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他來得出其不意,這句道歉更加匪夷所思。
「小憶老師!」周帆盡舞著掃帚衝出來,見到來人真面目后,哎呀一聲將「武器」扔給終憶,熱情奔向他的游泳教練,「遠哥!你也來了啊,上號,咱們趕緊來一把!」
說完,又衝進屋內彙報喜訊:「奶奶,我哥——呸,我教練來了,今晚他和老師一起睡……」
越說越離譜。
「為什麼跟我道歉?」終憶在微風蟬鳴聲里笑著問,「你錯在哪兒了?」
「我今天下午在上普選課,沒看微信。」徐桉遠悶聲解釋,「那個女生是學生的姐姐,來旁觀的,問了我幾個她弟弟的問題,沒聊別的。」
她唔了聲,慢慢點頭:「原來是這件事。」
他身姿高挺,黑暗中模糊看著,倒真像一個犯錯的孩子,有意站得筆直。終憶記起一事:「她的裙子挺漂亮的,是你喜歡的天藍色。」
「沒印象。」他很有求生欲,「難道穿的不是紫色?」
她說:「看來你真的有在關注她哎。」
「我沒有。」
鏗鏘有力,不容詆毀的三個字。終憶背對正屋,逆著微弱朦朧的光低下頭,忍笑好辛苦。他又補了句:「而且我今天穿的是黑色連體泳服,你肯定也看到了。」
「泳服?你跟我說這個幹嘛?」她故作白痴,純心逗他。
「我平時只穿這種。」他強調。
「嗯,可惜了,你身材挺好的。」
徐桉遠深吸口氣,突然手捏她臉頰,想泄憤又捨不得用力,最後只化為一句憋屈控訴:「我說你……沒良心。」
指下冰涼柔膩的肌膚,如甜軟的粉白色棉花糖。糖……難怪一路過來,從皮革煙草味的車廂里脫身,仍覺得那個味道經久不散。
可當她出現在面前,空氣中一絲一絲溢出甜味,如花蜜吸引蜂群,忍不住想靠近、再近一點,去採擷那最甜蜜的花蕊中心。
「你捏疼我了。」終憶淡定開口。
「對不起。」徐桉遠垂下手,五指略不自然地在褲沿邊收緊再松。
「不要總說對不起,搞得像我欺負你一樣。」雖然她早有此心。
「我沒覺得你欺負我。」他像在醞釀什麼,到達最後一秒選擇放棄,「算了,我不說就是了。」
「嗯,沒關係。」她咬著字,像小石子砸落他心間那片湖,輕聲回應他。
徐桉遠凝注終憶進屋的背影。
時隔十幾二十年,他依舊清晰記得大院里的夏日。沿路栽有茂密樹木,圍成長長一條林蔭道,從南至北環繞。路人散步時的交談聲,池塘蛙聲,樹叢蟬聲,還有她倒背著手,在身後叫他名字時,氣急敗壞的跺腳聲。
……
後半夜,終憶被蚊蟲叮咬,癢到難以入睡。黑燈瞎火摸到大廳的電視櫃旁找花露水,幾番搜尋不到,估摸著被周帆盡拿進小屋。
剛轉身,心驟然拔高,一道人形牆堵在身後,這身高體型,還有獨屬於他的那股神奇浴液氣息,不看也知是誰。
她仰起頭,一隻寬厚手掌壓她頭頂,輕車熟路揉兩下:「在找什麼?」
他的動作太流暢自然,她反倒頓了幾秒才回神:「幫我去你們屋找找,花露水是不是在那?」
「被咬了?」
「嗯,好多包。」
「那你怎麼不打電話問我?」徐桉遠邊說邊往小屋內走,終憶還在怔神階段,他又從黑暗中向她而來,順手按亮她身旁白牆上的開關。
壁燈微弱光源傾瀉而下,她沒迎來被光割裂的感覺,因為有隻手虛虛蒙在她眼前。
「適應沒有?」他垂首問。
「嗯。」
「去沙發坐著。」
終憶瞄了眼他手中的花露水,沒有遞給她的徵兆,意思是他想替她擦?
坐下后,短褲再挪上幾公分,雪白筆直的兩條腿在微光下有種冷調破碎感。
她天生骨架小,但並非乾瘦,而是恰到好處的均勻身材,通俗來說就是肉會長在該長的地方。小腿肚上已有不少蚊子包,被她抓紅一片,看著疙瘩不平也難受。
「來這裡還敢穿這種褲子。」徐桉遠撇嘴,花露水就要倒上掌心,終憶傾身:「你去睡覺,我自己來。」但他的動作快她話語一秒,掌心觸小腿,心被燙到刺了下,沉默的寂靜包裹住他們。
「你這樣,我哪裡睡得著。」他過一會才回話,那抹淡湖蘭在眼前一晃,另只小腿又被灼熱粗糲的感覺覆蓋,「下次要叫我。」
「你在睡覺,我怎麼叫。」終憶窘地笑了下,凝視他眉峰下低垂眼,他卻正好掀眼,目光敲她心上:「你能不能不要總跟我這麼客氣?」
「那我以前叫你,你怎麼跑得飛快?」她慢吞吞地問。
「你那是叫我?你是在給我放訊號,我不跑就得挨打。」
「胡說,我什麼打過你?」
「多了。」他嘖聲,「以前你最常說的話就是『徐桉遠,小心我揍你』。」
終憶神色柔和,瞳仁中映有燈影,輕彎唇道:「原來以前的我這麼暴力啊。」
「你才懂。」徐桉遠手頓在半空,盯著她大腿上的那顆紅,嘴角輕抿,黑壓壓的睫毛煽動一下。
「難怪你以前總不看我。」她說。
四目相對,二人都在這一瞬感知到彼此與過去連接。
兩張方桌拼在一起,白色校服的少男少女並肩坐著,一個搭腮轉筆,一個靠椅看書。一條長長耳機線,通過他們的左右耳,將旋律同頻送達。左邊是湛藍的天,右邊是斑駁的影。
他的眼睛看向她時,指尖旋轉的筆便會跌落,在她望來前,會掩耳盜鈴地問:「你在看什麼?」
她不說話,安靜回視他時,蟬聲風聲都遙遠,唯有心跳聲在靠近。
「嗯?」為什麼一直盯著他。
「嗯。」她眼睛彎成月牙。
好似一瞬間醒悟,又怕是自作多情,他撐腮的手不自覺地貼著頸,偏過頭望向另一側的天空,耳根的紅卻落入她眼中。
回到當下,徐桉遠看著那雙含著霧氣的眼,喉結輕滾,不由自主地張唇:「我……」
「你們在幹嘛?」
終憶抬眸,徐桉遠回頭,周帆盡頂著雞窩頭,衣領睡得歪歪扭扭,揉搓眼睛站在白牆下。
她從他手中抽出花露水瓶,若有似無地瞟他,重回房間。
***
半睡半醒過了一夜,先是被淺色窗帘外灑入的陽光叫醒,洗漱完循著聲音來到廚房,看到其樂融融充滿煙火氣息的畫面。
還未到七點,徐桉遠系著圍裙站在灶台前,奶奶瞧見她來了,熱情招呼她吃早點。冒著白煙熱氣的皮蛋瘦肉粥,蒸籠一揭,胖墩墩肉包子皮薄餡足。
終憶瞅著那道背影,在想練游泳的人是不是都如這般肩背結實,走到碗櫃前剛彎下腰,一隻手已經替她拿出小碗:「你不用動。」
她愣愣站在一旁,看他洗凈碗勺,替她呈出一碗全是精髓的粥,勺子輕攪幾下才遞去:「小心燙啊。」
「噢。」她接過,抬眸瞄他時,發現他視線下垂,在看她的小腿。鼓起的小包已消,只留下一些紅點。
奶奶拉著她說床頭放了藥膏,讓她今天早中晚各塗一次,還說鄉下的夏天就是蚊蟲多,所以家裡常備這些葯。
她笑著點頭應下,思緒飄忽間突然倒吸涼氣,舌尖唇瓣被那口粥燙到微麻。眼前光線忽暗,徐桉遠輕托她下巴,擰眉瞧著:「燙到了?我都讓你小心點,又沒人和你搶。」
終憶眨巴眼,剛欲開口,周帆盡睡眼惺忪地仰頭:「搞什麼哦,你們又這樣。」
「你怎麼醒這麼早?」她趁勢走向小男孩,隨手替他整理雞窩頭,也不知自己在笑什麼。
「我餓了。」他打著哈欠,奶奶寵愛地摟著小孫子,聽他清晨叨叨:「奶奶,昨晚我也看見遠哥和小憶老師這樣,你看我我看你的,在客廳不知道幹嘛……」
……
綠茫茫麥田在風中起伏成浪,遠山天邊橙光漸進暈染開來,色彩交界處下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周帆盡在前面蹦蹦跳跳,拔草捉蟲,徐桉遠和終憶跟在後面,兩人目視前方,心中想著別的事。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徐桉遠拉她避開腳下泥坑,目光在她髮絲拂過的白皙側臉上一頓,慢慢收回手,「他父母應該很快會過來。」
「我不急,你呢?」
「那我也不急,我請假了。」
她偏頭朝上看他,夕陽在他身後,麥田圍繞四周,這一幕很像電影里的畫面。徐桉遠說:「今天打球的時候,我和那小子聊過,他不希望父母離婚,才會兩邊都不想討好。家長那邊,還得靠你去溝通。」
「我盡量,不過我們能做的都不多。」
終憶想起《婚姻故事》那部電影,想到伍雲疏曾跟她說起的往事,夫妻間差距變大,走在前面的人不願等,落在後面的人追不上,自然就漸行漸遠。但那個孩子……她望著周帆盡在此刻無憂無慮的背影,一時沉默。
「徐桉遠,你談戀愛了嗎?」一個出其不意的話題開端。
身旁人不但怔神,步伐也稍慢下來。她走兩步回頭,他欲言又止地看著她,再次與她並肩:「你明知故問。」
「嗯,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喜歡長腿細腰美女,身邊沒有符合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他攏眉低呼。
「初中的時候。」
「沒有。」
「有。」
「我……」徐桉遠憋氣不順,終憶瞅著他:「所以你不喜歡?」
這一回,他直接扔下她大步朝前走,渾身上下連鍍著夕陽餘暉的頭髮絲,都在訴說著不悅。
他氣呼呼的樣子,總能將她視線勾住,再慢慢笑起來:「其實最悲哀的不是找不到理想型,而是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
像是霎時間踩下剎車,徐桉遠身形定住,回頭看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且認真:「你有喜歡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