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虎精

風再也不會把我珍愛，雨也不會，阿爸阿媽他們再也不會，就算我修鍊成人形，就算我如此明亮，在雪地，在林間，在風裡，從此以後四百年，我都只是一個人了。

就算把時間展開，哪怕用盡多少筆墨，也不過是像困在紙上的文字，無法直接闡述那當時故事的悲傷。

我是白晶晶，一隻白虎精，我的家族千年來都居住在白虎嶺。

每個晴天我都會跑到白虎嶺最高的地方看晚霞，在那個時候我什麼都不會想，什麼都不會做。我喜歡那種感覺，但跟阿爸他們說不明白。

生活在白虎嶺山這邊的時候，我曾想過山的那邊有什麼，晚霞的後面有什麼，也曾獨自淌過河流，穿過森林，然後翻過那些山，但最後發現，山那邊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甚至，山那邊的晚霞還沒有白虎嶺的好看，於是我回來了，不再出去。

直到那天，有個人告訴我，是我走得不夠遠，在山的那邊，有海。

他是從西邊的林子的出來的，看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看你根骨清奇，天賦卓然，我這裡有一部適合你的功法，你要不要？」

「不要。」

「但練成了這個功法，你就可以放心地去外面四處走走。」

「我在白虎嶺也可以四處走走，我阿爸說有很多妖精都想知道那山後面有什麼，我也出去過，但其實沒什麼兩樣，山那邊還是山。」

「山那邊，還有大海。」

「什麼是大海，能吃嗎？」

「不能，大海很大。」

「有白虎嶺那麼大嗎？」

「大海就像你看到的天空那麼大。山那邊，還有沙漠」

「沙漠是什麼，沙子嗎」

他的名字叫李如來，是一名修佛者，雲遊四海以證心，見我有緣，才上前搭話傳法。

後來，他每天都會出現在白虎嶺，出現在我身邊，笑眼盈盈的，跟我講故事，講他的故事，講他的見聞，關於風景，關於世界。

我喜歡他身上散發的味道，像花，像小溪，像長滿青苔的石頭，又像山間的風，谷里的雨，他好像與這自然界融為了一體，我有時候看一朵花都會想到他。

後面一百年的時間裡，李如來都會在我身邊跟我講故事，然後在離開的時候都會問我：

「你要練功法嗎？」

「不練」

「為什麼不練，我看你天資那麼高，肯定能成功悟法。」

「我想聽你講故事。」

他笑了笑，默默離開了。

直到那天，我正趴在草地曬太陽，他輕輕地坐在我身邊，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講故事給我聽，反而嘆起氣來。

「我越發感覺到，我的雙腳不能丈量完我眼中的世界，何況還有我未見過的世界我不曾踏足。都說沒有比腳更長的路，但我已沒有那麼長的時間了。你是我百年來遇到的最有天賦，也是最有想法的生靈，何況你的壽命比我長太久，我修行的道路已經達到盡頭，你終將看到我看不到的景色，我也終將在這裡長眠，那時候，我希望你可以回來把你經歷的故事告訴我，就像我跟你講我的故事一樣。」

我沉默了。

關於大海，我也渴望看到大海，湛藍的天空下是更湛藍的海洋，數只海豚隨著商船前進，時不時躍出水面劃出一道白浪拖尾，鹹鹹的海風吹過來，海鷗翻飛，海岸線斗折蛇行，海浪一層一層地湧上沙灘，沙灘上的貝殼一閃一閃的。

李如來離開了，

離開了五年。

在這五年裡，我仍和以前一樣在白虎嶺四處閑逛，曬太陽、爬山和看雲，但沒有他來給我講故事，總感覺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五年後，我又遇見了他。

「你要練功法嗎？」

「要，我想去看大海。」

「嗯。」他很認真地把功法傳給了我，「我知道你一定會的，你天生就該如此。」

我的腦海中一片金光浮現，隨後是劇烈的疼痛，我昏迷了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當我醒來的時候，白虎嶺一切都變了。

山清水秀的白虎嶺變得陰氣纏繞，屍骨滿地，所到之處滿目焦黑，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血腥味，平日躲在陰影里的狼蟲也在四處遊盪，啃噬著隨處可見的屍體。

我連忙朝著洞府趕去，那些狼蟲看見我卻嚇得奔逃顛竄。

我不解，卻大為震驚。

可當我跑到洞府前的時候，石壁上的鮮血讓我心生恐懼，但我還是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阿爸他們倒在血泊之中。

我跑了過去，用腦袋蹭了蹭他們的身體，早已沒了氣息，只剩下一片冰冷。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悲痛萬分，仰天長嘯，可我的聲音也變了，渾厚而充滿殺氣，讓我感覺那麼陌生。

就在這時，阿媽的屍體後面傳來一陣聲響，雖然很小，但還是被我聽見了。

我三兩步跨到阿媽的身體前，輕輕地挪開阿媽，卻發現兩雙橄欖石般的小眼睛正驚恐萬分地看著我，是我年幼的弟弟和妹妹。

我想把他們叼出來，可他們就好像看見什麼大恐怖一樣，一個勁地往裡面躲，一點也不願意讓我碰到他們。

「你們在幹什麼？」看到倖存的弟弟妹妹卻連我這個姐姐也不願意相信，我不禁有些生氣。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弟弟弱弱地問了我一句。

「記得什麼？」

「這一切都是你做的，是你殺死了阿爸阿媽，是你毀了白虎嶺。」妹妹彷彿發瘋了一般，對我大吼到，邊說邊哭。

「你在說什麼？」

「你去河邊看看你的樣子。」說罷他們往深處躲去，不再出來。

我一路狂奔到河邊，尋了稍微乾淨的一角，推開眼前的屍體，低頭望向水面。

那是我嗎？半臉露白骨，眼中發幽冥，獠牙猙猙，血色深深，那不是我。

那不是我嗎？行到處同步調，喘息時共聲音，那就是我。

「你終於醒了。」李如來從河對岸走來，明明那麼寬的河流，它卻彷彿只走了一步，就跨了過來，就好像阿爸說過的大神通縮地成尺。

「李如來，你怎麼在這裡？」

「我是來看你的。」

「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像往常一樣雙手合十地笑了，但這次我卻感到內心一陣寒冷。

「這一切都是為你的蛻變準備的，要學會這門功法，就要了無掛礙，而你說想要學，那就只能了結你對白虎嶺的挂念這份障礙，所以，我是在幫你。不過看你這般樣貌，還是離質變有一點距離，不過沒關係，馬上就夠了。」

話音剛落，他的面前出現了兩團金光，我的弟弟妹妹倒在金光里，奄奄一息。

「你的執念尚未了結，你現在似乎也不能再次進入妖化狀態，那隻好我來幫你一把了，這是清堂果與虹幽果，可祝你重塑身形，收下吧。」李如來語氣淡然道。

說罷，他大手一揮，我的弟弟妹妹便化成了一團金色光點融進我的體內，只剩下兩具小小的白骨，白虎嶺各處的屍體也紛紛變成金色光點，向我匯聚而來，清堂果與虹幽果也化作一紅一藍的氣息將我包裹住。

「不要！」我大喊道，卻沒有一絲辦法。

「比起大海，你更適合留守在白虎嶺，待四百年後東土大唐而來的唐三藏路徑此地，你須替我考驗他們的取經團隊，若是效果顯著，我自會放你離開。」

我不解，我憤怒，我不甘心，我想掙扎，但卻被無形的大手控制著，動彈不得，我想怒吼，卻發不出聲音。

我身上的劇痛越發強烈，我又昏了過去。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李如來已經消失不見，只留下死氣不斷上升的白虎嶺，大蟒盤山噴毒霧，長蛇出洞吐怪風，芒草連天，荊棘攔路，再不見當日款款蝶飛，也不聞從前呦呦鹿鳴，傷痕滿目，無盡痛心。

什麼狗屁大海，什麼狗屁功法，不過是幌子罷了，李如來從頭到尾都是在給我設局，讓我成為他的傀儡，而代價是我白虎嶺半數多的生命。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我坐在河邊失聲痛哭，那種被人戲弄於股掌之間的挫敗感讓我絕望，面對他那樣的強權，我顯得那麼渺小。

李如來，哪怕要經歷一萬年的苦難，我也要你血債血償。

月落烏啼霜滿天，嶺上處處無人煙。此心已在從前死，孤影飄渺四百年。

我是白晶晶，一隻白骨精，我在等一個叫做唐三藏的取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