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假設月亮在
我早該想到的。
當他16歲的時候,當他對於我的存在毫無察覺的時候,當那一年又一年,五載又五載磨耗著我的神經的時候,我就應該想到的,這段記憶是否與時俱進。
我找了一個合適的時間——凌晨四點;找了一個合適的地點——飄著白紗的窗沿;擺出了一個無懈可擊的姿態,像一個苦練一句台詞十年的演員,一字一頓,抑揚頓挫的說出了我的結論。
「你小子玩的是重生?」
我承認,我的言語一定帶有十足的攻擊性。因為我受夠了,一部電影或許看兩遍也不會覺得膩,那麼看十遍呢,一百遍呢?
他的雙重人生加起來是一部電影的千千萬萬遍。
就算現在腦子裡著重關注著的還是他當下記憶里我未曾意料的種種。
我也依舊覺得疲憊。
清冷的夜被窗外絲絲冷光剖開,開膛破肚一般將一塊不大不小的房間一分為二。
銀色瀑布般的光亮打在我的身上,而避開身軀的那些分流一一傾斜於卧於軟榻卻支起上半身,目光灼灼的少年。
——他的眼中有我,但又不像我。他在用這雙瑰麗的眸子在看誰?
少年起身,慢慢的走到我的面前。他太高了,高得我需要微微抬頭才能做到正視他的眼睛。
他朝我伸出了手,白皙纖細的指尖停在了距離我面頰還有一厘米的地方,接著他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臉。
——原來是這樣,他在看他「自己」。
我並不感到意外,我甚至能猜到原因。想必他是看到了我的記憶了吧,像我一樣,像我做了「五條悟」28年一樣。
他做了「原柯」18年。
我心裡嗤笑了一聲,一種心裡不平衡感油然而生。像是報復般,我單手一撐坐上了窗檯,讓半個身子暴露在安全線之外。
距離拉開了,也總該聊聊了,趁現在天時地利人和。
「我該叫你悟呢,還是28歲的五條老師。」我翹起二郎腿,嘴裡是沒有味道的意識體煙。我總喜歡談判的時候叼起一支煙,這樣能讓我在不平等地方有一絲喘息的機會。
五條悟眼神從迷離逐漸變為清晰,和我同色的左眼像是一個不得了警示牌,時時刻刻在告訴我要乘勝追擊。
不等他開口,我接著道:「沒必要再藏著掖著了吧,我的一切你應該也看的一清二楚了。雙方攤開說吧。」
「攤開說?」他微微的歪頭,像一隻蠱惑人心的大貓。
我吸了一口煙,將虛擬的霧氣在嘴裡繞了一圈后緩緩的呼出。將燃著星火的煙向上指了指,「我以真心對著月亮發誓,我會向你坦白一切。」
五條悟突然露齒一笑答應道,「好,我也對著月亮發誓,坦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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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從來不代表信任。
五條悟對於原柯的問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唯獨關乎自己的事,他閉口不談。不過原柯也沒有提起,就連旁敲側擊的打探也沒有。她好像很精準的拿捏住了他的那條岌岌可危的名為信任的線。
她的閉口不談更像一種對於雙方短暫人生一場無名的默哀。
這個念頭莫名動搖了五條悟那顆心,許是他還沒從「原柯」里走出來,許是身為最強不應該有的情緒在作祟,在回答完她的所有問題后,他下意識的提起了自己。
「你覺得我的哪個學生最喜歡我?」
話一出,他感到有一絲懊惱。他的學生們明明都超愛他的好嗎?他應該問的是——是不是很羨慕每個學生都愛我?
可話到嘴邊卻變了味,這不像他自己。
聽到這句突兀的話原柯抽煙的手僵硬了一瞬,一團青霧從她口中絲絲縷縷的飄出,直至煙霧散盡,她定定的看著他說:「愛嗎?沒有吧。」
五條悟的貓貓眼睜的很大,有些激動的說:「沒有??你不是看過我的教學生涯了嗎?怎麼可能沒有,他們全部都超級愛我好嗎!」
「哼。」原柯短笑了一聲,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那份笑轉瞬即逝。「是愛還是盲目的信任?你的每一個學生啊,都在單純,盲目,孤注一擲的信任你。」
五條悟的臉色有些變冷,他能感覺自己的情緒在被有意識的調動起來,但原柯說的話讓他一時半會竟然無法否認。
「可是信任換得來信任嗎?信任換得來好的結果嗎?五條老師,你先別急著否認我的話,你好好想想吧,他們孤注一擲的重任你接的住嗎?你要知道,重生只是多了一條命不代表換了一個人。就算你預知了上輩子的種種,你考慮過蝴蝶效應嗎?你救得了這個,你能確保另外一個不會因為突發事件死去嗎?你啊,遲早有一天會分身乏術。不對,你永遠都在分身乏術。」
青霧繚繞,卻未有煙味。語氣平淡,卻好似穿心利刃。
此刻是白天與黑夜夾縫處的一段時間,是靈魂最為清醒卻有著致命感性的一個節點。
五條悟感覺自己的心臟,情緒,感情在被這些話語,聯想,以及無處不在的寂靜所壓制,牽引。
那句斷言果斷的就像被權威書籍所收錄的正解,叫他無法反駁,反抗無能。
人生頭一次,他迷茫於自身的對錯。
恍惚間,一雙冰冷的雙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感受了一整微涼的同時,撲鼻的是緩和他情緒的那股椰奶香。
「沒關係的,悟。我會幫你的,對著月亮發誓,就算立束縛也可以。我會幫你擔起那份沉重的信任。你應該會想要挽救夏油傑吧,我也可以幫你。你知道的,我很厲害的,那18年裡的記憶你也看到了。我想要的,我都做到了。現在,只要你幫我找到身體,讓我回到屬於我的世界。你想要的我都會幫你實現。對著今夜月亮起誓,我對你絕對無害。」
他應該抗拒的,這樣的話一定值得懷疑,經不起推敲。可現在,他做不到。
「好。」
——沒有妥協,是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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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精神打壓這個人,用我18年的騙人經驗,情緒利用,感情共鳴以此達到了我的目的。
我卑劣嗎?我天生如此。
恢復記憶的我看到了「五條柯」時的自己只覺得可笑,看到「六神原子」時的自己只覺得荒謬至極。我當然不會否認那時我的存在,不去否認自己存在的意義是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錨。
我只能說,過往會改變自己。我在因為記憶的恢復,變成了原本的自己。就像吐著信子的毒蛇,對於獵物蓄勢待發。
五條悟本身並沒有我所打壓的那般無能,他是最強,能力上是最強,平常心是最強,這不過那是上輩子了。
記憶真的會影響一個人。這句話於我於他都在生效。
記憶讓我有了手段,有了曾經生活在一個以「搏殺」為榮價值觀的世界里的心狠手辣。所以我可以將手段做的心無旁騖。
而五條悟,記憶讓他有了對於部分未來的可觀性,有了挽救的機會,可同樣對他賜予了他上輩子不曾有了過分謹慎,他變得躡手躡腳起來了。
這樣的他給了我可乘之機。
所以我騙了他,卻又不是完完全全的騙他。
就像蒙太奇剪輯一般,我將真話的順序悄然調換,模糊了概念。
我會幫他,但不是一開始就幫他。他要先幫我找到身體,要讓我回到屬於我的世界,我會在我的世界幫他。至於怎麼幫,要知道口頭加油也算幫。我不介意回到夜之城后睡前給他喊喊話加加油的。
捂著雙眼的手感覺到了少年眨眼時睫毛的微顫,像有一隻羽毛在輕輕柔柔撓我的掌心。有些癢,但更多的是感覺到熱意。
我急切的想收回手躲開這份無名的觸感,但我的手被牢牢的按在那雙眼睛至上,我的掌心碰到了他溫熱的眼皮,隨後是睜開的眼睛。
我好像摸到了他的眼球,滾燙的,微微濕潤的,被賦予神明的眼淚盛譽的六眼。
「原柯,你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會幫我擔起那份沉重的信任對嗎?」
「真的。」
「真的會幫我救傑嗎?」
「真的。」
「真的會對我無害嗎?」
「真的。」
——我從不為真話心虛。
「好,那我用這雙六眼發誓,我會幫你找到身體,讓你回到原來的世界。」
五條悟慢慢的將我的手拉了下來,我看到了這雙有一半被我瞳孔佔據的雙眼此刻正充斥著我難以招架的情感。
熱烈的信任,全心全意熱烈的信任。
他說,「你說的那段話每句話都是真的,所以我會給你我的信任。」
猛然間,不可控的心虛從四肢慢慢的匯聚於心臟又再次如同發射光線般向四肢散開。
此時我無比希望他質疑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停頓,每一個喘息。因為那段話本身就建立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之下。
白天黑夜的間隙很快就要消失了,朝陽即將東升。
今夜無風,無星,
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