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送牛皮是要臉皮
臉很白的羅慶春對站在車前的鐘主任溫和地問道:「噢,鍾主任,這邊聚了這麼多人,是在幹什麼?」
鍾主任聞言,示意身後一個年輕人去打聽。不一會兒,年輕人就回來把情況說了。鍾主任點點頭,對羅慶春說道:「羅老,那邊是個肉鋪,正在宰牛,那些圍著的人都是等著買牛肉的。」
「哦?牛肉而已嘛,怎麼還圍起來了?」
鍾主任說:「羅老剛從大城市回來,對我們這邊的情況還不太熟悉。這邊的人很少吃牛肉,所以比較稀罕。」
「哦?牛肉都吃不起嗎?」
鍾主任臉色有一瞬呆住,笑著解釋道:「也不是吃不起。以前我們這家家都養牛,可那時候牛都是用來耕種比較多,偶爾有賣也是換了錢給孩子上學。最近這些年經濟好了,大家收入高了,耕田少了這牛沒用了,漸漸就都賣了宰了。以前是有牛但吃不起,現在吃得起了但沒人養牛了。」
羅慶春「呵呵」一笑,他沉吟一會兒,然後對鍾主任說道:「鍾主任,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方不方便?」
鍾主任臉上綻開了花,「羅老太客氣了,您請說。」
羅慶春說:「我想把這頭黃牛買下來。」
買一整頭牛?這要是在平時自然是小事一樁。可眼下就有些難辦了。李家村的許多人都已經等著買牛肉,要是突然來個人,把整頭牛都買走了,連根牛毛都沒留給他們,那就不是小事了。
鍾主任面露難色,一時間不知道如何答覆。一旁的年輕人往鍾主任身邊靠了靠,附在耳邊說了些什麼。.
我看到鍾主任把視線移到我身上,然後咧嘴一笑。我心裡一緊,彷彿是靈光一閃,我知道了那個年輕人跟鍾主任說了什麼——他們想要宰了我!
這群混賬玩意兒!
只聽鍾主任對羅老說道:「羅老,肉鋪的牛估計都已經被村民們預訂完了,要買可能遲了些。不過您放心,我去找另一頭牛的主人,今晚就能讓您吃上牛肉。」
羅慶春卻「哈哈」笑了起來,擺了擺手。「鍾主任,我不是想吃牛肉。在城裡天天都能吃,我回來這裡就是想過過不一樣的日子。」
我聽到羅慶春的話,被緊緊攥住的心臟突然就鬆快了。這個老人怕是有什麼毛病,不吃牛肉你買什麼牛肉?
「鍾主任,我想把這頭牛買下來,送給在場的人。」羅慶春收斂了笑容,瞥了一眼鍾主任,又瞟了瞟遠處圍著牛肉的村民,眉頭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鍾主任聽完羅慶春的話,臉上立時堆起了笑容,那笑容實在太大,大到都要溢出他的大圓臉了。
「羅老,您真是太慷慨、太有善心了,我替村民們謝謝您。」
羅慶春揮揮手,看上去是對這種恭維滿不在乎。
鍾主任帶著身邊的年輕人向肉鋪走去,這些村民都不認識他,可不會像給李富貴讓路一樣,給他讓開位置。他只能一邊說「麻煩讓一讓」,一邊和跟著自己的年輕人一起往裡擠。
一開始有些村民對兩個突然擠進來的人很不滿,許多不好聽的罵人話都說出來了。但只是過了一會兒,人群里就爆發了熱烈的歡呼聲。
鍾主任走出人群的時候已經不需要再擠了,村民們像歡送英雄一樣,目送他離去。他回到車前,對羅慶春說道:「羅老,事情已經辦妥了。」
臉上始終有著淡然笑容的羅慶春,此時的臉色卻突然沉了下來。
車子停在這裡已經有好些時間,周圍的人也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更是有各種議論聲。羅慶春就是端坐在車裡,似乎眼前所看是一出精彩的以鄉村街道為背景的戲劇。
但鍾主任買完了肉,他卻坐不住了。他不等別人給他開車門,自己打開了車門,迎著天上的太陽,時隔四十年又一次雙腳踏在了李家村的土地上。
鍾主任看樣子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問道:「羅老,是我有什麼事辦得不好嗎?」
羅慶春看著鍾主任,雙眼眯起,不知是不是天上的太陽過於強烈的原因。他笑道:「鍾主任想多了,我只是想和大家打個招呼。」
「真是一點沒變,虛偽!」李富貴在一旁輕語道。
「爸,你幹嘛呢?被人家聽到多不好!招商辦的人陪著,估計是個大商人。」李奇他是從哪找來的那張凳子。
他的手上拿著一根拐杖,像是他的第三條腿支在身前,又像是一把寶劍,隨時會向身前的一顆顆頭顱砍去。他把拐杖對著凳子頓了三下,這聽著又像是李富貴往日里在村委開會時用他的搪瓷缸敲桌子,那意思就是「安靜了安靜了,我要說話了!」
羅慶春那煞白的臉上蕩漾起笑容,就像是雪白的牆上崩裂了一些縫隙,看著怪異極了。但你若是在現場,也不得不佩服他說話好聽,至少李富貴是從來不會那般說話的。
他說自己是李家村土生土長的人,和誰誰小時候還一起游過泳,打過山雀兒。他說自己眷戀故鄉,熱禮相送。
看熱鬧的村民們本來只關注他的汽車,關注他煞白的臉,還有身上那件同樣煞白的西服。直到聽到「牛肉」、「好禮」,村民們終於認真地開始傾聽,然後熱烈地鼓掌。
「爸,我覺得您的村支書任期要結束了。」李禮,便開心地繼續圍在羅壯壯的肉鋪前。這下圍著的人更多了,因為是免費領肉,人手一份。
一時間「大壯哥、大壯哥」的呼聲此起彼伏,畢竟分肉的權力掌握在了羅大壯的手上。若能讓羅大壯高興了,分到好一點的肉或多分一點,那這聲「大壯哥」就沒白喊。
羅慶春站在凳子上,看著肉鋪前的熱鬧場面,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他把拐杖拎起,交到左手拿住拐杖的中間,這樣看著,拐杖更像一把寶劍了。
他從凳子上一下跳下來,也不管身邊幾個人,徑直向我們這邊兩人一牛走了過來。他之前站得那麼高,早就看到了我們。
倒不是我們有什麼特殊,只是我們——主要是李富貴父子,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聽他演講,也沒有去領牛肉,這如何不讓他在意呢?
恐怕在羅慶春眼中,你不站在低處仰望我,又不領我的好意,那就是有意要與我作對了。他是大城市回來的大商人,壓根沒想到在這落後的窮鄉僻壤中,還有不向他和他的金錢屈服的人。
如果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李富貴,如果他知道李富貴是個如何固執的人,如果他知道我是一頭如何有原則的黃牛,那他此時就應該轉身坐回車裡,去他該去的地方。這樣也就不會有後續的更多糟心事了。
很多時候,人生的幸與不幸就存乎於一個選擇。一笑成佛,一笑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