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陳念舊事
不知過了多久,風小魚才悠悠醒轉。她動了動腿,痛得齜了齜牙,好在尚有知覺,想來也只是傷筋還未動骨。
「你醒啦?」這一聲問候關懷中夾帶著絲絲迫切。
風小魚明亮的雙眸撞上了一張俊逸溫柔的臉,心中不禁感慨,這人便是李括?長得可真像那位故人。
「小風姑娘,請問,這顆珍珠你是從哪得來的?」李適柔聲問道。
風小魚嘆了口氣,細細向李適說起這段往事。
大約是六年前,年幼的風小魚在荒蕪的沙漠中被禿鷹啄醒,她感到頭部陣陣悶痛,卻想不起自己是誰,也記不起自己為何在此,只得靠著求生的本能尋著通往城市的路。她赤著腳踩在滾燙的沙礫中,不一會這稚嫩的腳皮便被磨破了,在這五色沙礫中印出了一串殷紅的腳印。風卷著沙子帶著尖銳的鳴叫削蝕著這嬌弱的身軀,她身上的皮膚已經寸寸皴裂,小小的身軀再也不能承受這種乾渴疲累,正當她即將暈倒時,豁然發現前方山腳下有一汪月牙狀的清泉,透著誘人的涼氣,小姑娘頓時來了力氣,連滾帶跑的衝下山去,撥開重重蘆葦,蹲在泉邊,將頭沒入湖中,貪婪的攫取這一份爽快。
「慢著點慢著點,當心嗆著哦。」一聲極溫柔的聲音傳入風小魚耳中。
小姑娘詫異的抬起頭,看見了一位身著布衫的婦人,盤著一個尋常的墮馬髻,雖未施脂粉,面容卻艷麗非凡,一雙眸子卻能滴出萬種溫柔。
「娘娘。」小姑娘有些激動的看著眼前的美貌娘子,只覺的她此刻在這出現,便如菩薩一般。
後來風小魚便跟著這位娘子出了這片令人窒息的沙漠,走到了一個充滿葯香味的草廬中。原來這位娘子,名喚沈珍珠,因為身體不好,正在風神醫的家中治病。風神醫替風小魚診了頭傷,說她雖然外傷並不嚴重,卻因遭受了強烈的撞擊患了失魂症。風神醫可憐她孤苦無依,資質也不錯,於是便收了她做徒弟,喚做風小漁。
風小漁雖然遭逢變故,性格卻頗為樂觀。一方面因為什麼也記不起了就不大去想,另一方面她覺得師傅雖然嚴厲,但對她其實是很好很好的,不僅經常親身讓她試針,上次被村裡的小孩子嘲笑是野孩子,師傅不僅罵退了他們,還暗自給他們下了痒痒粉,讓這群小惡霸嘗盡了苦頭,至於珍珠娘娘,不僅對風小漁無微不至,而且溫柔如水,每次被師傅罵完,風小漁總能從珍珠娘娘那得到雙倍的安慰。在風小漁心中,這兩位的地位就宛如自己的父母,是以她並沒覺得自己同他人比有什麼不同。
然而美好的日子總是短暫的。前兩年珍珠的身子終是不行了,任風神醫試遍良方,也是回天乏術。
彌留之際,珍珠給了風小漁一顆珍珠,讓她送到長安李適手中。接下來的日子,珍珠睡睡醒醒,混沌之中同小漁斷斷續續說起了自己的往事。風小漁這才知道了珍珠的傳奇過往。
這沈珍珠原為吳興一帶有名的才女,因姿容出眾,被選為廣平王李俶的第一位家人子。兩人新婚燕爾,伉儷情深,雖說位分低於晚過門的王妃崔氏,但因誕下李俶的長子李適,珍珠在府中過的也頗為自在。誰知好景不長,那時的大唐正立於的巔峰之上,誰又能料到懸崖就近在眼前!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爆發了!唐朝皇室倉皇逃離了長安,這座記錄了他們無數榮耀的都城。珍珠因為當時不巧卧病,李俶又在前線抗敵,無人看顧,居然被生生納在家中,慘遭家族拋棄,後來叛軍殺來,她便被作為皇室俘虜,可憐從前的金枝玉葉,現在卻如貨物一般被運往洛陽,終日做著最粗重的活,忍受著對兒子和丈夫的思念。
直到有一日,李俶打到洛陽,在掖庭之中尋回了他這顆遺落的珍珠,珍珠的眼前的灰暗剎那五彩繽紛。
李俶將珍珠安頓在洛陽的行宮中,便又奔赴了戰事更激烈的地方,誰知這一別,便成了永別。安慶緒很快便打回了洛陽,再次俘虜了可憐的珍珠,因為珍珠容色出眾,安慶緒竟欲納她為所謂的皇妃。珍珠寧死不從,逃跑中被劍刺傷,跌入懸崖,暈了過去,安軍以為她已死,便放棄了追捕。跌入崖底后,幸得雲遊的風神醫救治,才保住性命,只是這次受傷甚為嚴重,命雖暫時保住了,但因耗損過重,不知能撐多久。
珍珠因己已是殘軀,名節也已受損,怕自己阻了李俶的仕途,又恐適兒看見她這幅樣子傷心難過,便忍著傷痛同風神醫避走大漠,自此離開了這是是非非的大唐中心地帶。
人雖走遠,心卻從未遠離,畢竟那座城裡有她深愛的丈夫和願為之付出一切的兒子。所以在病重之時,才想將李俶所贈的珍珠讓風神醫帶還李適,告知他們自己已走,讓他們不需掛懷。誰知風神醫不知因何,立下了此生不入長安的奇怪誓言,便只得將珍珠託付給了小漁,讓其交與李適。
小漁接過珍珠,已是泣不成聲,那些日子,小漁發瘋般的救治珍珠。即使風神醫說,珍珠受了極嚴重的劍傷,傷了心脈,已經藥石無靈了。小漁仍是不放棄。然而,珍珠還是走了,帶著對故土的思念對丈夫兒子的不舍,還有對飄零身世的無奈。
那夜,小漁看見向來滴酒不沾的師傅,獨坐院中,喝到不省人事。然後沒多久便又出門雲遊了,從此再也沒有重遇。
聽完小漁的講述,李適頹然坐下,心中宛如刀割,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活在對母親的思念中,但皇爺爺因母親失節,對母親一直不喜,所以他並不敢表露。這些年他之所以不要命的南征北伐,就是為了換來更高的地位,也好正大光明的將母親尋回。現如今,他已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封魯王,位高權重,正欲張榜尋母,卻等來了這樣一個消息。他不想相信,但眼前這顆發著潤澤熒光佔滿他整個孩提時期的珍珠卻殘忍的提醒他,這一切都是真的。子欲養而親不待,他的娘親再也回不來了。他愣愣的看著這顆珠子,一時怔住了。小漁看著他,心中一陣傷痛,理解的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不要太難過,至少,你的娘親沒有拋棄你,她一直愛著你。她的離開,她做得一切,只是為了你過得更好。她讓我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些。」
李適抬起眸子,看了看眼前這個面色蒼白的年輕姑娘,不遠萬里,隻身從隴西走來,只為成全他們母子之間的這些恩怨,心中似有一個地方開始消融。
門外忽得嘈雜起來,「鄭王殿下,待末將通傳主帥一聲。鄭王殿下,鄭王殿下...」
嘩的一聲,帳簾被猛得掀開,風小漁吃驚的看著這個長高不少的熟悉身影,身著黑色燙金蟒紋的金玉帶束腰窄袖翻領長袍,頭頂鑲金鐺鶡冠,腳蹬雲紋鹿皮靴,面如冠玉,眼若星辰,愣愣道:「冰,冰塊臉?」
「邈弟,你這麼著急進我帳中,有什麼事嗎?」李適的語氣雖然溫和,但卻透著不悅的怒意。
李邈一言不發,俯身輕柔地將風小漁從榻上抱起,對著李適冷冷道:「適兄,我朋友不懂禮數,頗有得罪,我替她道歉,人,我就帶走了。」
李適眉頭微微擰起,道:「你同她什麼關係?」
「沒什麼,萍水相逢,欠其診金。」說完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主帳。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風小漁一時發懵,清醒時已趴在冰塊臉的營帳中了。原來冰塊臉就是如今的鄭王李邈,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