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啟程
朕意已決
荊戈像是突然被抽幹了所有力氣一般,桎梏謝宴下巴的手腕搭下來,全身的體重盡數壓在了謝宴身上。
謝宴被擠在他和池壁之間,肌膚相貼,他驀地感受到了荊戈的心跳,急切,不安。
荊戈慢騰騰地伸出手,捂住謝宴的眼睛,聲音痛苦而茫然:「別這樣看我,謝宴,別這樣看我。」
謝宴眨了眨眼,羽翼般的睫毛搔撓著荊戈的手心,荊戈不敢放開手,他怕再看到謝宴那樣的眼神。
謝宴從來沒有這麼看過他。
心臟像是被刀刮一樣鈍痛陣陣,荊戈抱緊懷中的人,額頭貼在謝宴的頸側,他喃喃自語道:「別討厭我,謝宴,別討厭我。」
謝宴被他的反覆無常搞懵了。一會兒吵著鬧著給他賜婚,對他抵觸至極的模樣。
一會兒又突然反悔,還用這種幼稚的方式打斷他的婚事,上一刻對他鄙夷貶斥,下一秒就低聲下氣。
這詭異的作風無法不讓謝宴生疑。
荊戈現在這樣,就彷彿陷在一個怪圈裡,為了某個選擇囿於此地,不斷地矛盾掙扎,被折磨到宛若精神失常。
這種怪異感已經不止一次了,謝宴忍不住懷疑,荊戈是真的知道點什麼吧。
其實,這也稱不上匪夷所思,畢竟是同一個靈魂,同一個人,哪怕分佈在不同的世界里,甚至被他切斷了聯繫,他們之間也會存在相互感應。
所以,在第二個世界里,荊戈和他關係發展得非常迅速,也並沒有出乎他的意外。
但是,又有一點不同。就算靈魂碎片之間會產生相互影響,但那是無形的,這個人應該感知不到。
荊戈這種情況,更像是他清楚自己究竟被什麼所困。謝宴有一種直覺,他感覺荊戈彷彿知曉另兩個世界上的自己經歷過什麼。
但是,這中間有什麼,讓他處在一種不想接受,又不願剝離的狀態。
正如他當下反覆無常的態度。
難不成,荊戈真的擁有另外兩個世界上的記憶嗎?如果擁有,那該怎麼解釋荊戈對自己的排斥呢。
話說回來,其他八位神明也並沒有獲得這個情報,他們在與荊戈的接觸中,沒有發現這四個靈魂碎片擁有彼此記憶的線索。
如果荊戈真的擁有記憶,那他一定是在隱瞞。
謝宴又深入想了幾分,他知道荊戈拿走了兩位神明的碎魂,這個人應當極度危險,但自他進入人類世界以來,他從未確切地感知到這份危險。
荊戈一定有不為他所知的東西,最明顯的,他不知道荊戈拿走神明的碎魂,意欲何為。
荊戈還重創了多位神明,他對神明的敵意,究竟是來源於自我意識的覺醒,還是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謝宴之前並未想過這些,因為他可以回溯時間,把一切倒退到荊戈與所有神明接觸以前,荊戈自然會因此失去記憶,所以,一直以來,謝宴只是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人類來相處。
但是,如果以荊戈擁有記憶為假設,一切將完全不同。
謝宴發現,他一旦去想這個問題,自己也會陷入一個怪圈,裡面一團迷霧,每一個點都透著詭異,以一種他看不破的方式連接成一張陰森怒張的大網,彷彿要將他吞沒。
謝宴驚出一身冷汗,黑暗的視野中晃過荊戈痛苦迷茫的眉眼,他恍了下神,心裡一軟。他放棄去深想,放棄在沒有確切依據的情況下就懷疑荊戈。
謝宴甚至不願再去觸碰那張怪網,他心底隱隱有種預感,一旦去碰了,那會顛覆他對荊戈的所有印象。
他抓住荊戈的手,嘆道:「陛下,你先放開微臣。」
荊戈驀地收緊了手臂。
「疼。」
荊戈卸下了力道,緩緩放開對謝宴的桎梏,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謝宴看了他兩眼,從池中爬了上來,他將身上僅剩的碎布撕下來,垂眼看向水池中漂浮著的喜服和裡衣。
「陛下撕了微臣的衣服,微臣該如何走出陛下的寢宮?」
荊戈定定看著他,那眼神已經趨於平靜,沒有讓他恐慌的厭惡,也沒有溫柔和戀慕,荊戈心裡酸澀難言,他走出浴池,悶聲道:「朕找一套常服給你穿。」
他們心照不宣地沒有再提剛剛的不愉快,可兩人之間的氛圍卻依舊凝滯。
謝宴慢條斯理地穿好衣服,然後打破了沉默:「陛下,上次微臣提到的出京去尋藥方之事,陛下是如何考量的?陛下如果下旨,微臣隨時都能啟程。」
荊戈動作一頓,呼吸又急促起來,他望著謝宴:「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京城?」
「微臣並無此意,只是,陛下體內之毒一日不除,微臣一日不得心安。」
聽到這話,荊戈緊繃的肌肉才放鬆下來。
他垂眸琢磨了半晌,「再過兩日吧。朕需要準備準備。」
「呃……」謝宴直到收到聖旨,準備出發的那一日,才明白荊戈所謂的準備是何意。
他拂開馬車上的帘布,一眼就看到狹窄的車廂里端坐著的那個人,他衣著樸素,卻難掩貴氣,托腮靜靜地望著他。
謝宴身子往後一側,退了出去,他確認了一遍,這是府上為他準備的馬車。
荊戈怎麼在他車裡?
不容他反應,一隻渾厚有力的大手便探了過來,抓著他的手腕把他拉進了車裡。
謝宴表情抽搐了一下,低眉順眼、恭恭敬敬道:「陛下,這是微臣的馬車。」
荊戈嗯了一聲,然後招呼外面的車夫:「出發。」
馬車動了起來。
「陛下金尊玉體,實在坐不得微臣如此簡陋的馬車,微臣不勝惶恐,還請陛下責罰。」
他說的每句話,不管是不是出自真心,聽到荊戈耳朵里,都堪比嘲諷。
荊戈拂袖,打斷了謝宴的話,「別再用『陛下''這種稱呼了,也別自稱微臣,你是生怕別人注意不到我們嗎?」
「呃……」角色代入得還挺快。
謝宴其實從看到他出現在馬車裡那一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過他偏要裝糊塗。
「那該如何稱呼?」
「你就叫我荊兄,或者,荊公子。」
「不知荊兄為何來坐我的馬車,難道是與侍衛走丟了?需要小弟我送你回宮嗎?」
荊戈用一種看傻子的目光看他,硬邦邦地說:「你看不出來嗎?我要一同與你去尋找藥方。」
謝宴雖然猜到了,可真聽到荊戈這麼說,他還是感到震驚和離譜。他往荊戈身邊挪過去一點,湊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
「陛下,微臣應當說過,此行至少半年。難道陛下也要離京半年嗎?陛下莫不是在開玩笑。」
「朕不是耳聾,也沒有失憶,自然清楚。」
「你就當朕是微服私訪了,朕就要跟著,天高路遠,愛卿中途跑了怎麼辦?」
「陛下不信微臣?」
荊戈冷哼一聲,「沒有不信。」
這天是聊不下去了。謝宴又回到自己的位置,靠著車廂閉眼假寐。
荊戈盯著離自己老遠的謝宴,剛剛他坐過來時那抹香氣還縈繞未絕,荊戈卻不大滿意。
謝宴坐的那個位置睡覺並不舒服,這明顯是刻意遠離他。
難道還在生氣?
荊戈捏緊了拳頭,那日他只是被謝宴的排斥刺激得昏了頭,身處帝王之位,他習慣了對人施加帝威,卻一時忘了,謝宴絕不會是吃這套的人。
這個世界上的他,還沒怎麼跟謝宴相處過,哪怕知道對方的習性,也一時無法矯正。
現在一想,自從謝宴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兩人就沒有和緩正常地相處過,而那日他的口不擇言,更直接將謝宴推遠了。
荊戈抿了抿唇,心思深重。
謝宴要找十幾味藥材,其中大部分都非常常見,在普通的藥鋪中就能抓到。
但有兩味葯十分罕見,一味在極北雪山極寒之地,一味在西北荒漠身處,而且普通人聞所未聞,更別說去尋找了。
除了謝宴這種洞知天機的,世上知曉這兩位葯的屈指可數。
所以,謝宴只能親自去找。
路途遙遠,馬車行到最鄰近的城池時,已經是深夜了。
謝宴下車后,想尋一家客棧住一晚,馬車上雖有軟墊,但依舊十分顛簸,他實在受不了。
荊戈跟著他走下馬車,看到謝宴站在路中間四處張望,一副睏倦茫然的模樣,荊戈露出了這日的第一個笑容。
他上前,隔著衣袖握住謝宴的手腕,「跟我來。」
謝宴抬眼,荊戈並沒有看他,半張側臉隱在夜色之中,不掩俊美,格外讓人安心。謝宴愣了下神,才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跟上了荊戈的腳步。
荊戈很快找到了一家酒樓,到這個時辰了,酒樓里依舊很熱鬧。
兩人走了進去,荊戈對著小二說:「兩間上房,做幾個清淡點的菜,送上來。」
兩人衣著樸素,但氣質實在不像是普通百姓,並且荊戈出口沒有絲毫猶豫,店小二是個精明的,立刻喜滋滋地應下來。
吩咐了后廚,又領著兩人上樓。
兩人分別進了房,謝宴觀察了一下,客房布置得很乾凈整潔,他剛收拾了一會兒,飯菜就送上來了。
謝宴吃了兩口,又聽到了敲門聲。他走過去推開門,卻是荊戈。
「荊兄?有事嗎?」
謝宴注意到他手裡端著木盤,裡面放著飯菜,又道:「我房間里也送了飯菜的。」
「嗯。」
「菜品不一樣。你不想嘗嘗嗎?」
謝宴挑了挑眉。
荊戈見他不答,又道:「阿宴,能請我進去坐坐嗎?」
「阿宴?」
荊戈眨眨眼睛,期待地看著他:「能這樣叫你嗎?」
謝宴見他這副神態,忍不住笑了笑:「荊公子的要求,我怎麼敢拒絕。」
他側開身,「進來吧。」
荊戈端著木盤走進來,把飯菜放到桌上,坐下后四處看了一下,「這邊和我那間布置一樣。」
謝宴坐在另一側,他的確餓了,夾了幾口菜,才道:「荊公子,回府之後,你不會追究吧。」
「追究什麼?」荊戈看著他,神色無辜。
謝宴見過他這副模樣,明明是匹兇狠會咬人的野狼,卻會為了目的在他眼前裝作乖巧無害,他唇角微彎,輕聲道:「沒什麼。」
他夾了兩個白灼大蝦放到荊戈面前的碗里:「這個味道不錯。」
「嗯。」
兩人慢吞吞地吃完,謝宴以為他還會留下,沒想到荊戈竟是直接起身,「我讓小二備了兩個浴桶,晚點就會送上來,畢竟是在外面,條件不會很好,你簡單沐浴一下,早點休息。」
「好。」
事無巨細,簡直不像是一個養尊處優日日或的帝王。謝宴歪了歪腦袋,溫聲道:「早點休息。」
荊戈腳步微頓,沒說什麼,走出房間幫他關好了門。
荊戈回到房間,原本空置的客房此刻卻多出來兩個人,荊戈面無表情地走過去。
「說。」
「陛下,京城尚無異動。」
荊戈應了一聲,坐下來。
另一個人頭髮灰白,正是昌叔。他走到荊戈身側,將厚重的一打奏摺放到荊戈面前的案桌上,「陛下,這是今日呈上來的奏摺。」
荊戈翻開最上面一本,掃視著裡面的內容。
昌叔垂首,繼續道:「陛下,老奴已經查探清楚,謝大人提及的極北之地,環境惡劣,路途遙遠,即使全程御馬,也需要一月有餘,如今陛下與謝大人同乘馬車,按此車程,至少需要兩個月。」
「陛下,朝堂不可兩月無君。陛下最多陪謝大人行至長景關,就要返回皇城。」
荊戈批閱著周章,淡聲道:「朕知道。此行,朕定是要去的。」
昌叔神色憂重:「陛下,即使陛下未與謝大人同行,陛下派來的這些暗衛,也可以護得謝大人平安。」
「昌叔,你不必再勸。朕意已決。」
昌叔嘆了口氣。
「昌叔,你年紀也大了,勞累一天,回去休息吧。」
「謝陛下。」
已過之時。荊戈熄滅了燭火,和衣躺在了床上,這個位置,應該與謝宴睡的地方只有一牆之隔的距離。
可惜,房間隔音很好,謝宴睡覺又一向安靜,荊戈什麼也聽不到。
荊戈閉上了眼睛,一夜好眠。
連著趕了半月的路,穿過腳下這座城,就是長景關了,走出關外,還有一半的路途。
但這一半要比已經走過的一半險惡難行得多,恐怕要花費月余時間。
兩人在邊城歇了下腳,住了兩天。
入夜,荊戈把謝宴從客房裡拉了出來。
謝宴很不習慣坐馬車,一到客棧基本都在睡覺,被拉下床的時候,他已經睡了一天一夜,雖是醒了,可渾身乏力,一副沒骨頭的模樣。
他耷拉著眼睛被荊戈拉出客棧,走了兩步,才恢復了點精神,懶洋洋道:「荊公子,這是帶我去哪?已經入夜了,不休息嗎?」
荊戈好笑地捏捏他的臉頰,「還沒睡夠啊。」
「嗯……」謝宴拉了個長音。
「我們在這多待兩日,晚點回去再睡。」
「帶你去逛逛,今日是這裡的花燈節,既然來了,不容錯過。」
荊戈握著他的手腕,穿過一條街,就到了城中最繁華的鬧市,街上都是各種吆喝聲,形形色色的花燈布在各個攤位上,柔潤的燭光將街市照得比白日更亮、更漂亮。
邊城已經很冷,可在這花燈的映照下,竟增添了不少溫馨之意。
謝宴的臉頰被映得發紅,玉珠般的眸子倒映著眼前的盛景,荊戈心底無限柔軟,忘記了多日以來偽裝的矜持,他緩慢地伸手,輕輕攬住謝宴的腰。
在起伏的聲音中,他的那道聲線格外渾厚低沉,「好看嗎?」
謝宴沒有注意他的動作,又或者察覺了,但並不排斥。無論哪一種,都讓他雀躍不止。
謝宴神色溫柔,微微笑道:「好看。」
「我們去逛逛吧。」
還沒走兩步,謝宴就買了一支糖葫蘆。他大都是以成年人的身份出現在人類世界的,最小也就是上個世界,17歲。
所以,對這隻有兒童接觸的東西,他一直沒有碰過。
他有點好奇這是什麼滋味,買了一支。
入口是甜的,甜的有些膩,咬到裡面的果肉時,就有點酸了,越吃越酸。
其實應該沒有那麼酸,只是謝宴對這種味道的接受度比較低。
荊戈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他。
謝宴撞上他的眼神,遲疑了一瞬,然後將糖葫蘆遞了過去,「你想吃嗎?荊公子。」
荊戈沒有用手接過去,而是直接探出腦袋,就著他吃剩下的那半個咬了下去。
謝宴一直看著他,見他面不改色,眨了眨眼睛,「甜嗎?」
荊戈被他這樣專註地看著,心裡根本想不到其他,他點點頭:「甜,很甜。」
謝宴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來:「是嗎?我覺得還挺酸的。」
「你覺得甜的話,那這一支都給你了。」
「嗯。」荊戈接過來。
謝宴唇角的弧度越發明顯,最後直接笑出了聲。
荊戈愣了一下,「你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荊公子,你很可愛。」
荊戈望著謝宴已經走出去的背影,那修長的身形被柔軟的燈光修飾得越發溫柔。
他能明顯感覺到謝宴的輕鬆和愉悅,而他似乎也被那種情緒感染,一直以來緊繃的心情驀地放鬆下來。
哪怕是這樣簡單閑適的日常,似乎也並不無聊。而且,謝宴似乎格外喜歡。
荊戈看看手裡的糖葫蘆,快步跟了上去,他喚了一聲,「阿宴。」
謝宴停下來等他,荊戈走過去,這次,他抓住了謝宴的手,握在手心裡。
謝宴側眸,「怎麼了?」
「人多,別走散了。」
「哦。」
兩人並肩而行,交疊的雙手遮在寬大的衣袖下,在熱鬧的人流中並不算引人注目。
「你能換個稱呼嗎?」
「怎麼,荊公子、荊兄,聽膩了?」
「我叫你阿宴,你叫我荊公子,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那怎麼叫,叫你的名字,荊公子這次不怕惹眼了?」
「或者,你來說說,想讓我叫你什麼?」
荊戈不說話。他想聽謝宴怎麼叫他呢,反正不是現在這樣。
他想起另外兩個世界,謝宴是怎麼叫他的,似乎大多數時候,都是直接叫他的名字,只有偶爾情動至極,或者被他欺負到撐不下去,才會喚他兩聲,老公。
這個世界里,是沒有這種說法的。
那應該是,夫君。
荊戈想象著謝宴在他耳邊,用柔和輕淺的聲線,喚他一聲,夫君。
似乎格外美妙。
他有些心動。
可惜,至少現在,他提這個要求,肯定不會被答應的。
兩人逛了兩個時辰,才回落腳的客棧。
謝宴在街上買了不少東西,吃得很飽,客棧里送上來的飯菜一口沒動,他沐浴結束,躺到了床上。
逛得很累,但只是身體累,腦子很精神。他平躺了半晌,翻出荊戈給他的一本書籍看了足足一個時辰,都沒有睡意。
夜已經很深,客棧安靜下來。謝宴打開窗戶吹了會兒風,合上窗時,他似乎聽到了一聲若有若無的。
謝宴一怔,身子釘在原地,但這樣仔細去聽時,卻什麼也沒有了。
他回到床上躺下,那道又突然響起,比剛才清晰了許多。
謝宴翻了個身,耳朵貼在石牆上。
他屏息聽了聽,終於確定,那道聲音,是從荊戈的房間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