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主與客人
被人們稱為「黃金城」的埃弗倫特恰如其名。
一座座膀大腰圓的圓頂建築無不用碎金染料粉飾過,它們群聚一處,好似一個個肥頭大臉、穿戴金衣的權貴在開著會,當日環將光線灑在它們的表皮上,立刻得到一大片金燦燦的回報,遠遠望去猶如一塊嵌在地表的巨大卵形金子。
若希騎著馬穿行在這塊「金子」的溝壑間,在這座由黃金打造的平靜富庶的城市裡,她的出現無疑引來了無數當地人的觀望。對此她倒是習以為常了,不過還是希望路人能夠忽視她的存在。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她也清楚這一點。
「隨他們說去吧,無所謂了。」若希嘀咕道,自顧自地走自己的路。
她計劃於今晚月環出現之前離開這個黃金的國度——梅多夫歐瑞恩的城市區,向南穿過一片森林進入風息原野,抵達坐落在這片原野上的風息鎮,在那裡休整至恩賜之地迎來日環的第一抹光照,接著再繼續向南行進,離開風息原野來到梅多夫歐瑞恩的邊境地帶;接下來她要渡過橫跨於梅多夫歐瑞恩和瑟恩德之間的困谷河,越過野狼丘陵,不出意外的話在第二天傍晚時分就能進入瑟恩德的邊境了。這條路線可以最大程度地縮短行進時間,但前提得不碰上難纏的麻煩。規劃好路線后,若希還需要解決最後一個問題:她得到埃弗倫特簽證所一趟,請簽證官給她的委託憑證簽署生效議定。只有藉助這張憑證她才能合法地進入瑟恩德,並使用遺沙要塞升降梯抵達太戈荒漠。
簽證所位於埃弗倫特最大的湖泊黃金湖的南邊,只要沿著她現在所處的黃金大道一路南下就能到達。
若希策馬飛馳,很快便離開貴族們聚居的區域,來到平民們生活的市區。寬敞的街道開始變得擁擠熱鬧,兩旁的房子也低矮平淡了許多,任憑日環怎麼照射都不晃眼了。路上的行人也不再全是悠閑踱步、打扮精緻的老爺夫人們,更多的是神色匆匆、衣著樸素的商販、屠夫和老婦等等。市區的嘈雜聲取代了原先的優雅交談,成為埃弗倫特新的主旋律,伴著各式各樣的人聲合唱演繹出了更加吵鬧雜亂的環境。
果然,金耀環神殿的清靜是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的,若希思忖道。
她放緩了騎馬的速度,以防不小心撞到人。在拐過一處街角時,她看到前方不遠處的一座兩層建築下圍著一群人,那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她策馬前進幾步,視線剛好越過起鬨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兩個被綁縛在木樁上的一絲不掛的男人,他們的面前各自站著一個肉山一樣的壯碩大漢。那兩坨肉山正在用粗鞭子抽打男人。她以前見識過這種刑法,是一種在埃弗倫特被法律許可的私刑,主要被用在主人懲罰犯錯的僕人上。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若希決定過去一探究竟。她跳下馬,牽著馬匹走向人群,還沒等她完全走近,就聽見鞭子劃過空氣發出的清脆聲響,緊跟著人群立刻爆發出一片歡快的喝彩聲,與之相伴的則是一陣凄慘的嚎叫。
「發生什麼事了?」若希上前隨口詢問道。
站在她前面的幾個人聞訊回頭。他們大概很少見到外地人,特別是這樣一個打扮怪異、面相冷酷的高大的外地人,不禁都嚇了一跳,只顧盯著她的眼睛和左眼的傷疤看,一點想要答話的慾望都沒有。對此若希只是感到有點好笑。好在還是有一個人很快恢復過來,顫悠悠地回答說:
「您是外地來的吧?一看就是!。您瞧,那兩個渾身光溜溜的男人,想要偷竊主人的財產,結果被人給抓住了。這不,他們正在接受主人贈送的獎勵呢。」
兩壯漢用力甩手,鞭子像蛇一樣吻在兩個男人的肌膚上,隨即在上面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痕。男人們立刻吱哇亂叫起來,人群也再次跟著喝彩。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私刑早就在大名鼎鼎的『黃金城』消失了呢。」若希點點頭。
「消失?為什麼要消失?咱就喜歡看這個,就是要讓這幫手腳不幹凈的壞東西長長記性!」一個法官助理打扮的人吼道。「打!狠狠地打!」
僕人哀嚎著,活像一頭正在被宰的諸。
「有沒有問過,他們為什麼要偷東西?」若希打量著受刑罰的僕人,在他們身上隱約看到了貧困的影子。
說來有趣,雖然埃弗倫特的律法里已有對犯罪行為的明文規定,也制定了相關的懲處措施,然而像這樣動用私刑的權利卻依然掌握在富人手上。不過想想也是,畢竟埃弗倫特一直對外宣傳的,不正是黃金打造而成的富裕之邦嗎?
「不用問也知道,像他們這種從小就被父母賣掉換錢的家奴,你永遠也別指望他們能變得心地善良,乖順聽話。這些東西的心裡,可都住著無數惡魔咧!」一個婦人惡狠狠地用食指指著被她痛斥的對象,恨不得用那玩意兒戳死他們。
「為什麼不交由法庭來解決呢?」若希明知故問。
「能自行解決的事就沒必要麻煩大法官們了。神殿里的祭祀們總是告訴大家,大法官們為了維持埃弗倫特的秩序和繁榮,每天都得工作得十分辛苦,我們這些當百姓的,應該要懂得體諒大法官們,理解他們的難處,不要再試著給他們添麻煩了。」眾人七嘴八舌,但表達的意思一致。「再者說,其實咱們也不反對這種事,畢竟,只要乖乖遵從老爺們的話,向來是不會出什麼事的。人活著嘛,只求個平安就很知足了。要是遇上啥困難,能忍的話,忍忍也就過去了。」
「你們難道一點都不反對私刑的存在嗎?」若希試探性地問道。
聽到這話,眾人面面相覷,露出驚訝和惶恐的神色。施以懲罰的兩坨肉山停下手中的活,湊了過來,看得出來勢不善。就連那兩個正在受罰的男人也忍不住轉過頭,想一探究竟到底是哪個蠢貨要步他們的後塵。
「也就只有外地人,才敢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了。六王啊!」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指責道。
「您看您這話說的!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一直都是這樣的。」一個頭髮稀疏的中年人不滿地說道。
「大家都習慣了。那些還沒習慣的,會有人教他們習慣的。」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謹慎地說道。
「外地人都不了解這座城市,只有在這裡生活過才知道。」眾人對著若希說道。
「好吧,」若希聳了聳肩。「無意冒犯。」
「喂,我說你,湊熱鬧就湊熱鬧,瞎說什麼呢?」手執粗鞭的壯漢撥開人群,橫在若希面前。出於若希比他們高出將近兩顆腦袋的緣故,在旁人看來,這兩個壯漢就像兩個胖小子,正在跟一個怪阿姨鬧脾氣,憋了一肚子火氣,由於無處宣洩,硬是把自己憋成了一坨肉團。「看你的眼睛,你是個銀色騎士吧?哼,沒想到你們這些人還沒死絕呢!你該慶幸自己不是生活在這裡,否則的話,我敢打賭,你這種人一定會像那兩個畜生一樣天天被人扒光拉到街上觀賞。你們就應該落得個這種下場!」
「哦,那可真是抱歉,可惜我確實不是埃弗倫特人,無福消受『黃金城』獨一無二的風俗人情。」若希的表情看起來一點歉意都沒有。
「你的道歉可一點都不真心實意呢!剛好,讓我們來儘儘地主之誼,順便教教你,一個銀色騎士該怎麼在別國他鄉表現出應有的誠意。」壯漢甩著鞭子逼近若希。
「這就是埃弗倫特的待客之道嗎?還真是令人驚嘆呢!」若希嘲笑道。
「好啦好啦,沒必要鬧到這個地步,驚動了衛戍部隊,到時候可不好收場啊!」老人尖聲叫道,顯然是被這場面嚇壞了。
眾人附和起來,紛紛表示贊同。是啊,他們本是來觀看別人家執行私刑,藉此找個樂子的,誰都不想因此惹上什麼麻煩。也許對於這群過慣了單調乏味的生活的人來說,觀看他人受苦倒也不失為一種消遣,只要苦難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至於這種消遣還能有趣多久,恐怕也只有等到它變得同埃弗倫特平民的日常生活一樣,既單調又麻木的那天才能曉得了。若希望了一眼那兩個受罰的僕人,他們喘著粗氣,神情宛如死人一般——實際上,他們也的確已經死了。
若希自知還有委託在身,於是儘力克制自己,不想跟他們進行過多糾纏,便笑著回應道:「好啦,先生們,冷靜點,這出『熱情善良的地主與不知死活的客人』的戲碼就到此為止吧。不要讓這個小插曲影響了咱們各自的事情,咱們都不想因為這件事讓二位的主人蒙受不必要的損失,不是嗎?不如這樣,你們就當在打發流浪漢,然後繼續干自己的活兒;我呢,就當自己腦子抽筋走錯了地兒,這就自覺地離開。你們看如何?」
兩個壯漢相視一看,發出咯咯的怪笑聲。真奇怪,這怪笑聲竟與周遭的嘈雜聲完美結合,聽起來就像整座城市都在咯咯怪笑一樣。圍觀的群眾意識到怪笑聲的含義,立刻一鬨而散,假裝回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實則躲在暗處偷窺著事情的發展。這場教訓僕人的演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迎來尾聲,轉而進入全新的始料未及的劇情。若希預感自己一時半會兒是脫不了身了,於是輕輕把馬推向一邊,然後用手理了理頭髮,反倒把它弄得更亂了。一陣短促的風吹過,將她飄逸的八字劉海揚到眼瞼下,遮住眼神里閃現的凶光。
若是讓萳科爾看到她這個樣子,一定又會批評她總是愛多管閑事、自討苦吃了,緊接著數落一通后,她會擺出一副慈母模樣,給她教育起為人處世的大道理。沒錯,她總是這樣,一天不給自己找點麻煩就渾身不自在。光是接受萳科爾的思想教育本身就已經夠麻煩了!想到這,若希不禁笑了起來,她很慶幸自己終於擺脫了萳科爾的關心,要知道,這種關心可是曾讓無數像她一樣的銀色騎士叫苦不迭啊!
若希的笑容被兩個壯漢誤讀為挑釁信號——其實在這種場合下,她笑得這麼悠然自得,本就是一種挑釁——他們不等若希整理完頭髮,便怒不可遏地沖向她,同時揮動手裡的鞭子,在空中發出咻咻的悶響。四周的觀眾都憋住了氣息。
好戲開始了。
「喝!」兩個壯漢一左一右,形成包夾之勢,其中一人揮鞭朝若希的臉部甩去,另一人則瞄準若希的膝蓋出鞭。若希一個下腰加側空翻輕鬆躲過夾擊,接著順勢一腳踩住其中一條鞭子,使用它的壯漢猛力一拽,鞭子瞬間綳得筆直硬挺,發出細微的嗡嗡聲。若希一邊搖頭一邊嘖聲嘲諷。另一個壯漢迅速收回鞭子,重新甩向若希,打算藉此讓她松腳。若希在鞭子上不斷地變換腳步,同時側身閃躲來自壯漢的瘋狂進攻,像是在疾風驟雨中跳著一支優雅的單人舞。她的靴子始終踩在鞭子上面。
壯漢見此情形,果斷放棄武器,揮舞拳頭直奔若希而來。他的同伴立刻放棄遠程施壓,以免造成誤傷,然後也朝若希衝過去。若希用鞋尖勾起地上的鞭子,一個旋身,鞭子像有生命似的在壯漢腳下扭動著,將他絆倒。壯漢臉朝下轟然倒地,發出沉重的撞擊聲,簡直就像一坨緊實的肉團在用力撞擊石牆一樣。另一個壯漢不敢大意,後撤拉開距離,想要利用鞭子的長度優勢壓制若希,不料被她搶先一步閃到跟前——速度之快令在場所有人都反應不過來——一拳砸在臉上。
壯漢「嗚」了一聲,仰面癱倒。圍觀的群眾敢保證,這傢伙的鼻樑一定斷了。若希俯身奪過鞭子,在眾人的驚詫中回身一甩,衣袖飛舞,立刻以肉眼難以看清的速度在空中劃出一道波浪,抽在剛起身的壯漢的腦門上,發出「啪」的一聲。壯漢應聲再次倒了下去,不過這次換成了臉朝天。
這場戰鬥持續的時間很短,前後不超過兩分鐘。若希本可以更快結束戰鬥的,不過她沒有那麼做,在「灰燼」城安逸了三十年,雖然不算久,但也足夠讓她感到悶煩了,現在難得有一個舒展筋骨的機會,她可不想輕易放走。只是讓人失望的是,這兩個壯漢實在不經打,比若希想象的更脆弱。她原本只想著戲耍他們一番,結果忘了把出手的力度控制在分毫以下,不小心打趴了兩人。
看著躺在地上哀吟的兩人,若希嘆了口氣,將鞭子丟到地上,用哄小孩的語氣說道:「先生們,善良地主與邪惡客人的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希望你們對這個結尾感到滿意。那麼,接下來就像我剛剛說的,咱們各干各的事,還是說,你們想要我把結尾再給你們複述一遍?」
壯漢們連聲道歉,表示這就夠了,他們不能再耽誤若希寶貴的時間了。
「啊哈,咱們真是想到一塊去了,這簡直太棒了!那麼,我就在此謝過二位,願意寬宏大量放我一條生路了。咱們後會有期啦。」若希說著便走向被她推到一邊的馬。
「不敢不敢!」一個壯漢顫顫巍巍地爬起來,緩慢地走向同伴,將他拉起來。當然,嘴上說是一回事,心裡想則又是另一回事。
「好啦,各位親愛的觀眾朋友們,演出結束了,請你們回去做自己的事請吧,已經沒什麼好看的了。」若希騎上馬,對周圍圍觀的人群喊道,於是人們紛紛逃命般散去,估計是害怕再晚一秒,若希就要拿著鞭子去抽他們了。
鬧劇就這樣結束了,迅速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也許那些人過會兒就會給忘了,若希心想,就跟看別人受苦沒什麼兩樣。
她立刻沿著黃金大道一路飛馳,很快便將剛才發生的事拋諸腦後。
在這一路上,她看到許多居住在湖邊的人無不在兢兢業業地努力工作,或許在他們的人生里,能夠平安地活著就已經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了。
若希很快來到埃弗倫特簽證所的大門前,不少人正從大門內外進進出出,毫無秩序,甚至有人還撞在了一起。看看那群人的表情,剛出來的全都一臉輕鬆,未進去的則是一臉嫌惡。果然梅多夫歐瑞恩還是老樣子,一邊宣揚崇尚律法,以律法作為民眾生活的準則,並將此作為跟其他王國區別開來的標誌,一邊又在實際執行過程中隨隨便便,從不考慮民眾感受,儼然就是個毫無情感的律法執行機器。
若希好不容易從簽證所擠了進去,出來時又耗費了一番心力。在這個過程中,她的打扮可是幫了大忙,其他人一看到她就紛紛避開,雖說這樣,但還是很擠。那些人一定在心裡用他們知道的全部詛咒把她罵了一遍,若希暗想。
對於普通人來說,能避免跟怪人接觸就盡量不靠近他們,這是恩賜之地百姓普遍的想法。除了耶古律恩的人民,他們相對比較開放一點,但對於若希這類人的態度也不會好到哪裡去。要知道,在這世上,會主動跟銀色騎士接觸的人類只有兩種,一種是有求於銀色騎士的,另一種就是各個地方的士兵,比如,現在正守在她的馬匹旁邊的那群埃弗倫特衛戍部隊士兵。
「您好,女士,我們剛剛接到了一起控訴。根據控訴者的描述,我們可以很確定,對方想要控訴的對象就是您。」為首的長官牽著若希的馬,說道,「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吧,我們需要您作為當事人在法堂進行對證。」
「不必麻煩了,各位先生,」若希輕佻地笑道,「我能作證,控訴者所言皆為事實,不過嘛……」她吹了一聲口哨,她的馬立刻跟著嘶鳴起來,抬起前腿將旁邊的士兵嚇退,接著掙脫長官的控制朝若希跑過來。若希一把抓住馬鞍,飛身上馬。
「我還有委託在身,就不陪你們去了,記得代我向控訴者問個好!」說完若希踢了一下馬肚子,她的馬立刻狂奔起來。
士兵們顯然更希望若希親自去問好,於是也策馬賓士,緊緊追在她的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