,否則本府有權力拒絕為其提供任何報酬;另外,若受雇者在執行此次委託中意外喪生或遭遇任何不幸,本府概不負責。」
「嗯,非常合理的條件。」若希點點頭。
「很好,那麼現在請您簽上自己的名字,並且……」管家正要招呼僕人,突然被若希打斷了。
「您先別急,管家先生,我還沒提出我的條件呢。」若希壞笑起來。
「什麼?」管家差點氣昏過去。「你剛剛說的那些難道不就是你的條件嗎?我警告你,若希·阿古莉絲,別太過分了!」
「您先放下火氣,管家先生,那玩意兒對身體可不好,真的!」若希換了下雙腿的上下位置,側身笑道,「剛剛我跟您講的都只是對貴府的忠告,對現實的闡述而已,哪能算條件呢,您說對吧?」
「你……」
「冷靜點,管家先生,不妨先聽聽我的條件,然後再作定奪也不遲嘛。」
「你說!」
「我的條件很簡單,對貴府來說根本是微不足道的。我要貴府先支付我五萬夏石,若我完成委託,再支付我委託令上清清楚楚寫著的六千二百四十萬夏,如何?」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蠢話嗎?」
「當然,不過我更希望您知道。」而且……拜託,這一點也不蠢的好嗎!若希在心裡扮了個鬼臉。
管家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反覆思來想去。儘管五萬夏對布蘭諾府來說確實無關痛癢,然而這口氣卻實在叫人難以咽下。也許他就應該早點看出這女人其實是個騙子,然後把僕人喊來將這個騙子抓去埃弗倫特審判所,讓她在滿是瘋子的地牢里接受殘酷的折磨,最後也變成一個半死不活的瘋子。嗯,他早該這麼做了。
「好吧,本府同意你的條件。」布蘭諾府的管家,瑞奇先生認輸了。
「啊,明智的選擇!現在我們可以正式簽訂契約了。」
若希從管家手中接過羽束筆,在管家寫的那段協議的空白處填下自己的名字,寫完后將筆和紙一同交給管家。如此一來,契約就正式生效了。後續管家會找本地的大法官給契約蓋章,從而為契約附加法律效益,不過這些都用不著若希考慮。
「事不宜遲,請貴府抓緊支付五萬夏,並將委託憑證交給我,我好儘早出發,再晚一點可就真沒機會了。」
管家不情不願地離開待客廳,不一會兒,他帶著一個錢袋和一張紙條重新回來了,將兩樣東西一併交給若希。若希接過錢袋掂了掂,隨後起身向管家致意:「十分感謝貴府的慷慨解囊!祝我好運吧,管家先生!希望半年後,貴府收到的會是好消息。」
說完,若希轉身徑直朝大門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回頭對楞在原地的管家喊道:
「對了,忘記跟您說了——管家先生,和您交易很愉快!」
這次她是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