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
一位身形魁梧的老者站在楊家大院,在一棵白槿花樹下,看著那樹上白色的淡雅小花。
對於這位夜裡突然到訪的客人,楊家家主楊培龍沒有感到意外,他恭敬地站在他身後,乍看上去,倒像他是客人,而那老人才是這庭院的主人。
楊培龍有些好奇的是老人身旁的那個從未見過的女子。她看上去和龍時年紀差不多。雖然看不清面容,可僅從身段來看,絕對是一位稀罕的佳人,更何況那女子的儀態和氣質都是他從未見過的端莊大氣,
「你去見他了?」老者發話了,卻是依舊看著手中輕拈的小花,「你忘了之前的約定了嗎?」
楊培龍全身一震,他臉上流露出一絲惶恐。
「前輩息怒,此事非同小可,國主又步步緊逼,我實在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
老者帶著白色的兜帽,帽檐蓋住了他大半張臉,可即便如此,楊培龍也不敢去直視那位老者。他明白,面前的這位老人,身後的背景、所處的地位,絲毫不遜於漠國國主夏啟。
「他是我帶來的,我自然隨時可以把他帶走。」老人轉過身來看著楊培龍,周身縈繞起一股威武的氣場,但說話聲卻仍然保持著平淡,「而且,我希望你知道,為了他,我能做的事情遠超你的想象。」
「前輩……」楊培龍全身戰慄起來,一種莫名的恐懼蔓延上他的身體,這種恐懼不僅源於面前這位老者說的話,更源自於他背後的勢力。
「罷了,他是你的養子,你本該有權力過問兩三事。況且,現在他已經長大成人,應該去自己決定一些東西。」老人的話讓氣氛突然緩和起來,「所以,他是怎麼想的?」
「他說,想去。」
「……」老者沉默了,「為了那個小公主?」
「啟靈公主和他關係非同尋常。恐怕他一反常態,要去參加這拋頭露面的比武,或多或少是為了啟靈公主。」
老者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她還是神色漠然地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二人的對話。
「那便讓他去吧。如果是他做的決定。」老者擺了擺手,像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緩緩走近楊培龍,仔細地掃視了一眼這位龍時的養父。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楊培龍在撒謊。他想。
但很快,老人自己打消了這種想法。
楊培龍顯然也是注意到了老人那審視的目光,全身一顫,「前輩可是還有什麼要吩咐的事?」
「無事,我只是很好奇,你當時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決定,讓龍時脫離你們家。據我所知,你夫人當時是極力反對的。」老人回答。
「前輩,在下還以為您知道原因。」楊培龍總算是抬起了頭,直面面前這位讓他戰慄的老人。
楊培龍的腦海中回憶起十年前,在同樣的夜晚,同樣的院子里,面前這位老人所說:「如果你真的為了他好,最好就是和他保持距離。」
「就因為那句話嗎?」老者露在帽檐外的嘴角顯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你做了個正確的決定,並且為之默默承受了十年的隱痛。從這一點上,我應該敬重你。」
「在下惶恐。」
「再過數日,他便滿了十六歲了。按照你們漠國的習俗,是要取字吧?」老者問。
「正是。」楊培龍答。
「取字,在我們那邊也有這種傳統,不過是在二十歲。但既然他生於漠國,那便按照你們的這一套來吧。你有想好他的字嗎?」
楊培龍有些驚喜地看著面前的老者,
「真的能讓我給他取字嗎?」
「作為這麼多年你養育他的報酬。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拿走我手上這十塊塹山紅斐玉。」老者從懷中取出一塊布,攤開在手中,其中包裹著十塊成色極佳的紅色玉石。「品相普通的塹山紅斐玉尚且千金難求,而這裡面的每一塊都是最上品,你有理由做出選擇。」
楊培龍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做出選擇,不如說,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去接受另一個。
「楊某會為他取一個好字的。」楊培龍抱了抱拳。
「那就回去和夫人好好商量吧。」老者收起玉石,揮了一下手。
「多謝前輩!多謝前輩!楊某感激不盡。」楊培龍維持著抱拳的動作,沒有絲毫怠慢。
「梳苒,走吧。」
楊培龍目送著二人走出府邸,眼神最後看向了後院的方向,頓了一會,他快步走入了房間。
「夫人,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是關於時兒的……」
……
「阿時,你沒事吧?」夏惟看著走在前面一言不發的龍時問道。
天色已暗,早已過了她必須要回宮的時刻,但是她還是選擇拒絕上前的守衛,執意要送龍時到他的小屋。
可是她的這番熱情,只換來龍時一路的沉默不語,讓她心中不由得有些不滿。
「沒事。」龍時的回答心不在焉。
他腦海中還在一遍一遍回想著剛才與那女子交手的情景,試圖從回憶中找到能夠解答他心中諸多疑問的線索。
可直到現在,他能確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那名為驚梳苒的女子是自己老師驚雷的孫女。可他以前從沒有見過,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老師還有一個孫女,她今天為什麼會突然出現?為什麼一出現就要和自己大打出手?
他有些煩悶。
因為關於老師的疑惑一直很多,而且是他怎麼想都想不明白的。可這些疑惑偏偏又是他最在意的。
他為了讓自己忽略這些疑惑做了很多努力,可直到今日,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仍舊會不受控制的去思考那些關於老師的謎題。
而剛剛那短暫的偶遇,讓這樣的謎題又多了不少,他如何不煩悶?
「你剛才為什麼不回去?」想到夜幕降臨,夏惟仍舊固執地跟在自己身後,他問道。
「我想和你多待一會,不行嗎?」身後那熟悉的聲音響起,但不似以前那般輕快洒脫,卻反而是有些綿軟,像是有什麼牽絆著。
龍時感到有什麼東西鑽到了他手掌中,質地清涼,像是上好的綢緞一般柔滑。
女孩子的手。他意識到,思緒也從那彷彿無底洞一般的困惑中跳了出來。
他下意識地往身後一看,夏惟正小心翼翼地拉著自己的手。還沒來得及換下的長袍在晚風中揚起,束在頭頂的青絲在吹拂中散亂開來,絲絲縷縷,竟不顯得凌亂,反倒是有一分美感。
龍時看著夏惟忙亂的用一隻手捋著自己的髮絲,另一隻手卻還頑固地牽著自己的手,不由得淡淡一笑。
「你還笑得出來!」她的語氣又恢復了以往的活潑。
他伸出手,御氣,夏惟周身的風忽得平靜了下來。
他維持著氣力的輸出,讓夏惟絲毫不受風吹的影響,想起了她方才的問話。
「今天待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夠長了吧?」
「很長嗎?」夏惟偏過頭去,龍時注意到她眸子里有淡淡的憂傷,「接下來一直到我的生日,父王都要我在宮裡待著。」
「……哦。」龍時小聲的應了一聲。
「哼!就知道你會是這個反應。」她想甩開他的手,卻發現是自己拉著他,便只是輕輕在他手掌心中掐了掐。
「誒,阿時。」她的聲音再一次輕柔起來,變得不像那個喜歡到處亂跑,只為玩鬧的公主,「你看的那本《龍史》,我在父王的書房裡面沒有找到。但是我找到了《穹隆志》,我打算在宮裡的這一段時間,好好看一看。」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你不是不喜歡史書嗎?」龍時仔細看了看夏惟的表情,確定她沒有在和自己開玩笑。
她搖了搖頭,臉上又現出一個不似以往的笑容,「說不定看了之後就喜歡了呢?」
「要是不喜歡看,也不必勉強自己。」龍時眼神飄向一旁。
第一次,他有些不明白這個一直天真爛漫的女孩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不,我想了解。」夏惟回話很快,他可以很明顯的感受到她話語中的倔強,「還有好多東西,我也想知道。但是,好像時間不夠了。」
她的眼帘低垂下來,「我還想要更多時間,更多更多的時間。」
龍時愣了愣,他感到奇怪,面前的這個夏惟越來越不像他記憶中的那個女孩。如果剛才他只是想不明白她在想什麼,那現在,他已經開始聽不明白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了。
「惟兒,你怎麼了?」他問了出來。
可她沒有理睬他的問題,只是悄悄抓緊了他的手。「阿時,那個比武,你一定要來,一定要贏,好不好?」
她這番看似與他所問毫不相關的話,卻讓龍時彷彿得到了答案。
他遲疑了一會,最終給出了回答。
「知道了。」他的回答簡單,但夏惟知道,要從他口中得到這三個字,絕對不是件易事。
她臉上恢復了笑容,一瞬間又變回了龍時熟悉的那個夏惟,「那我走了。」
她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手從他的手掌中抽出,最後抬起頭看了看他的臉,許久,才轉過身,向早已候在一旁多時的守衛走去。
她的身影漸漸隱沒在夜色中,沒有回頭。
等到那道身影完全消失,龍時才發現,不遠處還站著一個守衛。
見自己的視線已經落到了他身上,那守衛竟徑直朝他走來。
他看著守衛腰間的那柄長刀,氣力悄然匯聚在了掌中。
「恕在下冒昧……」那守衛最終只是拱了拱手,「公子應該知道這場比武意味著什麼吧?」
「……」龍時沉默著沒有答話。
「在下還是不得不提醒一下公子,若是這場比武沒有贏下,日後要見公主,恐怕是有些困難了……」他再一次拱了拱手,隨後轉身離去。
龍時原地頓了許久,最後對著已經看不見的身影也回了個禮,「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