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坐斗
眾人聽到這裡,目光都向勞德諾瞧去,均想:「可不知華山派武功之中,有沒這樣一項坐著練劍的法門?」勞德諾搖頭道:「大師哥騙他的,敝派沒這一門功夫。」
儀琳道:「田伯光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當真有這回事?在下這可是孤陋寡聞了,倒想見識見識華山派的坐……坐……什麼劍法啊?』令狐師兄笑道:『這些劍法不是我恩師所授,是我自己創出來的。』田伯光一聽,登時臉色一變,道:『原來如此,令狐兄人才,令人好生佩服。我本聽說華山九劍個個武藝高強,你們中的第三劍冷刃冰心梁發更是二代弟子中難得的人才,沒想到令狐兄你也如此厲害。』」
眾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動容。武學之中,要新創一路拳法劍法,當真談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過人的才智學識,決難別開蹊徑,另創新招。像華山派這等開山立派數百年的名門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無不經過千錘百鍊,要將其中一招稍加變易,也已極難,何況另創一路劍法?是以定逸師太之前才對梁發如此垂青。勞德諾心想:「原來大師哥暗中創了一套劍法,怎地不跟師父說?」
只聽儀琳續道:「當時令狐師兄嘻嘻一笑,說道:『我三師弟梁發的確是我們華山派少有的人才,創了一路功夫紫氣沖霄那是我師父都佩服的。我這路劍法臭氣衝天,有什麼值得佩服之處?』田伯光大感詫異,問道:『怎地臭氣衝天?』我也是好生奇怪,劍法最多是不高明,哪會有什麼臭氣?令狐師兄道:『不瞞田兄說,我每天早晨出恭,坐在茅廁之中,到處蒼蠅飛來飛去,好生討厭,於是我便提起劍來擊刺蒼蠅。初時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劍便刺到蒼蠅,漸漸意與神會,從這些擊刺蒼蠅的劍招之中,悟出一套劍法來。使這套劍法之時,一直坐著出恭,豈不是臭氣有點難聞么?』
「他說到這裡,我忍不住便笑了出來,這位令狐師兄真是滑稽,天下哪有這樣練劍的。田伯光聽了,卻臉色鐵青,怒道:『令狐兄,我當你是個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當我田伯光是茅廁中的蒼蠅,是不是?好,我便領教領教你這路……你這路……』」
眾人聽到這話都暗暗點頭,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說已先自輸了三成,令狐沖這些言語顯然意在激怒對方,現下田伯光終於發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計了。
定逸道:「很好!後來怎樣?」
儀琳道:「令狐師兄笑嘻嘻地道:『在下練這路劍法,不過是為了好玩,絕無與人爭勝拚斗之意。田兄千萬不可誤會,小弟決不敢將你當做是茅廁里的蒼蠅。』我忍不住又笑了一聲。田伯光更加惱怒,抽出單刀,放在桌上,說道:『好,咱們便大家坐著,比上一比。』我見到他眼中露出凶光,很是害怕,他顯然已動殺機,要將令狐師兄殺了。
「令狐師兄笑道:『坐著使刀使劍,你沒我功夫深,你是比不過我的。令狐沖今日新交了田兄這個朋友,又何必傷了兩家和氣?再說,令狐衝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勝場的功夫上占朋友便宜。』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自甘情願,不能說是你佔了我便宜。』令狐師兄道:『如此說來,田兄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師兄道:『一定要坐著比!』田伯光道:『對了,一定要坐著比!』令狐師兄道:『好,既然如此,咱們得訂下一個規條,勝敗未決之時,哪一個先站了起來,便算輸。』田伯光道:『不錯!勝敗未決之時,哪一個先站起身,便算輸了。』
「令狐師兄又問:『輸了的便怎樣?』田伯光道:『你說如何便如何?』令狐師兄道:『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輸之人,今後見到這個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無禮的言語行動,一見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說道:「小師父,弟子田伯光拜見。」』田伯光道:『呸!你怎知定是我輸?要是你輸呢?』令狐師兄道:『我也一樣,是誰輸了,誰便得改投恆山派門下,做定逸老師太的徒孫,做這小尼姑的徒弟。』師父,你想令狐師兄說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輸了要改投恆山派門下?我又怎能收他們做徒弟?」
她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現笑靨,更增秀色。梁發心中一動,竟看的痴了。岳靈珊見梁發這豬哥樣,氣不打一處來,使勁狠狠的踩了梁發一腳,梁發哎呦一聲,看著岳靈珊,略微不解。岳靈珊踩完后,也發現自己的情況,為什麼自己
定逸道:「這些江湖上的粗魯漢子,什麼話都說得出,你又怎地當真了?這令狐沖存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說到這裡,抬起頭來,微閉雙目,思索令狐沖用什麼法子能夠取勝,倘若他比武敗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會,知道自己的智力跟這些無賴流氓相比實在差得太遠,不必徒傷腦筋,便問:「那田伯光卻又怎樣回答?」
儀琳道:「田伯光見令狐師兄說得這般有恃無恐,臉現遲疑之色,我料他有些擔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沖坐著使劍,真有過人之長?令狐師兄又激他:『倘若你決意不肯改投恆山派門下,咱們也不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說八道!好,就是這樣,輸了的拜這小尼姑為師!』我道:『我可不能收你們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說,我師父也不許。我恆山派不論出家人、在家人,個個都是女子,怎能夠……怎能夠……』
「令狐師兄將手一揮,說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哪由得你做主?』他轉頭向田伯光道:『第二,輸了之人,就得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師父,不知道什麼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
她這麼一問,眾人都笑了起來。定逸也忍不住好笑,嚴峻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說道:「那些流氓的粗話,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問,沒什麼好事。」
儀琳道:「噢,原來是粗話。我本來想有皇帝就有太監,沒什麼了不起。田伯光聽了這話后,斜眼向著令狐師兄問道:『令狐兄,你當真有必勝的把握?』令狐師兄道:『這個自然!站著打,我令狐沖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著打,排名第二!』田伯光甚是好奇,問道:『你第二?第一是誰?』令狐師兄道:『那是魔教教主東方不敗!』」
眾人聽她提到「魔教教主東方不敗」八字,臉色都為之一變。
儀琳察覺到眾人神色突然間大變,既感詫異,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說錯了話,問道:「師父,這話不對么?」定逸道:「你別提這人的名字。田伯光卻怎麼說?」
儀琳道:「田伯光點點頭,道:『你說東方教主第一,我沒異言,可是閣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難道你還勝得過尊師岳先生?』令狐師兄道:『我是說坐著打啊。站著打,我師父排名第八,我是八十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遠了。』田伯光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麼站著打,我排名第幾?這又是誰排的?』令狐師兄道:『這是一個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語投機,說便跟你說了,可千萬不能泄漏出去,否則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場風波。三個月之前,我五嶽劍派五位掌門師尊在華山聚會,談論當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師尊一時高興,便將普天下眾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瞞你說,五位尊師對你的人品罵得一錢不值,說到你的武功,大家認為還真不含糊,站著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
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齊聲道:「令狐沖胡說八道,哪有此事?」
儀琳道:「原來令狐師兄是騙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將信將疑,但道:『五嶽劍派掌門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將田伯光排名第十四,那是過獎了。令狐兄,你是否當著五位掌門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聞的茅廁劍法,否則他們何以許你天下第二?』
「令狐師兄笑道:『這套茅廁劍法嗎?當眾施展太過不雅,如何敢在五位尊師面前獻醜?這路劍法姿勢難看,可是十分厲害。令狐沖和一些旁門左道的高手談論,大家認為除了東方教主之外,天下無人能敵。不過,田兄,話又得說回來,我這路劍法雖然了得,除了出恭時擊刺蒼蠅之外,卻沒實用。你想想,當真與人動手比武,又有誰肯大家坐著不動?就算我和你約好了非坐著比不可,等到你一輸,你自然老羞成怒,站起身來,你站著打的天下第十四,輕而易舉,便能將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二一刀殺了。因此嘛,你這站著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這坐著打天下第二卻是徒有虛名,毫不足道。』
「田伯光冷哼一聲,說道:『令狐兄,你這張嘴當真會說。你又怎知我坐著打一定會輸給你,又怎知我會老羞成怒,站起身來殺你?』
「令狐師兄道:『你如答允輸了之後不來殺我,那麼做太……太監之約,也可不算,免得你絕子絕孫,沒了後代。好吧,廢話少說,這就動手!』他手一掀,將桌子連酒壺、酒碗都掀得飛了出去,兩個人就面對面地坐著,一個手中提了把刀,一個手中拿了柄劍。
「令狐師兄道:『進招吧!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開了椅子,誰就輸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誰先站起身來!』他二人剛要動手,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來你暗中伏下人手,今日存心來跟田伯光為難,我和你坐著相鬥,誰都不許離開椅子,別說你的幫手一擁而出,單是這小尼姑在我背後動手動腳,說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來。』
「令狐師兄也是哈哈大笑,說道:『只叫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沖輸了。小尼姑,你盼我打勝呢,還是打敗?』我道:『自然盼你打勝。你坐著打,天下第二,決不能輸了給他。』令狐師兄道:『好,那麼你請吧!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這麼一個光頭小尼姑站在我眼前,令狐沖不用打便輸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劍,便向他刺去。
「田伯光揮刀擋開,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條救小尼姑脫身的妙計。令狐兄,你當真是個多……多情種子。只是這一場兇險,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時才明白,原來令狐師兄一再說誰先站起誰輸,是要我有機會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離椅,自然沒法來捉我了。」
眾人聽到這裡,對令狐沖這番苦心都不禁讚歎。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確無良策可讓儀琳脫身。
定逸道:「什麼『多情種子』等等,都是粗話,以後嘴裡千萬不可提及,連心裡也不許想。」儀琳垂目低眉,道:「是,原來那也是粗話,弟子知道了。」定逸道:「那你就該立即走路啊,倘若田伯光將令狐衝殺了,你便又難逃毒手。」
儀琳道:「是。令狐師兄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說道:『多謝令狐師兄救命之恩。華山派的大恩大德,儀琳終身不忘。』轉身下樓,剛走到樓梯口,只聽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頭,兩點鮮血飛了過來,濺上我的衣衫,原來令狐師兄肩頭中了一刀。
「田伯光笑道:『怎麼樣?你這坐著打天下第二的劍法,我看也是稀鬆平常!』令狐師兄道:『這小尼姑還不走,我怎打得過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師兄討厭尼姑,我留著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樓。一到酒樓之下,但聽樓上刀劍之聲相交不絕,田伯光又大喝一聲:『中!』
「我大吃一驚,料想令狐師兄又給他砍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樓去觀看,於是從樓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樓屋頂,伏在瓦上,從窗子里向內張望,只見令狐師兄仍是持劍狠斗,身上濺滿了鮮血,田伯光卻一處也沒受傷。
「又鬥了一陣,田伯光又喝一聲:『中!』一刀砍在令狐師兄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兄,我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師兄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這條臂膀便給你砍下來啦!』師父,在這當口,他居然還笑得出來。田伯光道:『你還打不打?』令狐師兄道:『當然打啊!我又沒站起身來。』田伯光道:『我勸你認輸,站了起來罷。咱們說過的話不算數,你不用拜那小尼姑為師啦。』令狐師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過的話,豈有不算數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漢子我見過多了,令狐兄這等人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見到。好!咱們不分勝敗,兩家罷手如何?』
「令狐師兄笑嘻嘻地瞧著他,並不說話,身上各處傷口中的鮮血不斷滴向樓板,嗒嗒嗒地做聲。田伯光拋下單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輸了,身子只這麼一晃,便又坐實,總算沒離開椅子。令狐師兄笑道:『田兄,你可機靈得很啊!』」
眾人聽到這裡,都情不自禁「唉」的一聲,為令狐沖可惜。
儀琳繼續說道:「田伯光拾起單刀,說道:『我要使快刀了,再遲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聽他說還要追我,只嚇得渾身發抖,又擔心令狐師兄遭了他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令狐師兄所以拚命和他纏鬥,只是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師兄不死。當下我拔出腰間斷劍,正要踴身躍入酒樓,突然間只見令狐師兄身子一晃,連人帶椅倒下地來,又見他雙手撐地,慢慢爬了開去,那隻椅子壓在他身上。他受傷甚重,一時掙扎著站不起來。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著打天下第二,爬著打天下第幾?』說著站起身來。
「令狐師兄也是哈哈一笑,說道:『你輸了!』田伯光笑道:『你輸得如此狼狽,還說是我輸了?』令狐師兄伏在地下,問道:『咱們先前怎麼說來?』田伯光道:『咱們約定坐著打,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了椅子……便……便……便……』他連說了三個『便』字,再也說不下去,左手指著令狐師兄。原來這時他才醒悟已上了當。他已經站起,令狐師兄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沒離開椅子,模樣雖然狼狽,依著約定的言語,卻算是勝了。」
眾人聽到這裡,忍不住拍手大笑,連聲叫好。
只余滄海哼了一聲,道:「這無賴小子,跟田伯光這淫賊去耍流氓手段,豈不丟了名門正派的臉面?」定逸怒道:「什麼流氓手段?大丈夫鬥智不鬥力。可沒見你青城派中有這等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她聽儀琳述說令狐沖奮不顧身,保全了恆山派的顏面,心下著實感激,先前怨怪令狐沖之意,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余滄海又哼了一聲,道:「好一個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俠!」定逸厲聲道:「你青城派……」
劉正風怕他二人又起衝突,忙打斷話頭,問儀琳道:「賢侄,田伯光認不認輸?」
儀琳道:「田伯光怔怔地站著,一時拿不定主意。令狐師兄叫道:『恆山派的小師妹,你下來吧,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來我在屋頂窺探,他早就知道了。田伯光這人雖惡,說過了的話倒不抵賴,那時他本可上前一刀將令狐師兄殺了,回頭再來對付我,但他卻大聲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說,下次你再敢見我,我一刀便將你殺了。』我本來就不願收這惡人做徒弟,他這麼說,我正求之不得。田伯光說了這句話,將單刀往刀鞘里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樓。我這才跳進樓去,扶起令狐師兄,取出天香斷續膠給他敷上傷口,我一數,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竟有十三處之多……」
余滄海忽然插口道:「定逸師太,恭喜恭喜!」定逸瞪眼道:「恭什麼喜?」余滄海道:「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絕、天下揚名的好徒孫!」定逸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天門道人道:「余觀主,這可是你的不對了。咱們玄門清修之士,豈可開這等無聊玩笑?」余滄海轉過了頭,只作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