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累卵之危
山間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早,並不會因為凡世間的喧鬧有所遲疑。
軍鎮十年一場的大戲拉下了帷幕,陳樂山惴惴不安地跟著陳塘,回到家。
秦嫂熱情如昔,碎碎叨叨地招呼著晚飯,什麼對門的貓子不見啦,什麼虎子今天被哥幾個留宿親兵營了咯,說個不停,對爺倆不同尋常的沉默視若未見。
這是沒完沒了的一天啊!
當梁師範、落塵道長邁入堂屋的時候,樂山心底呻吟著:直抒胸臆果然是暢快的,嘮嘮叨叨的後果也是必然的。
即便是穿越而來,但只要是人,孰能無情呢?樂山多年來被身邊親情包裹著,寵愛著,至今卻有些喘不過氣來。
只是胸中的志氣卻越發堅定不拔:自己都不能立足於世的話,又如何保護和回報身邊的人呢?
我不要太有道理的好吧?
「跪下吧!」
陳叔似乎有些憂傷,語氣淡淡的,甚至有些歉疚。
十幾年來,他對此子視若己出,若按照他自己的私心,那是萬萬不願意親手把一副重擔壓在他的肩膀上的,巴不得就在這樣的世外桃源中碌碌無為、懵懂一生也是好的。
但是,這些都是假象。這裡猶如群狼劃出的一塊凈地,十幾年的護佑,就是為了這一刻果實落地。
自今日之後,哪裡還有什麼世外桃源呢?
樂山朝東跪著,心中不斷給自己打氣。跪天跪地跪師跪親人,他還是完全能夠接受的,但是一定要走自己的路啊,這既是為自己,也是為大家。
落塵道長站在他身後,叫住秦嫂:「你且留下吧!」
正要出門的秦嫂答應一聲,偷瞄陳叔,見他聲色不動,壓制著歡喜,低頭順目地走到陳叔身後一側。
樂山忍不住想笑,被陳叔冷著一眼壓回去,接著被陳叔慢慢說的話,給震驚了。
「陳樂山,你已經大了,路要自己走了。有些事情該是告訴你的時候了。」
陳叔挺挺胸膛,一字一句慢慢地轟擊樂山:
「你乃是先帝帝師,一品大學士,神武皇帝冊封忠義公、太傅、閣老、大夫子、大師範,人稱當代儒聖,號抱石老人陳夫子的嫡孫,也是他老人家在世上的唯一血脈。」
言到此處,陳叔放下對天行禮的雙手,看著陳樂山。
樂山的臉有些發麻,嘴巴也張大了。
我的個乖乖,發達了啊!
是陳靜啊!陳敬之啊!這是什麼逼格?身前就是儒林領袖,兩朝元老,一品大學士,可以殿前行車,殿上看座,見君不禮,那已經牛氣沖了天的。
更不要提夫子郡城那一戰。如果不是陳閣老舉家抗敵,挽回了士氣,打擊了東燕的氣焰,區區燕雲關只怕一擊而破,甚至可能不戰而降,屆時,京師危矣,這帝國將如何,天下萬民將如何,真是或未可知。
更不要提因此一戰,閣老推行多年卻效果不佳的全民教化,就由應者渺渺一瞬間變成了天下錦從,奔赴各地的小師範一時之間車堵於道。
而更關鍵的是,天下讀書人,甚至廟堂兩黨,無不以夫子郡城一戰為課,以殺身成仁的陳敬之為師。
老子是陳閣老唯一傳人啊!
妥妥的二世祖,還需要什麼奮鬥,什麼走向巔峰,我已在巔峰,舉手一招,天下我有!發達了!無敵流必須走起……
秦嫂情不自禁的驚叫一聲,忙掩住口,自然是也被這事驚呆了,作為樂山的乳娘,這衝擊感更是達到讓她幾近昏厥的地步。
陳叔回身扶住她,眼光卻未曾從樂山的臉上移開,指尖傳來的觸覺,讓他心中頗有些黯然。
梁師和落塵的臉上也多是不忍之色,人就是這樣,只要是朝夕相處,就很難硬下心腸了。
凡經大事,則必有大志;身在山巔,自然是寒風料峭;這些,都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夠承受的。
「嗯?不對啊!」陳樂山在癲狂中發現一絲裂痕,有些彷徨:
「當初陳閣老舉家抗敵,全家上下那不是……」
陳叔面無表情:「當時你才1歲多,那個襁褓中的嬰兒並不是你,我受你父之命,帶著你沿東泅海,繞道與趕來的西北軍會和,隱居此地。」
「狸貓換太子啊!那個襁褓中嬰兒是哪裡來的?」樂尚突然有些感覺不太妙。
陳叔對樂山說的什麼換太子之類的話,很習慣性地忽略,這小子是天生的異種,總有些奇奇怪怪的話語。他很淡然地說:
「是我的孩子,所以你父不准我留下。這是你父留給你的,也該給你收著了。」竟是還有些不滿的意思,掏出一小塊圓潤的黃色圓玉。
時人等級觀念之根深蒂固,匪夷所思。陳塘之子,替死之事,他固然是心疼的,但卻還比不得保全大師範骨血重要,更是為不能留下慷慨赴死,而耿耿於懷,甚至對樂山之父都多少有些不滿之意。
樂山自然不同,聽到自己的命是人家孩子換來的,就有些承受不起,連忙對著他叩首,心裡痛罵自己過去不該老是捉弄他。
陳叔側身避開他的叩首,把圓玉塞給他:
「好了,不要做兒女悻悻之態了。你須知道,今日之後,你如累卵之上,一步行走踏錯,就是大禍臨頭的!」
秦嫂嚇得抓住陳叔的胳膊,梁師和落塵也是面色逐漸凝重。
樂山完全沒辦法連貫地考慮問題了,要不要這樣,事情一件接一件,一波接一波的,這一日的跌宕起伏,十倍於往昔五年了。
這個時候,梁師範開口:
「昔日陳閣老有言:古之聖人,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遠亦,難免曲解天下時事,以聖人之語而曲聖人之意。是以,為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可也,不宜議論朝堂時事,豈有獨一人而千古的狂悖可以為師哉?」
這段話,學子是沒有不熟悉的。大致意思就是聖人所著的經典,當老師說文解字就行了,不要拿一時之事,曲解經典,那些不謙遜的自以為是的人,是不配當老師的。
樂山卻不知道梁師這時候說這個幹什麼,抱著疑惑繼續聽著。
「所以啊,在你出學大考之前,沒有人來打攪你,詢問和引導你的志向。但是現在,你應該知道,天下讀書人都看著你呢!」
在梁師範一番娓娓道來之後,陳樂山被嚇得夠嗆,這哪是二世祖啊,分明是個巨坑,一個巨大的陷阱啊。
強大的帝國,文治武功都已經發展到了巔峰;但是在一片如花似景的背後,暗潮湧動也是洶洶非常了。
廟堂之上,獨尊君上和君臣相宜兩派的鬥爭,早就如火如荼,這十年更是針尖對麥芒,幾無迴旋餘地。
而大師範獨成一派,提倡君臣民共重的中庸之道,這一派力量未免過於薄弱了,後來才被排擠告老還鄉。
不曾想,一次燕雲之亂,顛倒了乾坤。
陳閣老挽救了帝國,在這種天下以其為師的氛圍中,也無形中樹立了勢力更大人數更多的第三派。
點亮帝國疆域的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勢,作為帝國小中正的師範,十餘年來門下學生,早已充實朝堂內外,令人不可不察,不敢忽視了。
所幸的是,這一派雖然人數眾多,聲勢浩大,但是各處天南海北的,卻沒有持牛耳者。
沒老大啊,沒有凝聚力,猶如散沙,也就沒有了力量。
陳閣老的血脈,就是可以成為老大的人選啊,這還不是妥妥地。
只是對於廟堂兩黨,可就大為不妥!只怕登高一呼,兩黨眾人,也有不少改換門庭了。
是以朝中兩黨壓著陳閣老還有血脈流傳於世的秘密,就等著出學大考,沒準可以拉到自己這一派來,那就是上策。
兩派都得不到那就是中策,陳樂山真的承接了陳閣老的衣缽,那是下策。
但是你要說去扼殺此子,那絕對是下下策,多少人盯著,就等著藉此機會,拉攏天下師範,分分鐘把對方打落凡塵。
在群狼環伺之下,誰又敢於做什麼,甚至梁師和陳叔,不要說受到大師範理念的約束了,就是沒這個約束都不敢稍加引導。
一個不小心就是一場生死大禍。
十餘年下來,又哪有什麼秘密可言,天下誰人不識君?只不過是都在等著此君的選擇,佯作不知罷了。
樂山這才明白,為什麼今天一次大考,平日見也見不到的大佬千里雲集。可是自己並沒有選擇任何一派啊!
糟糕,自己說了「不可不好也」,這句多少有點徑直中取的意思,可不就是中庸之道的萌芽嗎?
哪怕自己沒說什麼,只要沒有大悖之言,只怕天下人也是要牽強附會地扶自己上位吧。
現在也知道怪不得陳叔沒有加以提醒了,樂山心裡很有些焦急,思緒狂飛。
「對了,我不是說我要學武嗎?按說這總是算不得文人表率吧?」樂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落塵道長恨其木訥,悶悶地說:「你要是說入道門,就可以。」
「胡扯什麼!」陳叔氣不打一處來,對於親手養育長大的陳家後人,居然性喜習武,是陳叔最大的苦惱,總覺得多半是自己淺陋的緣故,簡直成了一塊心病。
「你不說學武還好,只不過是師範的一點念想,頂多對你打壓限制。
但是學武就學武,你居然說為西北軍而學武,並且你要師從安平公主,雖然改成代師授業,那也是偏心西北軍的意思了。」
陳叔深感後悔,覺得雖然不能對儒學從中引導,但是學武其實並不在限制之列。
如果不是自己太死板,認定他是讀書種子,不許他學武,就算是有些愧對陳閣老,也不至於闖下如此大禍。
隨意找些高手拜師,哪會有今日站到了西北軍這個陣營的作死局面呢。
現在可好了,既是師範的精神領袖,又是西北軍的擁躉;這一下,必定是兩黨聯合,甚至得到軍方支持,剩下那**又哪裡會束手待斃呢?
更何況,強弱聯合,師範這一派,必定為大皇子這一派所壓制,說是聯合,實則利用。
天下大事,就是這般殘酷無情。
這哪裡是劍懸於頂的累卵之危?分明就是劍已經刺下來,雞蛋鴨蛋早已經碎了一地。
樂山掩面,不敢再想。
秦嫂未曾聽的很明白,也知道怕是不好辦了,趕緊抱著樂山的肩膀,陪著樂山跪下:
「各位大人,你們….你們不能就這麼看著啊,得想法子救救我兒。」眼淚噗嗤而下,又一手抱著陳叔的大腿,哭泣不止。
桌上尚未收拾的碗筷,合著殘羹冷炙,在搖曳的燭火籠罩下,閃爍著變幻莫測的黑影,令人不寒而慄。